仍然是那間敞闊的評審室,吳哲仍然孤身站在中央,仍然背著手,對麵仍然是那幾張熟人的臉。不同的是,這次是他在自行陳述著設計模擬對抗所采用的總體思路。

    他說話時也仍然語速適中聲音平靜:“……古希臘人寫戰神阿喀琉斯死於一支碰巧射入他腳後跟的箭,中國人說害群之馬。可是羅丹給巴爾紮克塑像,砍掉了這位偉大作家的手,他怕局部的過於完美斷送了全局。所以我認為,全局觀念同每個零件的質量好壞不能混為一談。”

    袁朗了然地點頭笑:“兔子瘸了腿喂狼,大象的牙太漂亮捱槍子兒。”

    吳哲也一笑迴之:“獸醫飼養員防狼,野生動物保護協會防人,他們其實目標一致。”

    鐵路反複看了看他那份模擬演習規劃:“你給每位企圖入侵者設置了兩條岔路,讓他們不得不作出選擇。棄車保帥不難,棄一車而保全卒就得下下狠心了。”

    吳哲點頭:“同意。”他這迴下手最狠的一招是,問題並不會到此結束,“那兩條岔路其實都是陷阱,可是選擇仍然有對錯。魚與熊掌,不放棄熊掌是死路一條,放棄熊掌是九死一生。”

    袁朗神色複雜地看著吳哲,像在暗示:用腦過度了啊。

    吳哲朝袁朗聳聳肩,那意思是:全讓你個爛人給逼的。

    鐵路抬起頭:“也算順應現代戰爭的發展趨勢了。吳哲,像這樣的方案,可以高難,但不能是死局。”

    吳哲眼裏有隱隱的光一閃而過:“虛擬重火力、部分戰鬥力、甚至攻城略地得來的半壁江山,在這裏好比羅丹的巴爾紮克之手,於全局有礙,任務完成之前,執行者想繼續就必須放棄它們。不過,那並不代表,它們不能被迴收利用。”

    坐在最側的參謀默不作聲,目光平視,啪啦啪啦地飛按鍵盤。停了會兒,鐵路表情頗玩味地說:“置之死地而後生?”

    吳哲笑了,“正如巴爾紮克之手的完美度遠遠高於雕塑的其他部分,這些被忍痛舍去、不忍再看的奢侈棄物,恰恰是精度和強度最高的,真丟掉太可惜了。與整體分離之後,它們完全可以成為子母關係,甚至不乏可能,它們才是整個對抗最終決定成敗的關鍵。暫時的放棄不代表最終的拋棄。在這次模擬對抗中,做到最後一步的少數突圍者如果忽略這一點,就功虧一簣。”

    “那個陳寒……他做到了哪一步?”袁朗突然問。

    提到陳寒,吳哲明顯怔了一下。“陳寒同誌……對那道選擇題,他無法作出取舍。”下麵的話說得有些不忍心,“基本上,可以認為,他是心理防線崩潰,被迫棄權。這次輸在了起跑線上。”袁朗點頭,眼睛黝黑而深:“你怎麽評價?”吳哲說:“報告中校,我的評價已經清楚寫在他的成績單上了。”袁朗眼皮一抬:“我問你認為他這次為什麽會失敗。”後者保持沉默。袁朗看他一眼,笑得若有所思:“怎麽想的,照實迴答吧。”

    遲疑片刻,吳哲深吸入一口氣:“他太優越,也太全麵。全麵的優越導致特定狀態下的平庸。”

    這個迴答顯然讓他的中校隊長很滿意。

    袁朗放鬆地身子略略後倚,臉上的笑紋開始沿著那個慣有的欠扁路線一點點展開。

    “如果不是今天,吳哲,有人或許就一輩子聽不到這些話。”他邊說著邊用手指叩幾下桌麵,評審室的門開了。

    門外當然站著個大活人。和吳哲一樣的眉清目秀身窄腿長,膚色卻黑不少。那是一臉國旗下講話般肅穆的陳寒。小孩兒看起來快哭了,說不上是絕望萬分還是感激涕零。一時間吳哲讓新兵看得有那麽點兒愕然。他迴過神來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朝他那寶貝隊長沉默而有力地瞪上一眼。此刻他完全肯定:袁朗要是有半天不a人,丫絕對會死!

    半小時後,吳哲領著陳寒從評審室出來。正午的陽光迎頭刺眼,特寫意地灑了兩人一個從頭到腳。後來一塊兒上食堂,麵對麵吃番茄炒土豆片兒的時候,陳寒一直用崇拜的眼神看著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校軍官。吳哲努力壓住心頭的複雜情緒,耐心教育後輩:“吃飯要專心!”陳寒幾乎笑咪咪地:“是!首長。”撥拉幾口飯,“那你告訴我,這麽nb的方案,你是怎麽想到的?”吳哲抬頭,一臉無辜地搖搖頭聳聳肩:“陳寒,我一老兵,實在不想再抄保密守則了。”陳寒一下子愣住:“啊?”看見對方的臉在信任與懷疑之間徘徊往複,吳哲難得心虛,悶頭用力把一筷子飯菜直接塞嘴裏了。

    開玩笑,好歹是少校,他能跟新兵說,這次複雜到近乎惡作劇的方案設計,根本理念是受很久以前偶然的一次關於電腦遊戲設計的網聊啟發麽?被新兵當成胡柴也就罷了,這話要傳到爛人那兒,指不定又想出什麽轍兒來拿他當免費苦力……

    “哎,老兵同誌。這創意該不會是……‘別人’給的靈感吧?”小孩兒陳寒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

    吳哲埋頭正吃著,這會兒猛地一噎,旋即狠狠地掐了掐筷子。他注意到,陳寒這時帶笑的表情有點怪。

    “吃飯!”那天,一向溫和淡定的小吳少校少有地吼了。

    吼完之後,歪頭看食堂外邊兒,太陽燒得好像沒半點退縮的意思……今天是個好天氣。想到這句,吳哲突然打心裏蹦出個笑意來。原不足道——這名兒他今天算徹底記住了!

    11。 那一年北人南下

    正是十月中,晴天。

    火車在不知名的小旮旯站臨時停靠,車窗外飛行的景物倏忽恢複靜止,車廂內開始傳來乘客罵罵咧咧的議論。三三兩兩的站票客把乘務員和推車堵在了過道中央,後者開始耐著性子叫路:“請讓開呀!不好走了哇……”

    輕聲細氣,吳儂軟語。南方人的性子!

    七號車廂,一個女人拉著提幹箱朝年輕秀氣的乘務員略略側目。女人穿尋常秋衣,就南方十月的氣候顯然是嫌悶熱了,頭發有點兒鬆亂,但看得出來原先綰得一絲不苟。她也是站票客中的一員,並且分外站得筆挺,甚至側身讓乘務員經過的時候,她還是筆挺的。

    “泡麵,飲料,今天的報紙……”碰上這麽位乘客,乘務員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女人把因汗濕下滑的眼鏡扶迴原位。那是一副老式調光鏡,做工嚴謹,形狀呆板,鏡片是近乎透明的淺褐色,配在她的臉上倒是說不出的合適。

    南方的秋天真的很熱,陽光也比預計的更生猛。哎,這都停多久了?

    手機就在她的手上,可她低頭看了看腕上的表。那隻表老得像她的調光太陽鏡一樣有趣,是種飽經滄桑的全新,極襯人。

    時間還來得及……隻是,這天氣!

    女人對自己嗬嗬笑了一下,這時才注意到旁邊有雙眼睛研究她很久了。

    那眼睛也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忽閃了一下,輕輕地半盍起來。

    一雙黑而沉靜的眼睛,卻不老實,隻屬於少女。

    女人看少女的時候,眼光永遠帶著一絲複雜和玩味,饒是她也不例外。

    看她的那姑娘就站附近,反背著一隻旅行登山包,穿得清清爽爽帶點兒男孩氣,隨著人流不斷變換落腳點,身體動作靈活而不失穩重,熟門熟路,一看就是經常出門的。對方這時正低頭從那包口裏翻找著什麽。婉轉擦肩時,她的角度剛好能看見女孩兒的一頭黑發隨意地束在腦後,有點歪。

    ……好像,還是一半大孩子。學生吧?

    “我工作了。”那姑娘忽然小聲說,音量剛好可以讓她聽見而別人聽不見。

    女人愕了一下。她肯定,剛才那句話自己沒說出來。

    “真的,工作了。也沒幾個星期。”她的音色像南方人,但語氣爽快,說話不帶口音。

    話說得傻乎乎帶點兒莽撞,可足夠真誠,眼睛大大方方對上她的注視,難得看不出一絲慌張。這就是年輕的好處。女人這麽認為。

    她不記得自己曾經在任何地方見過這樣一個女孩兒。可火車再次開動起來時,她們已經聊得像一對忘年交了。

    “你北方人吧?”女人笑著問。

    “半個北方人……另一半是浙江人。”女孩兒微笑得很沒心沒肺。

    但這並不影響她下一問題的跳躍性。

    “我到c城,您哪站下?”

    “終點站。”女人對孩子是沒戒心的。

    女孩兒的眼睛烏溜溜轉了轉:“也是北人南下?”

    女人笑著皺皺眉頭:“我說話的口音很重麽?”

    女孩兒跟著笑了,微微一低頭:“您行李重,是出遠門。穿衣服是典型的北方習慣。還有……”猶豫片刻,扮了個鬼臉,小聲地說,“您身上有甜食的味兒——北京稻香村的豌豆黃。”

    女人笑而不言。她兒子都比這丫頭大了,這歲數的人還吃那個?不過在北京排隊進站的時候,倒的確有個抱在大人手裏的小孩兒捏著一塊,那一家子就站她後頭……總歸猜到七七八八了。

    “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在《c城日報》。”提到工作單位時,女孩兒的情緒既不沾沾自喜也不鬱鬱寡歡,那是一種像她那個年齡不太多見的坦然。

    女人忍不住開始以一種行內人的眼光打量她:“當記者嗎?”

    女孩兒搖搖頭:“臨時打字員。”想了想,語氣很肯定地,“以後會好的。”

    她的肯定也是那麽坦然。

    “那麽,祝你成功。”女孩兒下站前夕,她沉吟片刻,行內人的官腔到底還是打出來了。

    女孩兒朝她笑一笑:“謝謝。”腮邊的一灣淺靨若隱若現。

    那神情嗬,饒是她錢主編看了也心下自嘲:咱到底是老了啊!

    汽笛聲響,火車徐徐地開。或許是受了那份年輕的刺激,錢宇芳終於忍不住拿起手機撥通了此刻不知遠在哪片兒旮旯裏的兒子——他們單位的電話。想到這兒她就莫名地氣不打一處來:這都信息時代了!噢,國家把人對人的發達聯絡網建立起來,她堂堂北京《xxxx》雜誌的主編想找兒子還得繞開和尚直奔著廟去……她憑什麽呀?

    對於錢主編來說,跟兒子生氣的終極反應是旁若無人地自個兒笑到氣喘。

    於是電話接通的時候,那頭接電話的人聽到的是一個女人低沉而含糊不清的笑音。當然,該說清楚的問題她絕不會含糊。

    然而……

    “不在基地。”通訊兵的迴答很幹脆。

    怎麽可能?從北京出發前,個臭小子不還在郵件裏說這兩天他輪休?錢宇芳覺得心有點兒揪。又出緊急事件了?臭小子,什麽時候才能不讓你媽再這麽杞人憂天?還嫌我事兒不夠煩的麽?

    12。 千刀萬剮而成佛

    吳哲其實沒離開基地太遠。

    幾天前,新一輪的演習圓滿收尾。經大夥兒舉手表決,一致讚成集體上隊長那兒蹭頓飯——都聽說了,袁朗家屬樓裏有宿舍,車從基地開出去十來分鍾的地方還安了個實實在在的家,窗明幾淨,鍋碗瓢盆……據說正常得不像爛人呆的地兒。彼時,袁朗極無辜地看著手下的南瓜們,琢磨半天,決定屈尊給大家做頓糯米雞蛋攤餅。

    老a們滿頭黑線,爛人一嘴壞笑:“數目管夠,愛吃不吃。”

    故而,錢主編電話打到基地那會兒,吳哲正在廚房裏興致勃勃地參觀袁朗同誌拿筷子跟一碗雞蛋死磕。據齊桓解釋,這活兒得把雞蛋徹底打散在糯米粉裏頭,加水和油鹽攪成稠度適中的糊狀,再澆花似的拿捏著度量下鍋……總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再不起眼的事兒它也算有技術含量。

    齊桓的話吳哲完全理解,比如說現在袁朗同誌故意把碗敲得叮叮鐺鐺,在那叮叮鐺鐺奏鳴曲中還一副連玩兒帶做事不亦樂乎的樣兒,企圖顯擺的就是這“技術”。

    “爸爸!”一個圓大腦袋突然從吳哲身側拱了出去,“媽媽說了,幾個傷員叔叔不能吃雞蛋!”

    感覺到一條腿連圍裙讓兒子的小胖手拿下,袁朗習慣地眯起眼,低頭笑:“哦。”

    刹那,看客吳哲聳著肩膀兒琢磨:人杜甫怎麽說來著?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其實隊長過得挺幸福的。

    記得剛從南瓜樓搬到大隊宿舍的時候,有個老兵說過:“老a的假期和兔子尾巴是親戚。”當時吳哲沒在意:不就是短麽?有什麽了不起的。真體會過了才知道,這話還有一層意思:它通常前後都挺招狼的。

    輪休一結束,新任務的通知就來了。又是和乙類部隊的對抗,草擬要求戰損比控製在1:15以下,具體人員調配待擬。

    說起來末了這“具體人員調配待擬”幾個字添得曖昧。鐵路的考慮是:架不住袁朗個狼崽子近兩年搜刮聚斂,大隊內部初現生產力發展不平衡的趨勢,關鍵時刻隻好資源共享。底下老a們對領導的戰略思想也有體會:最近參加演習實戰,上邊兒臨時一個跨中隊調度,讓人帶著儀器跟班跑是常有的事兒,具體遭數兒夠那幾個稀缺兵養成習慣的。

    習慣了,也就成自然了。久而久之,吳哲靜候上級對他的新一輪發配堪稱動作熟練。

    要說袁朗他不是一般人,就怕你養成習慣。這天下晚叫吳哲到辦公室。吳哲照例帶上一大文件袋,就等著隊長那兒厚比牛津大辭典的雙語資料。不料期望落空,到手的打印紙滿打滿算厚不過他一個月工資。

    近來戒煙落下的並發症,袁朗一坐液晶屏幕跟前兒就可勁兒地搓巴自己頭發,順便忙裏偷閑關照他一句:“這次你跟齊桓、成才各帶一個分隊……名單列最後一頁了,要什麽人自己劃拉去。”吳哲敬禮,轉身跑迴宿舍,到底還是發揚懷疑精神把到手的材料翻了個底朝天。台燈下,上下眼皮即將親密接觸之際,吳哲迷瞪迷瞪地想,個爛人這次居然不是蒙人的……

    說不是蒙人,倒也不全對。翻騰翻騰袁朗留給他那名單很快發現問題:人員構成類型單一化,單兵綜合素質平均化。說難聽點兒就是這些人在老a屬於中不溜,少特長,沒啥突出的地方,耐力還都不如許三多。再一看前麵分配給他的任務,換個經驗豐富的分隊長都夠頭大的。吳哲皺皺眉:簡直就是mission impossible!

    很久以後,吳哲還記得那天晚上,自己困得不行,最後累趴在桌子上反倒睡踏實了。一覺醒來,朝著麵前散落的一張張白紙揶揄一笑: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平常心吧!

    總的來說,小吳少校的分隊長處女航開得還算順利。事後盤點:該圍追堵截的敵軍一個沒漏,戰損比指數巧達標,沒有被俘的。美中不足是吳哲分隊整體綜合表現尋常。鐵路的評價:“功過持平。”袁朗就沒這麽客氣:“沒給大隊捅漏子,也沒什麽建樹。這樣兒的擱老a就三個字——庸人也!”

    那時候陳寒站在齊桓分隊裏,被他們中隊長這話氣得小臉發青。結果袁朗剛說完,小孩兒差點就衝出去了,得虧齊桓反應夠快,暗暗地一拉一帶加一踹給摁迴隊列。

    事後齊桓想想,也難怪陳寒替吳哲委屈:演習間兩個分隊時有借遇,小孩兒心細,冷眼旁觀得比誰都清楚。用另幾個分隊長的話說:兩寸牙雕,他們不容易!

    吳哲對這事兒倒是挺鎮靜,神定色不改地站那兒聽著,少有地沒頂嘴。迴頭訓練起來,袁朗有理沒理給加個餐也照單全收,還決不挑食。齊桓想起之前陳寒受刺激那陣兒的反應,心說壞了,這娘們唧唧的酸秀才該不要最後鬧嘩變?袁朗也奇怪,往日最難管的兵這迴接受批評的態度特好,怎麽說都反常了。

    徐睿得了近水樓台的方便,抽空問起來,對方少校官驀地裏劍眉一橫:“千刀萬剮而成佛——就隊長削我那幾下,還差得遠。”聽得徐睿犯糊塗:“你文縐縐的啥意思?”對麵兒吳哲好像是困了,拿枕頭蒙住頭,聲音含糊著:“此去經年,小生偶然頓悟。”徐睿聽了,淩虛一腳,就把被子踢翻在自己身上:“你小子就是不愛說地球話……”

    關於這一問題,謎底在若幹若幹年後,由當了準家長的吳哲同誌在胎教期無意中揭開:“在一間寺廟裏,有一尊巨石佛像,佛像腳下有石台階。台階和佛像是同一座山上采下的石料。削六麵而為階,或受千刀萬剮而成佛……哎,我能聽聽你的選擇嗎?”據考證,彼時月份未足,胎動還不明顯,倒把準媽媽聽得邊散步邊笑,順代那名胚胎期的未來生物迴答庭訓:“它說了,在那之前,我選在山上繼續做一塊普通的石頭,直到遇見我的米開朗琪羅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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