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覺得調雞尾酒的手藝操作起來跟雜技挺像,而這一次,表演的場地在室內。彼時大廳裏頭彩光閃爍,音響屢屢爆頻,酒香和奶油氣到處飄。調酒師站在臨時搭的台子上,五顏六色的酒裝進透明的玻璃器皿,被拋得高過頭頂,加上四下裏的燈光投射、音樂鼓噪,把氣氛搞得無限近似於迪廳。眼下一切走的是上流社會階層的社交程序,地產商家的實質性目的其實也明擺著。

    場上,迪廳男孩兒打扮的調酒師下台一鞠躬,某外籍品酒師立馬粉墨登台。場下,就聽解說員們不時賣力地演講,說這爿兒“穀泉山莊”的設計理念是中西合璧,外景布置同時借鑒了東方古典園林的堆疊技藝和西方莊園的設備構架;說這兒的工程開動前,商家就早早請了風水師看過,設計好的建築群和天然地勢匹配,是難得的福地;說這兒的綠化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突破了本地其他樓盤的極限……言語的概括很全麵,人的工作很盡職。迴頭看這幾個解說員,個個都還是副學生臉兒,人幹這一行也怪不容易的,苦於在場的賓客誰也不正麵答茬,盛裝之下,人人禮貌得刀槍不入。唉,倒不能怪他們不近人情,在這麽有限的封閉式空間內容納下這麽多人,時間長了,這室內溫度飆得,是個正常人就難免心浮氣躁。

    我和北航,當然不屬於拿著金色卡紙的請柬,悠哉遊哉坐進場地裏麵盡情吃蛋糕品紅酒看表演的那一群。不過按照計劃上分配,這個點的采寫工作基本都是他的事兒。我的活兒相對舒服一些,端個日本破數碼到處轉悠,拍點兒照片就行,完了還正好能自個兒去散散步。

    看四下裏樓群環繞,正中一灣人工湖,碧水藍天的,格外清清爽爽。湖邊長椅上坐著兩個人,一大一小,瞧去都是修眉俊眼的,挺像母子倆。那女人戴著副秀氣的金絲眼鏡,長相靦靦腆腆的,雖然隻是在室外的粗糙長椅上也仍保持著雍容端正的坐姿,榴紅拖地長裙遮住了腳,裙擺款款落在青草上,像一圈兒不規則的水紋兒。又走近點兒,我發現她其實還很年輕,眼角和頸部的皮膚緊致光滑。手裏牢牢抱著那男孩兒安靜坐她懷裏,眼睛烏烏的,也是一副乖巧樣兒。

    我不禁拿出相機比對了一下,嘖嘖,太漂亮了這一對兒。看了看記憶卡上的剩餘空間,我問榴紅裙子的女人,能不能給他們就在這兒拍張照。女人微微一笑,點頭示意,對懷裏的小男孩說了幾句話。本來我尋思這麽小個孩子卻不好動,高低算不上健康。再者說,男孩兒六七歲上太安靜乖巧了,那不是什麽好的先兆。可這會兒對著鏡頭再仔細看看,不覺大樂:原來根本就是個穿了男孩兒禮服的小姑娘!

    接下來照片拍得很順利:極晴的天,綠草坪長椅上,妝扮得體的少婦抱著小大人穿戴的孩子,嗬嗬,歐洲田園風格的畫麵。心裏挺合意這樣的效果,我把小屏幕上的樣圖給母子倆看了。那女人仍隻是禮貌地點點頭,小姑娘眼珠微微轉過來瞄了一下,幾乎連反應都沒有。如此一來反而弄人心下惶惶,好像我做錯了什麽事兒似的。

    小姑娘在榴紅裙子女人懷裏,忽然圓圓地瞅了我一眼:媽媽,為什麽我不能留長頭發梳辮子?說著伸手把頭上帽子一掀,撒嬌:媽媽,這裏戴帽子熱,出汗了。我看到她的頭發被修剪短了,看起來真和男孩兒沒兩樣。她媽媽皺著眉頭:你自己說要剪頭發扮小哥哥的,現在能怪媽媽嗎?小姑娘委屈地撇撇嘴:爸爸不好!女人騰出一隻手作勢要打她:不許胡說!沒大沒小的。這一來小姑娘更委屈了,說話帶哭音兒:爸爸本來就不好……

    看著女兒的清澈的眼睛裏隱隱有淚光,女人的臉色和語氣都軟下來:爸爸怎麽就不好了?小姑娘抿了抿嘴唇:爸爸不好,爸爸不喜歡我穿裙子,也不喜歡我梳小辮兒。他喜歡看我扮小哥哥。她媽媽苦笑道:這就不好啦?小姑娘不服氣地叫:人家說了,爸爸這樣就叫重男輕女!她媽媽愣了一下,頓時又一臉嚴肅:你小孩子家,不懂的話怎麽能亂說!媽媽平時是怎麽教你的?小姑娘服軟一低頭,咕噥道:那爸爸為什麽不陪我們一起來……

    我像空氣站在旁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小姑娘每次說話之前好像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似的,忽然心裏就突突地發涼。

    這時候榴紅裙子的女人有點兒恍惚,語氣隱約透露出不耐:語,你這麽小,大人有很多事情你都還不懂,以後不許瞎摻和。聽到沒有!小姑娘悶著不吭聲兒。女人追問:語!你聽到媽媽說的沒有?

    我不聽!就不聽!小姑娘在她懷裏突然奮力一掙,先是靈活地跳到了地上,緊接著小貓兒似的一下子躥開:爸爸就是不好!我們隻有一個爸爸,可是他不是隻有一個我!這不公平!

    她媽媽的臉色瞬間雪白,跟著豁地站起來,榴紅裙擺是花瓣樣兒地疊落,人是橫眉怒目居高臨下:吳小語!你今天為什麽這麽不聽話!

    彼時的音量和之前反差很大,聽得出來人是真動了氣兒。假小子盛裝的小姑娘立馬蹭地躲到我身後去了。

    我低頭看看她,小不點兒身高人縮著,可臉上偏還一副大義凜然無所畏懼的神情……心說這架勢眼熟得很。哦,對了!嗬嗬,好像當初野戰辦公室裏的某小p孩兒。

    驀地又頭頂生黑線、心裏犯糾結:風馬牛不相及的倆五六七歲的小家夥,見著我怎麽就都突變成個“壞孩子”了呢?看看,連躲都知道往一個方向躲!一時間我感覺到某種鬱卒:難不成是“壞孩子”仨字兒本來就寫我臉上了啊?

    不過無論如何,到這會兒,我在榴紅裙子女人的眼裏,總算不再是空氣了。看她那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麽,一副欲言又止的為難樣兒,我心一軟便笑了笑,歪過頭問身後躲著隻露出腦袋的小姑娘:你是不是想玩兒我的辮子?

    吳小語水汪汪的瞳人倒映著我……呃,我那一般般長的辮子,良久搖了搖頭。嘿嘿,看就知道她這是口是心非。轉身蹲下,抓起辮梢兒搔搔她白得奶油一樣的小鼻尖,我笑彎眼睛:真不玩兒?吳小語猶猶豫豫:那……我給你辮起來行不行?

    哈,成功轉移小朋友的注意力!

    我站起來挺“二”地低頭一叉腰:行是行,可你夠高麽?吳小語繞迴我後麵伸手夠了夠,估計連腳也踮上了,可惜啊,她的小手指隻夠劃過我的脊彎兒。小姑娘想了想,迴頭看她媽媽,又轉迴來認真地告訴我:媽媽抱我,我就能夠著。

    真聰明!

    我彎腰輕點一下她的小鼻子,眼睛卻看長椅邊那個榴紅長裙的女人。我記得,那時候那女人笑了,並且不“禮貌”。從那以後我認定,不禮貌的喜怒哀樂,都是這世上最美的東西。

    然而,心裏多少有點兒悔。唉,我這一頭三千煩惱絲啊!為了這點兒世界上最美的東西,我就這樣把你們給自我犧牲了。

    平心而論,吳小語其實跟一般的小姑娘沒兩樣兒:細心,下手很輕,還比一般人靈巧,大有慢工出細活的風範。所以基本上,我並沒有遭到想象中的滅頂之災。就這麽折騰了十多分鍾,我終於再度恢複起立姿勢,附帶腦後拖著一條……摸起來還算齊整的麻花辮。吳小語臨丟手的時候小聲調羨慕得很:姐姐,你的頭發真長。我在長椅上捱她們旁邊坐下,捏著那條半指寬的“麻繩”,心想,長嗎?一般吧。也就比你個假小子長點兒。

    大腦緊接著又飛快估算起自己和這吳小語的年齡差,迴頭跟人小姑娘特和藹可親地糾正:不是姐姐,要叫阿姨。知道了嗎?誰想吳小語還挺固執,眼睛輪了又輪:媽媽,真的不是應該叫姐姐嗎?她媽媽笑著不答,表情可無辜了。我歎口氣,也就不較真兒了。難得人家孩子把我叫年輕點兒,不也挺好的事兒麽,何苦糾結。

    這下兒注意力開始集中到吳小語母親身上:您鏡頭感真好!我難得起了個“禮貌”的話頭,但也是真心讚歎。我但願這位漂亮媽媽不要對我說“謝謝”。而事實是,吳小語母親也不過渡,徑直就問:你喜歡攝影?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變得很清亮。我輕輕地點頭:算是吧。說完有點兒心虛,雖說曾虎誇過我這後輩一兩次,可拿相機哢嚓快門這種事兒對我來說,究竟隻能算是半路出家的業餘愛好。吳小語母親輕輕歎氣:記得她爸爸以前也喜歡攝影。不過到現在,快有五六年不碰相機了。

    吳小語插嘴說:爸爸的相機鼻子會長個兒!爸爸……剩下的話讓她媽媽給瞥迴去了。

    喲,聽起來家有專業人士。我有點兒尷尬,抓頭笑了笑:我這就一日本破數碼,拿它拍照跟電腦抓圖差不多,其實沒什麽技術含量……算不上真正的攝影。

    提到吳小語的爸爸,吳小語母親的表情便有點兒複雜不定。我預感這對母女的家庭構成不會太簡單,看看時間,似乎也差不多該迴去作工作匯報了,想想還是早些退場比較明智。剛要向她們道別,吳小語母親卻抱了孩子先站起來說:剛才語覺得那裏邊兒太悶熱,我就帶她出來乘涼。現在也有好一會兒了,索性我們就一起迴去吧。話裏顯然是把我也當成和她一樣的了。或許也是比起她剛才的態度,這一句“我們”絲毫不見外,聽著實在受用,我挺樂意地點了點頭。反正啊,北航本來就在會場裏呆著,怎麽迴去都誤不了正事兒,不是嗎?

    後來想想才覺得,那時候的我凡事確實過度自信了。記得趕迴酒會現場的時候,場內情形聽起來很混亂。估計這個室內場地原來是開舞會什麽用的,結構設計相對封閉,采光比較糟糕,全靠人工照明,不知道什麽時候突然就沒了燈光。然而,要造成這樣一個聚會的場麵混亂,原因應該遠遠不止於此。望著裏麵不大尋常的一片暗,吳小語母親有些擔心:裏麵會不會出意外了?我不由自主抓了把頭皮,想起北航剛調職那會兒的一句警世箴言:這個世界上不可能什麽事都按你認為的走下去。

    我想了想,說:你們還是先留在這兒,我進去看看。

    要說這會場裏還真夠黑暗的,又暗又吵,吵得連自己說話都聽不見聲兒,還熱得悶氣兒。所幸沒有發生過於混亂的人員走動,隻是到處一閃一閃全是手機屏幕的光,看來內部建築結構的實際情況跟我預想的差不多。我把相機護好,一邊小心不碰到餐桌、玻璃高腳杯什麽的危險品,一邊從口袋裏摸出手機給北航發短信:在哪兒呢你?我已進入會場。過了會兒,北航迴複說:我在小t台左邊的數據控製終端,你趕緊來,當心點兒。

    到地方一看,所謂的“數據控製終端”,也就是一台筆記本,一個調音台,一套簡單的燈光控製設備,外加幾個巨型音箱。這兒大概算是整個會場裏最亮的地帶了,五六部手機都亮起屏幕對準了一個點照著,底下北航正蹲那兒鼓搗一堆接線。他抬起頭擦擦汗,一指旁邊貌似死機的筆記本:這問題歸你了。老規矩啊!十五分鍾以內。迴頭請你吃哈根達斯。話說得跟連珠炮似的,擺明了不給我機會袖手旁觀。我歎口氣,跳到電腦前的座椅上,開始某種久違的戰鬥。實在太久沒有碰老本行了,手指接觸到鼠標和鍵盤的時候,我甚至有點兒怔忡,這感覺啊,真跟故地重遊一樣。

    七八分鍾之後,會場的燈又亮了起來,筆記本恢複正常運行。在場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們收拾的開始收拾,退場的陸續退場,看來是被什麽事兒敗了興致。鑒於剛才那段時間內所有人的耳膜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我把公放裏原來的迪廳音樂掐了,改放純音樂。旋律不動聲色地在會場上蕩開,曲子有點兒悲悲壯壯的,把室內的氣氛弄得有點兒奇怪。北航站起來又擦把汗,皺眉頭說:你放的這是什麽啊?聽得人家一個一個簡直都想哭。我笑了笑,小聲得瑟:《征服天堂》啊,經典曲目!再說現在……氣氛這不挺好麽,比蹦迪嚴肅多了。——對了,剛才怎麽迴事兒就亂成這樣兒?北航苦笑一聲:說來話長了。還是老話在理兒,無商不奸,無奸不商。

    會場那一頭,糕點師為酒會特意準備的多層蛋糕,此刻連手推車一塊兒淒慘地倒在旮旯裏,一幹工作人員正在清理現場。兩個穿旗袍配綬帶的漂亮禮儀則一個背著藥箱,一個拿著紗布,給t台底下一張沙發上西裝革履的男人處理點兒皮外傷。北航的臉微微朝那人一撇:就這位,“穀泉山莊”的業務經理。剛被一個苦難群眾當眾修理過……推推搡搡的,把設備也給扯出故障來了。我不覺揉太陽心兒:聽起來還挺複雜的……哎,私人恩怨還是官逼民反啊?北航搖頭,苦笑歎氣:老問題。拆遷糾紛。

    這時候那業務經理突然慘叫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兩位美女哪兒下手重了搞得他如此慘痛。北航聽得皺眉頭,補充道:是個女的,四十來歲。當初為了建“穀泉山莊”把原居住區拆遷那會兒就鬧得厲害,好幾次都是讓她家裏人給架迴去的,說是她精神上有點兒問題。

    想了想,我看著北航不說話。以他的能力和敏感度,對此次突發事件的背景挖掘應該不會僅止於此。

    北航說:行行行袁微,算我怕了你了。對,事情沒這麽簡單。剛才你拍照片的時候有沒有留意到這個住宅區裏有片兒人工湖?那兒原來算是半個大遊泳池。幾年前的夏天……他猶豫了一下,聲音放慢放輕:淹死過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看他的神情我已經有了點兒思想準備,可真聽到時到底驚了一下。北航看著我,默默點頭:沒錯,就是那女人家的孩子……聽說,他們家是幾代單傳,這一輩更不容易,一直到三十歲以後才——

    我心一沉,忽然明白了點兒什麽。

    北航拉著我往會場外走,路上繼續說:拆遷的時候這裏不少原住戶都鬧意見,後來通過各種途徑才陸陸續續地打發走人。隻有她,白天守在湖邊,晚上迴家裏呆著,紮了根兒似的,威逼利誘軟硬兼施都不好使。最後開發商拿她都沒轍兒了。她家裏人想來想去,隻好在附近的地方找了個房子讓她住下。可能他們是覺得,要是離這兒不那麽遠,她或者就能平靜些。

    我歎口氣:她這是把這兒,當成她兒子的歸宿了。所以就算到了這份兒上,也不想離開。——嗯?那現在她人呢?北航聳肩:可能趁著黑出去了吧。

    正說著走到會場入口,就聽那兒陡然一陣驚聲。北航猛地反應過來:好像是她的聲音。我皺眉頭,天,裏頭分明還有吳小語母親的聲音嘛!

    事實的情形讓人不覺感慨起生活和電視劇的相似度:傳說中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跟嚇得整個兒花容失色的吳小語母親糾扯在一起,中間是穿了男孩兒禮服的吳小語。

    北航看看我,我點頭兒:看情形是古代著名案件“二母爭兒”正上演當代版本。

    本來事情也並不那麽難以理解。一個因失去孩子精神受了創傷的母親,在一個很容易觸景傷情的地點,乍乍然碰見一個和死去的兒子或許年貌近似的孩子,自然而然就觸動神經,難免要錯把馮京當馬涼。如果撇開雜念,冷靜下來想想,怪隻怪吳小語今天這打扮太像個男孩兒了,再配上小禮服,那叫一個粉妝玉琢,跟活寶貝似的,擱哪兒都招眼。架不住人家又是思兒成疾,當然拽住不鬆手。

    我瞧周圍看熱鬧的人不少,上去幫忙的卻一個沒有,看來像是都怕了這個神智不甚清晰的女人;再看吳小語母親,那麽端正個人兒急得就差失聲痛哭了,看著實在不落忍。於是迴頭對北航說:我去試下兒。相機什麽的你保管。

    那次的橫插杠子多管閑事兒,過程並不複雜。我記得,那個女人的眼裏剛開始全是敵意,驚弓之鳥似的。我隻有一點一點挪近,小聲說:輕點兒,你孩子疼。吳小語母親看來是個機敏人兒,知道我這是示意她先鬆手,更可幸那個女人對這話似乎也有一丁點兒反應。我繼續說:天太熱了……你看看,孩子身上都是汗。你也知道,“他”是想去遊泳池,對吧?我沒想到的是,吳小語這小姑娘居然極其適時地輕搖了搖那條死抓住她的大人胳膊,不哭不鬧而天真地仰著頭,那姿態幾乎就是一個孩子在向母親撒嬌。女人的眼睛木了一會兒,怔怔地低頭,半晌兒,有兩行清澈的淚水滾落下來。

    我離她們已經不到兩步距離。趁那女人短短幾秒的失神,我逼著自己再果斷一點——

    伸臂、出手!

    我驀地抱起吳小語,用最快的反應速度把她遞給她母親。然而幾乎同時身後有一股極大的力壓迫過來,吳小語脫離我雙手的時刻,我的身體也失去了平衡。後麵的事兒記得不那麽條理清晰了,印象中後腦勺捱了粗粗的一下,事後知道,那是會場出口處的溪階旁邊,一條高貴且華麗的漢白玉扶手……

    哦,對了,似乎北航那時候還問過我許多急慌慌的問題,我就答了一句:沒事兒,輕輕磕了一下,傻不了。

    後來事實證明,當天我的頭骨往溪階扶手上那“輕輕”一磕,磕得可實在是不算輕。醫生說有輕微的腦震蕩,北航說不排除皮下淤血的可能。吳小語母親的臉當場就白了,看著我的眼神兒那叫一個楚楚可憐啊!吳小語則特懂事特懂事地看著我:姐姐……我以後不叫你姐姐,叫你阿姨……你不要難過好不好? 說得我樂了,這下兒腦袋更疼。

    其實,我當然看得出來也聽得出來,醫生說的話大體可信,北航麽,就他說話那樣兒也知道多半是嚇唬我。我不是大夫,隻是患者,對病症學名什麽的沒有發言權。其實對一個被告知不得不躺在病房裏住院觀察的人來說,談什麽醫學上的名稱啊概念啊全都是扯淡,隻有哪兒疼哪兒不疼是真的。而且說老實話,腦袋捱這麽下兒磕碰,所造成的驚悚效果,程度遠遠不及候診的時候碰上的那件事兒。

    病房裏真的很白,一片兒白,樂觀地說倒是有幾分《荷勒媽媽》的童話意境。記得那是一個鼓勵孩子們從小兒要勤奮的故事:善良的小姑娘追尋著織布梭子跳到井裏,到達了仙境,每天替荷勒媽媽拍打晾曬輩子和枕頭,讓無數片羽毛落下來,這時候,人間就會紛紛揚揚下著雪。我背靠著枕頭坐起來,心想就是可惜,這兒的枕頭被子裏塞的不是羽毛,一水兒的空心棉裏芯。

    有人推門進來, 我意外發現眼前的場景居然很似曾相識:病房的門,門口站著人,人捧著花盆兒,樣子挺安樂也挺小心,跟著又是那個聳肩的動作,幾乎讓我感覺到時空錯亂。

    記憶一點一點被理清了頭緒。沒錯兒,那會兒出現在候診室的就是這個人。他那兒剛顯形,吳小語母親就拎裙擺迎了過去,神情簡直是百感交集。跟著就有吳小語脆生生的童音響了起來:阿姨,那是吳哲哥哥。實驗結果顯示,清澈的童音是具備很大穿透力的,至少足夠用來吸引被叫者的目光,並且使之呈現出“友邦人士莫名驚詫”的形態。嗬嗬,那個時候啊,要不是念著點兒自己的腦袋,我幾乎低頭笑抽。盡管早有預感,我還是有點兒詫異吳小語一家的家庭構成,嗯……比我想的要複雜多了。

    不期然地,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次種的是什麽?盡管眼下這事兒挺古怪的,可是,他讓人看著輕鬆。

    巴掌大的個盆兒,吳哲小心地擱在床頭:玉樹,景天科盆栽植物,據說原產地在南非。

    我看著那小盆兒裏,對生葉序的一朵綠色小灌木,枝葉看起來厚實可愛。思忖來去,到底還是忍不住輕捏一把,是汁液豐富的手感。看著我把“黑手”伸出來又收迴去,吳哲站在一旁很負責地提醒:網絡資料上顯示,人體接觸它的汁液,會引起皮膚發紅、腫脹、疼痛、起泡。

    雖然上述一係列皮膚問題並沒嚇倒我,可出於本能,剛剛捏過葉片的手指頭還是彈了起來。我無辜地看著他:讓意外傷患者得皮膚病,這就是您神龍見首的目的?

    吳哲背手笑笑:準確地說,是在對見義勇為的意外傷患者“阿姨”表示慰問。

    嘁!不就是你的小妹妹叫了我聲阿姨麽!當初圓圓那小p孩兒還不是見了你一口一個叔叔、迴頭就管我叫姐?那會兒我莫名其妙矮了你一輩我找你麻煩了嗎?你個特種兵少校居然也為這麽小點兒破事兒跟傷員斤斤計較!真小氣。

    確信自己的手沒事兒,我瞥著那盆玉樹,眼睛轉轉:你知道這種植物有個土名兒嗎?

    吳哲略略迴憶一下:玉樹的別名叫燕子掌。也有地區稱為景天樹。怎麽了?我搖頭,乜斜他:沒怎麽。我就是想告訴你,這玉樹的土名兒啊,它是叫“厚臉皮”。

    吳哲懷疑地看著我,失笑道:厚臉皮?不得不說,這個名詞讓我覺得您這是出口傷人之前的拐彎抹角。

    我點了下兒頭,笑眼彎彎:你答對啦!吳哲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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