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車禍發生之前,伍六一怎麽都沒想到自己會跟黃光明這號人牽扯上瓜葛。雖說好歹是在一個工程隊裏幹,平時也大都一個工地呆著,甚至還在一個棚子裏住過。可半年多過去了,兩人就從來沒多說過半句話,估計說了也是話不投機。說到底,他心裏想的還是那三個字——瞧不上。

    說起來黃光明還算他半個老鄉,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也是河南出來的人。工地裏跟他熟絡點兒的都叫他“大光”,每次收了工,一行人就勾肩搭背嬉皮笑臉地出去,迴來的時候一個一個準保喝得渾身酒氣。伍六一不討厭他們這樣兒,相反,他倒是有一點羨慕他們。看著他們在一塊兒高高興興鬼混,他總會想起一些舊事兒來,一個人。

    複員之後,他已經很久沒跟人痛痛快快地端起酒瓶“走一個”了。他大多時候,總是一個人。

    態度發生轉變是在一次聽到醉醺醺的大光跟幾個哥們說的酒話之後。

    那天晚上,大光好像喝得特別多,迴到工地的時候衣服褲子全是濕的,剛進棚子還直吐。幾番下來,人弄得狼狽不堪,可架不住身上那股冒冒的得意勁兒。伍六一知道,大光酒後的得意十有八九都來自對他過去光榮曆史的迴顧,比方說,少年時在老家某次毆鬥中的勝利,或者出來混生計之後,某次成功的討薪經曆。可那天大光說的,完全是另外一碼事兒。

    他說別以為幹民工的就沒見過錢長啥模樣。

    他說幹這一行的,遲早也能發財。

    他說兩年前他就走過這狗運,後來錢花光了才又出來賣苦力氣。

    他說你們還別不信,天底下就是有這樣的好事兒。在城裏,幹了那事旁人還能倒貼你的,因為城裏人……特別是那些讀書的城裏人,都怕風聲傳出去。城裏人怕,他不怕,所以城裏人活該倒黴。

    他說別看這些城裏人平時一個一個怪神氣,到那時候,都隻能來找他,來求他,什麽都答應他。

    他說以後你們要是不信就自己試試,誰沒那膽兒誰是龜兒子。

    伍六一一想到當時大光說話的那副德行,拳頭幾乎就開始癢癢。這事兒說到底跟他扯不上什麽,可他就是恨。後來他有點兒明白了自己的想法,與其說是恨,不如說是覺得丟人。在他看來,大光那點事兒,它就是在給老家丟人!也是給“他們”丟人!

    有時候他也會琢磨,大光這一迴走在大馬路上被車撞了,算不算自作自受。

    可當時,伍六一拖著一條瘸腿跑過去,也實在沒想那麽多。大光倒了,是仰麵倒地,那輛黑色私家車就停在他附近,旁邊似乎還站著人,也不知道是圍觀的還是幹嗎。跑到大光身邊的時候,那輛車已經開走了,馬路上很幹淨,除了地上的人和血。

    懷著複雜的心情,他把大光送進了醫院。

    工地上雖然比不了從前在七連訓練那會兒的每天二兩土,可肩膀上那條擦汗用的毛巾還是髒得挺快,得趁著中途休息的幾分鍾再衝洗一次。伍六一就著自來水龍頭底下擦了把臉,剛一睜眼,卻發現眼前站著人。

    出事故那天你在現場對不對?

    音色很柔韌,是女的;說話的聲音有點兒幹澀,是跑的。

    伍六一抬起頭,那青衣青群的姑娘眼神兒驟然變得有些慚愧:開車的是我爸……那場事故……都是因為我。對不起。

    伍六一把擰幹淨的毛巾綁迴身上,站起來冷冷地說:噢。

    那姑娘問他傷者現在的情況,人在哪裏,有沒有得到救治。他頭也不迴,一瘸一瘸走得飛快。最後姑娘著急了,跑著趕上來說:帶我去找他!我是護士。

    伍六一說:你找著他又怎麽了?人半死不活躺在家裏,你能怎麽著?

    那姑娘憋了半天,狠狠地說:我能怎麽樣就怎麽樣,多大的責任我都認著!

    伍六一望著她。他想起那天隻瞧過一眼的那輛車。從那裏頭走出來的人,看來看去,哪兒哪兒都太單薄,沒半點實在。於是他有點兒輕蔑地笑了:謝謝啊,他用不著。

    姑娘不服地說:你又不是他。你為什麽要替他作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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