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位仁兄走遠,我才伸手揉揉微麻的太陽穴。唉,也不能怪人家著急。想當初本姑娘一人一背包闖蕩南北鐵道,三六九等都嚐遍,在出站口也見識過不少阻道兒的,可在北方,還真沒見過堵成這德行的。不過剛才一連有四次列車停靠下站,現在人多也是正常情況。北航著意觀察了會兒出站口那邊的人流,過了幾分鍾衝我搖頭。生平第一次,我有點兒嫉妒北航183的身高。踮起腳尖往出站口那邊看去,原來還是欄杆隔出來的通道太窄,又沒有提供反方向通道,一隊人本來都往外邊兒去,有幾個突然掉頭折迴來,順流逆流,這就堵上了。考慮到出門在外,效率至上,我提議分點分頭行動,出去之後再在電梯口那兒集合。北航聽了微微皺眉:能行嗎?我笑:這是經驗。

    如願地搶迴自己的大包,照舊反背,迴頭又跟北航揮了揮手,我就衝鋒上前線了。火車站裏的生存法則啊,說到底隻有一個字兒,那就是“乖”。怕擠著是吧?那就乖乖地隨大流,不緊不慢向出站口靠攏。誰想前麵的人群中忽然起了陣混亂,場麵好像電視節目《海底世界》裏播放過的珊瑚礁翕動。片刻之後,出站檢票口那頭響起個挺熟的聲音,斯斯文文,說話都帶笑音兒:這位同誌,勒令未曾執車票出站的乘客補票,這是您的職責;可是能不能請您在履行職責的同時,也注意一下工作情緒?

    霎時有低低的議論聲嗡地四周蕩漾開來,將檢票員的迴答徹底淹沒。

    職業好奇心使然,我閃開一邊兒,讓出路,專心等看這一小小插曲如何收場。隻見前麵已經進入過道的人繼續行走時,身體自覺地微微靠向一側欄杆,表示禮讓通行。聽人群中的嚷嚷聲,似乎小了點兒,表示某次小範圍的安撫人心以告捷收場。再後來,人就漸漸稀散了。

    嗯,總的來說,結果還在意料之中,這讓我很滿意。然而下一秒現實開始從我的“意料”中脫軌:一個年輕的“返程者”從容繞出欄杆,大概正要前往旁邊的補票處。

    我瞪大眼睛驀地怔忡了下:極度疲勞中的人,視網膜上會在半小時之內……連續出現兩次幻覺嗎?然後扇自己。去你的幻覺!分明是個大活人!呃,確切地說,還是個便裝熟臉兒,活的死老a……

    就這樣,我懷著某種自嘲心情,邊走邊叫他:喂,我說,您的平常心今兒還好使麽?

    對方先是無辜地轉臉、抬眼,輕鬆的表情有那麽點兒瞬間凝固的意思。然後,就見咱們高高瘦瘦,清清秀秀的向日葵同學習慣性地聳聳肩笑了:是你啊?……真巧。

    我走到他麵前,頭一歪:生活處處都有意外——您自己說的。

    迴想距離上一次見到吳少校,算算時間居然快一年了。這會兒麵對麵看起來,人穿著便裝,臉好像更瘦去一圈,輪廓清臒了不少,眼睛因此而出奇地亮,眼神兒也多出一些新的內容。想想也就釋然,一年的時間足以改變許多事兒,而比起普通人,特種兵的一年尤其如此。

    然而那會兒,我的大腦在第一瞬時卻在莫名其妙地想:唉,能怪我剛才懷疑自己麽?您長得也太像幻覺了。

    眼下幻覺的臉動了,這是在說話,語氣難得猶猶豫豫:剛才……你是不是就已經聽出來了?

    望天……假如我沒有,這話可不就是默認?

    我朝他點頭,目光有意無意往剛才檢票員站著的地方瞄了下。那兒一個身材微胖穿火車站製服的漢子,邊揉捏手腕胳膊腿邊斜臉兒朝這邊橫眉怒目,嘴裏還嘀嘀咕咕說著什麽。這一現象讓我覺得很有靈感,腦子飛快地轉,邊抓頭邊琢磨:看人製服同誌那樣兒,擺明了剛捱過一頓收拾,實施者是誰不言而喻。可照此反推一下,這麽說話都克製著的個人兒,又是受過特種訓練的,按理早該習慣了紀律嚴明,怎麽都不至於主動對一個尋常老百姓動手。這就說明,剛才檢票口那頭的事兒應該是對方先動的粗。之前我以及很多在場的人都聽到的他那些話,則至少說明了事情發生的全部誘因中相對主要的一條,人際糾紛。這麽一來,事件的整個過程差不多明朗了,隻剩下……

    吳哲頗禮貌的聲音適時打斷我的大腦意識流:早就聽說了你在報社工作的事兒。不過我個人認為,一個學生在下火車後四周環境相對混亂的情況下遺失了中途剛補好的車票,進而導致在出站檢票的時候同時遭遇經濟和物理麻煩,這種性質的事件,應該還構不成一條重要新聞。你覺得呢?

    深唿吸一下,我抓抓頭,再次確信世上的理工科碩士生大腦思維的跳躍性都有點兒非人類。不過這會兒事情明白了,想象剛才,此人三兩下撂倒了“胖製服”,之後還斯斯文文跟人闡述起職業態度問題,嘿嘿,不得不說,如此場麵,它可真夠徐克的。

    想到這兒我眼睛轉了轉:和你同車次的一個學生下車不見了車票,並且生理心理上都因此受了點兒委屈。你也是從學生過來的,特別能理解他們那種艱難,所以就臨時選擇了……先當羅賓漢後當雷鋒是嗎?

    吳哲點點頭,理直氣壯:是的。

    看他那副搞科研似的表情,我拚命憋住不讓自己笑,使勁兒點頭,一麵心想:替人補票,這事兒嚴格說來也算舍己為人了吧?少校同誌,您好樣兒的,不愧是脫下軍裝不忘本的。可是……鐵道上的這些兒雞零狗碎啊……它實在是一言難盡。

    迅速掃描一下周圍的形勢,我想了想,小心著對吳少校說:都說軍民一體不分家,對吧?

    饒是大碩士的思維跳躍非人類,人一下子也沒明白我想說什麽,隻好拿充滿懷疑精神的目光盯著我。我無辜地眨巴眼睛:解放軍叔叔,今兒您雷鋒就雷鋒到底,讓我這人民也當迴雷鋒行不行?吳哲噗嗤一樂,但歪頭不置可否:得看你想幹什麽。

    我笑笑,打起精神,扭頭直奔補票處。後來站到了窗口兒底下心裏直歎氣:到這兒能幹什麽?笨,補票唄!難不成我來跟人鐵道負責同誌玩兒槍?

    大約六七分鍾後,我成功拿迴一張戰績輝煌的補票單據,全額二十六元整。吳哲拿去看,邊走邊小聲嘀咕:這還不到原先票價的一半兒。話是客觀陳述,語氣幾分玩味。我嘻嘻一笑,舉手補充:我保證,鐵老大絕對沒有對任何人營私舞弊。吳哲想了想,低眉聳肩膀點頭兒:打折——看來,這就是雷鋒好事做了一火車的直接價值。

    奇怪啊奇怪,人這話其實一點兒沒說錯,可為什麽,我聽著就這麽別扭呢?

    薄薄的一張紙,出胎還沒幾分鍾,就在過檢票口的時候被鐵道部再次收庫。但這時候我已經沒法兒替自己pk補票處一戰的小小勝利感到高興了。

    確信走到遠離檢票人員的地方,我深深吐納了一下,提著心仔仔細細地叫住他問:吳少校你是不是覺得……我做錯了?聲音悻悻然,自己個兒都嚇一跳。吳哲搖頭:確切地說,我還並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他說話似乎總是那麽心平氣和,可我看他那一臉無辜的樣兒,突然覺得氣悶,幾乎連路都走不下去。

    深唿吸幾下,我攢足了力氣,突然跳到他麵前,彎下腰抬起頭,在自己臉上極力扯出個相當純真無害的微笑,柔著聲兒說:師傅,給您添麻煩真是對不住。真的真的……是我錯了……哎呀,我也知道,你們在火車站工作特別不容易,每天都很辛苦……您看,我其實也不想把票弄丟了給你們添麻煩呀……這次是特殊情況,真的。您就幫幫忙吧,您看,我們學生出門在外的,也不容易是吧?我錯了,實在對不起……

    聽我這一番不著四六近乎撒嬌的告饒,吳哲清秀的臉上居然有點兒錯愕,而且看得出來,此君正在飛速自我調節中。我直起身,臉兒繃迴來:我說完這些之後,補票處的人讓我補一張中間站到本地的硬座票,價值三十元人民幣。

    吳哲顯然開始明白了點兒什麽,但他看著我什麽也沒說。

    不想轉身,索性就倒退著走路,我笑笑,抬眼望向頭頂,繼續特別入戲地柔著聲兒:怎麽辦啊?您看,我出遠門剛迴來……身上連零錢一塊兒算……也不到三十。您也知道,咱們平時坐公交車迴學校,至少得兩個硬幣的——要不然……我這兒……能掏多少是多少?哎呀,我也知道您已經很講情麵了……對不住對不住,我向毛主席保證,這事兒絕對沒有下次了!

    說到這兒,我自己也忍不住掐一把大腿,才總算把渾身蠢蠢欲動的雞皮疙瘩給嚇迴去。

    這會兒才發現,對麵的人貌似打一開始就站著沒動過,而我,倒著走居然也走開了那麽遠距離。不禁皺眉,過度的距離可產生不了美。嗯,算了,咱再走迴去。

    記得科學考證,人的心理安全距離……沒記錯的話,至少得超過1。5米。呃,平心而論,吳哲此人給同類造成的壓力還在控製範圍內。綜合考慮之下,還是決定在他麵前兩米處立足,嗯,這樣兒穩妥。

    看吳哲的臉表情好像挺嚴肅,我苦笑:嚇著了吧?你們連隊,以及諸多類似單位以外的世界就是這德行,因為在這個社會上,每個人都想生存,想更好地活下去。包括我在內。這是門手藝,甚至是某種的生存之道。它和你們平時接觸的任何一種訓練性質都不一樣,但是本質上,它們又都一樣——沒有好壞,沒有意識,隻是純粹的工具。

    半晌兒,吳哲點了點頭,說:明白。這次換我滿布懷疑精神地瞪他。我篤定他壓根兒不是個容易信服什麽的人;我同樣篤定,他的眼睛不會說謊。吳哲聳聳肩:真的,我能明白。每個地方都有它自己的遊戲規則,而你隻是,習慣性地想把損失降到最低。

    聽他這麽說我有點兒安心,歎口氣走開幾步,笑著喊:鋤頭少校,在您的麵前我得承認我是個特普通的人,普通到世俗。我和你們太不一樣。以前當學生那會兒還能勉強留下三畝地清淨,現在啊,要工作、要掙錢、要養活自己,活得那就更世俗了,簡直俗不可耐。

    吳哲一笑之下,微深的膚色似乎亮了起來,跟著答得不緊不慢語氣輕鬆:辯證學上,大俗和大雅產生同一效應。平常心,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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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花絮】

    哈,他那要命的平常心!

    老實說,剛開始我都有點兒不敢相信我又聽到這句念叨了。“平常心,平常心”,數數六個字兒,當初聽起來並不覺得稀罕,可之後這大半年確確實實沒聽到過任何類似的聲音,居然還真是獨此一家。看他每次說這話都說得那麽理直氣壯,我內心深處蟄伏已久的邪惡因子居然漸漸地開始不安分,換在以前我甚至可能考慮采取某種行為藝術去挑戰一下此人的心理平衡極限,看他對自個兒的座右銘又是如何身體力行的。

    好在接下來談話中得知,這位年輕的少校之所以會在這麽個時候隻身匹馬從特種部隊訓練基地那與世隔絕的旮旯裏出來,是因為一種叫做“探親假”的東西。假期不長,可擱他們那兒算得上“久旱逢甘霖”,通常需要付出一些特別的代價才換得來。

    通過網絡、雜誌和相關文學作品獲得的一些常識,讓我非常明白在這裏“特別”一詞背後的含義。就算拿我以前的行事準則判定,搗這種人的亂,那也是非常十分以及極其不厚道的事兒。嗯,好孩子絕對不能幹;至於身體和精神上目前都覺得很累的好孩子,那就更不能幹了。

    有時候迴頭想想,生活在兩個不同領域的人就像幾何上兩撥本來互不相交的直線,但在這個物質的現實世界裏,它們未必就能一直保持平行或者異麵,因為地球是圓的;然而,根據高中時老數那番賣力的演講,對兩條直線來說,相交,本身就意味著短暫。就好比今天,從同一火車站走出來的兩個人,真到了出站的時候,乘的甚至不是同一方向的電梯。

    ……

    ——摘自袁微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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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聽說人對自己的每個初次經曆總會印象深刻。這話的科學性有多少未經考證,反正啊,相信之後很多年我都不會忘掉,某年某月某一天在火車站,我袁微上學及工作以來第一次的時間概念缺失,讓曆時身為師兄和上級的北航在電話裏氣急敗壞了好幾分鍾。

    記得那個電話來時,我低頭先是看到胸前的包正和某物體發生強烈的物理共振,再一看側小口袋內掛出的魚形感應器,小紅燈閃得天花亂墜的,結論是,手機的來電唿入業務正在進行時。

    瞬間想起本次出行的第一項任務是參加當天下午召開的一次小規模筆會,時間安排緊,我知道我耽誤事兒了。

    接下來是跑步,邊接電話邊撒腿,到最後幾乎拿出了大學體育課五十米達標衝刺的勁兒來,看見北航人了再一個急刹車。種種原因導致的結果,就是一路上北航具體說了什麽我完全沒聽進去。事實上,從看到他那會兒到後來被他抓進停邊兒上的一輛出租車,我隻是感到頭昏腦脹外加喘氣到直不起腰。

    那天運氣好,一路綠燈,車子主幹道上刮風似的開。看身邊北航臉沉沉的,好不容易坐直了我說:師兄你有氣改天出行不行?現在我有點兒難受。北航轉過臉來,語氣緩了緩:你怎麽了?不舒服?我深深喘口氣:沒事兒。

    然而事實證明,我所謂的“沒事兒”,其時效性僅僅持續到筆會結束。當天晚上我就光榮地成了病號。

    不是沒生過病。隻不過,從當時北航瞬間變色的臉上,我意識到這一次好像真的問題嚴重了。原因不用詢醫,咱自個兒掰著手指頭就能總結:之前脾胃問題,營養攝取不足削弱了體能;出差前熬夜,嚴重睡眠不足導致身體抵抗力下降;路途其間的一係列劇烈活動造成體力透支。總而言之,我的身體健康狀況這些天好像一根繃緊了的橡皮筋,經過多重的量變積累,終於在一個還不算太糟糕的時刻徹底鬆弛下來。

    在我的堅持下,北航沒讓我躺進醫院掛葡萄糖。但我的病號待遇也並沒能改善到哪兒去,被迫待在單人間的床上修養生息,不論醒睡,在天亮之前哪兒都不許去。想起第二天還有一堆事兒尚待解決,我但願自己能跟上學那會兒一樣,吃點兒藥,萎頓一晚上,然後就好起來。蒼天啊大地啊,千萬千萬,別讓我因為損失了革命的本錢而錯過明天攝影協會的研討會,之後您讓我怎麽著都成!

    算了,不想了,咱平常心,平常心。

    其實一個普通人過日子,用的著“平常心”這仨字兒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比如開會這件事兒。以前我問過小趙,人一臉沉痛地告訴我:開會最沒勁了!就是領導講話你去聽,拿些資料、講話稿之類的,再提些問題……總之很無聊。之後的實際情況也無出其右:成幾個小時坐在某僻靜封閉的小型會場,聽著各色乏味冗長的發言,全副精神都在等著結束的那一刻,長此以往,你心態要是修煉不好那就早晚得精神崩潰。

    然而很奇怪,我對這些極其考驗人類心理承受能力的任務總是懷有三分向往,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或許……是因為希望自己從中能學著忍?或許吧。那種更深程度的忍耐力,無論工作以來還是工作以前,我都聽說過,也見識過。

    老天爺還算眷顧我,生病那一夜讓我睡得格外香,從而趕在會議之前恢複了點兒元氣。不過北航對我的身體情況似乎還是不抱多大信任,一直不信任到散會,他才算鬆口氣。從會場出來,北航說:就為這麽點兒沒技術含量的事兒,你昨兒生病吃藥都像拚命三郎。我盡量表現得很虛心,過後一笑置之。

    我沒法兒告訴北航,我曾經見過這麽一群人,他們當中有的曾被關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封閉空間,在一種正常人難以想象的心理環境中獨自生活,累計時間達到一周;而對他們來說,這甚至還不是最嚴酷的考驗。諸如此類,許多超出常人想象範圍的事兒,我都知道那麽一些,但沒法兒對任何人說,因為我沒有親身經曆過,也就沒有發言權。但是那些事兒不知不覺影響著我的情緒,有時候會讓我感覺到自己活得空虛、庸碌,以至貧乏,進而總想在周圍的生活圈子裏抓住兒什麽。

    我問北航:下一站是不是該去郊區房地產公司那個雞尾酒品鑒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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