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很大的霧氣。

    新概念英語競賽還剩下五分鍾就得進場了。

    阿米尼的車胎漏氣走不動。

    大街上到處都是人,學校的大鐵門外圍滿了家長。

    戴眼鏡的女老師說:袁微,塗答題卡要用2b鉛筆才行。迴去拿。最後收卷的時候可以等等你。

    跑進家門的時候天上忽然烏雲密布,打雷了。

    丫頭,好好考,別給我和你媽丟人。

    丫頭!你怎麽還在英語塗答題卡?還有五分鍾高考數學考試就要開始了啊!考場號是xxxxx……

    樓梯,迴旋不盡的樓梯,隻有旋轉的空氣,隻有我……

    幼兒園午睡室的被子讓我給拆了,爸爸我不是故意的。真的……爸我期末考試一定拿全班前三你表揚我一下好不好?

    黑鴉鴉的房間,也不開燈,窗子外麵的光,可怕的陌生——

    媽……媽……我難受……媽……我不要吃中藥……

    我不吃藥!媽——

    我不要……不要吃藥……不要打針……

    舌根底下一疼,很真實,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拔了出去。空氣裏似乎是消毒水的氣味。光線有點兒冷。還來不及睜開眼睛,隻覺得額頭上涼涼的一片。有人在我耳邊上說話。

    不吃藥不打針?那不行,這都發了一夜的高燒了。她剛才都快燒到三十九度了。

    可是剛才那樣的情況下你們靜脈注射或者輸液的操作成功率有多少?她也根本無法吞咽任何藥物。我想你們應該知道,在不能確保治療措施安全順利進行的時候實施救治,這對病人來說相當於二度傷害。

    所以你就妨礙我們對病人進行治療?

    歎氣聲。對不起護士同誌,我很抱歉。

    倆聲音。一個冷冰冰的透著醫院味兒,一個慢條斯理聽著似乎很舒服。一個占理兒,語氣微微有點兒急躁不耐;一個氣兒順,風平浪靜地溫言商榷。一個是專業精神,一個是人文觀照。對白的矛盾集中,中心凸顯……好像電視劇?

    就這樣,我把眼睛睜開了。

    眼前有白衣人影在晃動:哎,你們看,醒了。護士的手掌柔軟細膩而冰涼,把我的脖子托高,墊上枕頭,又伸進我的衣領裏:好,出汗了。我眨眨眼睛,望著眼前輪廓模糊的人,撒嬌似地:渴。一隻玻璃杯遞到了嘴邊。水盛了半杯左右,玻璃壁上凝結著一片小水珠,熱氣噴薄著我的臉。杯內的水溫合適,我下意識從被子裏伸出手去接,捧起杯子咕嚕咕嚕地幾乎是灌進喉嚨,指尖不經意卻碰著原來抓住杯子的另一隻手。跟護士的手不一樣,這隻手是溫暖的,手背很幹爽,沒有汗漬以及任何醫用化學溶液的殘留和附著。悶頭把水喝完,我鬆開手,抬頭:還渴。眼前的人把空杯擱好,拿起床頭另一隻杯子,有點兒猶豫:還燙……

    我撐著再坐起一點兒,伸手過去:沒事兒,給我吧。

    那是一整杯熱乎乎的白開水,我很快很徹底地喝下去。旁邊護士幫我掖好了被子,衝滑下腹的那股熱力衝腦門兒上來,漸漸透過全身的毛孔沁出來。我不怕燙,真的,一直挺喜歡大出一身汗那種痛快淋漓的感覺。其實我從小就特別能喝水,在家總拿大號兒雀巢咖啡的玻璃罐子當茶杯使,有時候渴急了,也不等水涼到適溫拿起來就咕嚕咕嚕地灌,那德行用我姥姥的話說,活像頭小牛。也虧了這愛喝水的習慣,小時候生病,感冒發燒一類小問題是從來不去醫院的,隻是跟家裏躺著休息幾天,甚至不大吃藥,多年積累得身體抵抗力上來了,到現在為止也沒用過幾次抗生素。或許是從各方麵接觸到相關的負麵消息太多,我對抗生素一類藥物生來反感,得虧這次拿著針管輸液瓶殺過來的護士給人攔著了,要不,這時候眼見自己的胳膊上連著管子手背上貼著橡皮膏,您信不信,我能氣急攻心當場把這軟乎乎的被子給踹翻。

    哎,謝謝啊。我把喝空的杯子微微舉高,手腕兒搖了兩下,難得想朝人家正正經經地笑一個以示感謝。可是他接杯子的手忽然縮了一下。我問:怎麽了你?聲音挺小也挺軟,弱弱的,還糯糯的,這都快不像我了。生病可真不好!

    這時候視網膜總算恢複正常工作了,對方筆挺的一身兒製服外加繃著張書生臉,臉色語氣好像都不太得勁:你怎麽哭了?我不覺眨眨眼睛,皺皺鼻子,我哭了嗎?呃,眼睫毛上好像是有點兒濕。正思忖,吳哲一旁側著臉神情複雜,眼神兒跟觀察生物現象似的轉悠過來:我想提醒你,白天用腦過度容易造成睡眠中神經興奮——據值夜護士反映,您說了一晚上胡話。本來我還想搶白兩句的,可話到嘴邊兒莫名其妙地心裏發虛喉嚨發堵,底氣都泄沒了。何況要說我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還真沒什麽“底氣”。隻好閉嘴,拿頂在額上物理降溫用的濕手巾囫圇擦了把臉。

    過了會兒,我調整好唿吸:特可笑吧?吳哲問:你指什麽?我小點頭兒代替掰手指:逞能、生病、燒得不清、做噩夢、說胡話,還哭。吳哲聳肩膀兒說:您說的都是病患者的正常反應。彼時燒還沒退,腦袋脹得很,每一顛就是一沉,怪不舒服的。我下意識閉眼睛哼了一聲:吳少校,你敢說,你就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孩兒被孤零零扔一間房子裏吃飯睡覺複習做功課累了甚至病了都是自己一個人爸媽誰都不管那是什麽感覺?安靜了。再睜開眼睛眼前的人少有地沉默。

    我呆了呆,後悔話說急了,心想咱這抵死不服軟的毛病咋燒成這樣兒也改不過來呢?這個問題相當值得日後深刻地自我檢討。

    那天護士姐姐進來得很及時,我呢,把個病號也當得無所適從,正好借著刷牙洗臉來逃離現場,可一下地走路還是有稍許頭重腳輕。當病號就這點兒不好:早起收拾幹淨自己還得再躺迴去,三餐為了容易消化必須流質為主,嚴重缺乏人身自由,外加事事得任聽穿白大褂的宰割。這不,護士姐姐一道兒聖旨下來,吃完早飯半小時我就得乖乖吃藥最好再睡一覺,這事兒絕對沒商量。

    在此期間,麵對一幹醫護人員我少有地埋著頭唯唯諾諾,因為心虛眼睛始終不敢往某個方向看,也沒勇氣再說話。

    再一覺醒來的時候,北航來了,眼睛分外清澈地打量我:小妖變病貓了?我剛又出了一身透的汗,沒閑力氣理他,目光在病房裏轉了一圈兒,沒發現其他人。我大鬆了口氣,可心裏頭莫名地別扭,心不在焉問北航:今天您沒公幹?

    北航彎腰下來笑得挺賊:喲,我說你才住了不到二十四小時的醫院,怎麽就住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了?行了袁微,知道你勞模,總惦記工作的事兒,這不是來向你匯報了?我悶聲兒:不敢當,您才是領導。北航不說笑了,手往我腦門兒拍了下:行,本領導現在發布最新指示,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呆這兒,除了早日脫離病號身份之外,不許想其他的事兒。我皺眉:我憑什麽呀?北航一字一字:就憑你們那個主任昨天晚上八點整在電話裏批了你一星期的病假。說完還一副等著我對他感激涕零的表情。

    我一下子急了,就要從床上跳起來:太過分了,師兄你怎麽能替我拿這個主意啊!北航把我摁迴被子裏去:都已經到了這兒了——我是你師兄,別跟我扯淡說什麽你一點兒都不想迴家看看去。

    迴~家?我嗓子一噎,眼睛裏驀地有些紅熱,賭氣說:我知道,主任特把您當迴事兒,而且您又是我師兄又是我領導,照理兒我應該完全服從上級安排。可是這事兒不成,我跟家裏約法三章在先輸了的要捱罰,您可別害我。北航失笑:少跟我這兒裝,世界上有什麽約法三章是你袁小妖想賴賴不掉的,啊?這下我真有點兒不高興了,氣籲籲反問他:北航你憑良心說,從大學那會兒你認識我到現在,我答應別人的事兒我抵賴過麽?說著心裏越發地直委屈,眼裏酸酸的有什麽東西漲起來,用柳蘇蘇的話說,那是起霧了,跟著,霧氣還會散……唉,天知道,我委屈的事兒,不是那麽少。

    似乎是我這表情讓北航笑僵了,有些兒戚戚然地:我就是……開個玩笑……對不起啊。我反瞪他,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大碩士師兄,有時候,玩笑是不能隨便亂開的。特傷人你知道麽!

    徹底哭出來了。我知道這已經不單是自己委屈,還多出一半替別人委屈的。北航看著我哭,半晌兒說:多大個人了你,就哭得跟小貓兒似的。他手伸過來作勢刮我鼻子,不知道為什麽我會下意識地躲開。有點兒尷尬,北航訥訥收迴手去,自覺換話題:一個星期的病假,這事兒鐵打的沒改,怎麽利用業餘時間,你自己看著辦。——真的不迴家?被他這麽對待我忽然覺得挺不自然,朝一側撇開臉去:謝謝,這事兒再說吧。

    我記得那會兒自己說話的聲音很低很輕,幾乎徹底埋在之後響起有人篤篤叩門的動靜裏頭,完全可以在人類聽覺範圍內忽略不計了。病房的門並沒關,吳哲進來的時候,我看到牆上的鍾時針超了十一點,北航的臉迅速轉過去,再轉迴來是滿眼疑問:你們認識?

    嗯。這一聲幾乎用哼的。眼見是空前混亂的格局,我乍然覺得不自在,把頭悶被子裏。可是被子外麵倆思維跳躍性非人類的碩士老兄卻笑起來自得其樂,跟戲裏老相識見麵比比也就差齊聲念白一句“別來無恙”。隔被子縫兒裏張望,好家夥,鄰邦建交,正握手呢。

    我這兒正納悶人怎麽就沒來個外交級別的自我介紹,剛揭開被子北航便一語中的地邊笑邊解釋:就這……這我同班同學……沒上初三直接跳級的那個。吳哲站一邊兒低著眉眼不置可否,嘴角笑得淡淡的。我眼睛轉了轉,目光打量著這對兒據稱是初中同窗的大牛人,語氣複雜地艱難點頭:噢,明白了。

    看得出來當真是他鄉遇故知,北航有點兒興奮地跟人介紹:這我大學校友,準確的說我讀研那會兒她剛升大二——哎對了,你們倆怎麽認識的?我挪枕頭略略躺高些,有意無意瞄了吳哲一眼,輕聲念叨:it is a result of idents。that’s all。

    之後閉眼一想這話還真沒說錯:從認識他開始迄今見了五次麵,四次都是在醫院……

    不過話又說迴來了,想當年我袁微被身邊每一個朋友認識,哪次的場麵不熱鬧?哪次的秩序不亂套?哪次周圍不是雞飛狗跳?就說跟柳蘇蘇,小學入學沒多久就熟人了。原因很簡單,人是年級上全麵發展又好又乖的績優股,我是班級裏興風作浪油鹽不進的四季豆,最終結果是共同進出教導處次數過多,跟各級別教職員工打交道次數過多,以及一度被請上講台亮相次數過多。後來隨著年級增高,柳蘇蘇越來越忙,後來實在忙不過來了,有時候連執勤都得找人頂班,人稀裏糊塗就找上我了。鑒於本人的學習成績也一直呈某種詭異曲線隨年級遞增,當時的老班對這事兒就沒發表什麽意見。

    可之後很快她這樣兒的唯成績論者遭到了事實給予的慘痛教訓:一次我在前麵整頓紀律,但下麵還是嗡嗡作響,當然我也不是啥正派的上梁,整頓紀律一般都說:小聲點,照顧一下睡覺的同學諸如此類。那天有人在外麵一直巡視。我示警:條子來了……幾秒鍾後,發現教導主任就在身後……後來據說,呃,至少從表麵現象看,老班徹骨恨透了我,可到底忌憚著成績附著在我身上的保護色。

    少年無知時代的英雄,大人眼裏可謂劣跡斑斑,不過迴頭一想本姑娘這英雄好漢當得還是有點兒虎頭蛇尾不徹底,致使身邊每個朋友逮著機會就翻我點兒陳年舊賬出來曬太陽吹風。說到底,這樣的損友人人想當,誰都不例外。

    北航的話匣子難得一開,開就先對準他老同學。說:前幾年初中同學聚會,都說咱們班中途跳級的那個小子高考考進軍校當兵去了。看來還真不是空穴來風。接下來跟老同學提起我的事兒,神情那叫一個複雜:我印象裏她大學那會兒校內校外加起來,好像也參加過不少比賽……迴迴都第二!他說到這兒轉臉向我眸子一閃:你說你都沒個失手。

    我安靜地抿著嘴笑,我的學姐們說得一點兒沒錯,北航話不多,可心裏頭比別處亮。

    和其他同齡人大同小異地,我經曆了小升初、中考、文理分班、高考、大學誌願這些被北航稱為一順排手術刀的東西,到他認識我那會兒整個人差不多已經脫了三層皮,不說麵目全非吧,總也是改頭換麵。眼前這兩個人走過的路顯然都比我長多了。我並不知道到這時候的“袁微”在別人眼裏是啥德行,但毫無疑問,不會是原裝的那一個。反觀這樣的北航,同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silence,沉默;研究生院那個解密高手給所有人留下最多的印象,總是沉默。

    看北航有些作痛心疾首狀地:人冠軍還輪流當呢!第二還硬讓你一個人給全體占了,這還有點兒天理麽?我突起促狹:那當初您拿第一的時候怎麽不給咱偶爾失個手什麽的,也占迴第二?每次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你以為我樂意呀?北航啼笑皆非,手指著我,卻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扭頭過去跟他昔日同窗嚷嚷叨叨:說句實話,我是真不知道她袁小妖腦子裏都裝著些什麽。吳哲一樂:袁小妖?我也樂,輕輕地數叨這典故:小學五年級開始柳蘇蘇就給我起了這麽個外號,邪門得很,全班人人拍手叫絕,把她給得意的!到處逢人就顯擺。這一叫聲兒還特高特清脆,生怕誰聽不見。後來麽,叫的人就多起來了唄——您真的才知道啊?吳哲想想笑了笑,攤手搖頭。

    話題涉及年少輕狂的幸福時光,北航難得地感慨挺深:那時候小啊!小學初中,芝麻點兒大的事情也能爭強好勝。跟吳哲說:我記得那時候但凡大大小小分門別類的考試,班級前五迴迴跟你較勁兒……後來,也包括我。吳哲歪頭看看他。北航點頭笑:真的。隻不過我跟他們不一樣,較勁兒嘛!也不是人人都得劍拔弩張殺氣騰騰的不是?說著一聲長歎:當學生的時候爭那點兒分數,不當學生了又爭別的東西,凡事都在前頭標上一二三四五。誰能保證就一直沒個失手呢?可那時候,大多數人在意的,就是這些。我不覺咬被子點頭,真沒想到,北航這麽個人,也會去想什麽每日三省吾身。

    看看吳哲,沒有太多感慨,很平靜很坦然地發表著見解:其實人這一輩子,偶然失手正常,一度不失手也正常,誰都有自己的光榮曆史,生活在這一點向來很公平。北航點頭:現在明白事兒了,迴頭看看,才知道過去的東西跟都電子信息產品沒兩樣兒,好賴都是版本之分,特定時期內再怎麽先進也免不了最終被淘汰。這不,當年的其他人都還在為一些數字和非數字的結果疲於奔命。他們樂此不疲,可是你……伸手指了指吳哲的肩章:你已經站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了。

    吳哲沉吟片刻,聳肩:都一樣。是生命體就總有新陳代謝,這一點,人和人是沒有分別的。

    嗬嗬,新、陳、代、謝?正可謂借題發揮,意在言外啊。不過也難怪,當初在野戰跟許三多聊天閑扯,那倒黴孩子一說到部隊裏人走人留的舊事兒小臉兒就鬧鬼的深沉。可以想見,在他們那樣地方,誰都會有一兩件放不下的舊事兒,諸如此類。世界上的每一種離別估計都不好受。不管時間地點如何,單是“離別”倆字兒,一旦當頭掉下來砸著人了,任是七尺長的大老爺們也莫名的心有戚戚。可是比起來,總有一部分人,遇事要比我們堅強點兒。習慣於各種挑戰,適應每一次離別,這,就是他們的能耐吧。

    我下意識瞄了他一眼。不期然他看迴來,目光和年齡不符的淡定,別看這征人袍、書生麵,貌似不協調,笑一笑都是深入淺出的架勢。

    臨近午餐的時間,北航看看表說:哎喲,到點兒了,我還有事現在得先走。想了想,跟我說:晚上可能就不來看你了,自己當心。走到門口順手拍吳哲:也算同學一場,好歹幫著照看點兒。臨出門又迴頭:袁小妖,最後再次強調一下黨的精神,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正乖乖地靠著枕頭吃病號飯,這時候抬頭遠遠地瞪他:師兄你什麽時候變成事兒媽了?要走就趕緊。北航笑了笑,轉身離開。

    我悶頭兒繼續動筷子,心裏估摸北航這一走,就又該忙活好一陣兒了。突然又想起來門口還站著一個,而且人還餓著肚子,猛地抬臉。誰知道對方冷不丁先開口:我覺得……你好像很擅長和人保持距離。

    據觀察,吳哲此君表情嚴肅的時候,嘴角卻還在不自覺地天天向上。我口齒不清地哼了句:你好像很擅長挨餓。嗯……可也是,這飯綜合質量過低,我都快吃不下去了。想了想,眨眨眼睛問他:我能不能不吃飯啊?吳哲側著頭說:任何一種疾病的康複都需要病人保持充沛的體力,因此,三餐必須保證相應充足的熱量攝入,所以我個人的看法是——不能。我看著他:但是我敢說您持續四個小時沒有進食了。吳哲點頭:您是病人我不是。眼神兒淡淡,示意事實勝於雄辯。

    我擱下剩了一大半內容尚未解決的飯盒,把嘴裏的硬吞下去,喘口氣,很認真地:可你是傷員。

    吳哲皺眉頭,估計是大腦一時沒搭上弦兒。而麵對懷疑精神,我的習慣是迎難而上:首先,我想為早晨自己的言語冒失道個歉。對不起,本來那是一件您很私人的事兒,這樣草草地下結論,我太唐突了。其次,我的結論完全出自個人推測,拿網聊上的話說,純屬yy,所以拜托您,別誤會。第三,容我先問問——現在你還剩下多少時間?吳哲看來聽明白了我的意思,對著掛鍾校了校表:大概四十八小時。我點頭。其實他不說我也有點兒數,作為“特殊部隊”的一員,吳哲的探親假到現在為止應該差不多就剩下個尾巴了。

    調整了下唿吸,我正麵兒望著他眼睛,盡量節奏舒徐語氣平靜地說:還記得那天我幫你補票麽?你提到了票價。出於經驗,我很熟悉鐵路客運的一些日常信息,加上是在出站口碰到你……這些足夠我把你可能乘坐的車次範圍縮小到精確。那個車次的行程路線,讓我想到了你的出發點,不是你們基地。這說明本地有可能不是你的第一站。說到這兒忽然覺得自己像個首次做人體解剖的醫學院學生,心下莫名惶惶。我停頓一下,低頭轉了轉眼睛:48小時,從現在反推到那天,你是帶著包括返程耗時在內的三天假到達這兒的。時間並不算富餘。現役軍人在某個特定時機申請探親假獲準,一般會去哪兒,會做什麽?顧名思義,當然是迴家。那時候我在想,如果你的家在這裏,你的“第一站”又是什麽樣的地方呢?甚至值得你在迴家之前先一步去。當然,光靠想象力發揮的話,這裏邊的可能性有很多,把你放進這每一種可能性當中,又會從中增加更多的變數。我甚至沒法兒作出任何確定的大膽假設。直到我碰到吳小語,聽她說了許多話……然後你又出現在這兒,跟著她叫你……之後我才敢想,我或許弄明白某個情形了。一些不應該貿然提到的話今天才脫口而出……

    深深唿吸了一次,我再次抬起頭,唇齒擠迫出最難的幾句話:我隻是自己瞎猜,或許因為一些人,一些事,對你而言,去所謂的“第一站”和到這個城市其實一樣,隻是……迴家。說完反常地覺得緊張,尤其看此人居然這會兒眉尖還擰一疙瘩,心裏更是惴惴。

    然而吳哲問:為什麽你的結論是我是傷員?

    三成不忿,五成憋屈,還有兩成的啼笑皆非。

    真是,還非讓我說不可。行,咱咬咬牙,坦白從寬。我嘀咕著,心裏某根弦好像突然鬆了,靠上枕頭便含糊解釋:那個你……有沒有看過《孽債》呀?人那電視劇裏吧……有個男孩子,雲南的,知青家庭出身……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孩子兩地奔波,最後跳火車摔了……輪椅上的後半生……那時候我跟柳蘇蘇呢,就管這樣兒的叫……那個……傷員啦……越說到後來聲音越蚊子哼哼似的。

    顯然這是段兒歪理,我自己也知道,彼時窘得滿腦子就一個念頭:天地鬼神,讓我死了吧。

    相對來說吳哲倒很自在,盯了我幾秒鍾之後,歪歪腦袋大度聳肩說:不用這麽緊張。專業角度上,剛才你的名詞解釋也可以拿到四分了。但是順帶說明一下,交談中隨便轉移話題不是什麽好習慣。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構成了對另一方的輕視和慢待,很可能間接導致對話雙方的不平等地位甚至溝通障礙。我想這一點,你應該深有體會。

    我望望他,心下默默:征人袍,書生臉,指南針立場,二進製嚴密思維……然後草木皆兵地說:受教!

    後來飯是徹底吃不下去了,也不覺得餓,直到下午四點完全退燒的時候,胃部的空虛才初始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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