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蒼蠅——哦不,許三多同誌就這麽樂嗬嗬上了三樓,我呢,用他們行話說,持續跟進。一直摸進303特別病房也沒見到柳蘇蘇人,反而剛到門口的時候圓圓那小p孩兒飛了出來,邊跑還邊叫喚:哦!抓不住,抓不住……

    許三多急著說:圓圓,就……就這裏是醫院,不讓亂跑。小家夥充耳不聞,繞柱子似的繞過他,結果猛一頭撞我個正著。到了抬起腦袋,大眼睛彎彎的:姐姐,他們都抓不住圓圓。我笑了笑把他抱起來往裏走:那就我來抓住你,好不好?圓圓直衝我瞪眼睛,表情很受傷。我正在猶豫該說些什麽,頭皮忽然一痛,等反應過來時我那條素色束發帶已經給圓圓的猴兒小手扯下來了,一頭半長的發散了個流水空山。

    媽哎!腦袋後頭那條馬尾巴可是姑娘我死穴!小鬼頭心黑手毒啊!

    我皺皺眉有點惱火,但抱著圓圓的小身軀一時騰不出手來,隻好拿鼻尖往他的小鼻尖上蹭了蹭:圓圓,你不是好孩子嗎?圓圓眼睛轉了轉,真不鬧騰了,就這麽讓我抱著。老實說我沒想到小家夥長這麽結實,抱在手裏死沉死沉的胳膊都酸……可誰能來幫把手兒?我迴頭看許三多,想想還是作罷。咬牙一進門,病房裏立馬有人大歎:蒼天有眼!另一個接口說:這叫一物降一物。

    記得小學課本裏總愛把戰士受傷叫“掛花”。當時我還不明白,現在不得不說,把繃帶藥棉和石膏看作是花實在是個不俗的主意。最靠門的一張床上坐著成才,右胳膊和部分軀幹上搞得像春梅綻雪,其它幾個傷兵身上白花花的一開一大片梔子,整個病房簡直春色滿園關不住。許三多進門就直撲他老鄉那邊兒去了。成才先是低頭專注盯著什麽看,這會兒臉抬起來,眼睛烏溜溜的全轉著笑意:三呆子,你咋來了?許三多齜牙笑著說:就,就隊長準我十分鍾假。成才一轉眼看見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唿,這一笑又淺淺現出兩個小酒窩。這時我想起那天晚上在家裏,老戰友說:躺在手術室裏的三個人都是重傷,有一個是我最年輕的優秀狙擊手,一條胳膊差點兒就廢了。又不覺心有戚戚焉,為剛才那聯想對眼前這些人歉然得很。

    轉眼掃了掃裏頭的幾張病床。其他幾個人臉上不是貼著紗布就是纏著繃帶,實在不大認得出,不過看他們一個個眼神兒平平穩穩,好像都見過我似的。忽然眼睛一亮,發現窗口那兒站著的也是張熟臉,趕忙走過去把圓圓丟到他手裏:戰友,幫幫忙。

    我從來沒這麽窘過:披頭散發,不堪重負,身邊兒還都是一群爺們看著。或許是我太急於改變現狀,或許是對方腳踝部位此刻小小綻放薔薇一朵影響了行動的迅捷,圓圓居然趁交接儀式進行了一半的時候逃脫下地,還順便給窗台下的潔白牆麵踩出個小鞋印子來。我幾步追上去,一把揪住小壞蛋的胳膊,他倒也不掙紮,衝我眨巴眨巴大眼睛,笑得很傻很天真。我無力地迴頭望望“戰友”。“戰友”照舊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抓抓頭,我猜他這會兒心裏準又在念叨那句老詞兒,索性替他說了:明白了,戰友——平常心,平常心。看到整個病房幾乎都是一副忍住不樂的神情,他倒是挺安樂,笑一笑:不客氣,這位同學,生活處處都有意外。

    我看著他,眼睛轉了轉,心說幹這一行的都不是什麽善茬兒。事實上,剛才一近窗口兒就我覺得今天窗外的陽光有點兒寒,它沒照鐵衣,就隻照了人肩頭閃閃發光的兩毛一。

    吳哲。

    他的名字我知道,電話裏清清楚楚聽見過,可就是叫不出口,具體原因不明。唉,想想小時候老爸說丫頭你頭發不紮好連思路都會混亂,說得實在很有道理。抓頭,深唿吸,我兩眼又瞄上圓圓的猴兒小手。

    從小孩兒的手裏討迴一根皮筋其實是個體力活兒,而當你身處不可高聲喧嘩不可追逐打鬧的大庭廣眾的環境,它就成了一項高耗損度的技術工作。因而,本著大局觀念,幾個迴合未果之後我決定放棄抵抗,去找個避光的旮旯呆著順便捋一捋頭發好稍微挽迴點兒形象損失。

    圓圓一副小人得誌的神氣,拿著我的發帶在病房裏來迴晃悠到處巡邏,一見雙手健全的就粘糊,軟磨硬泡讓人陪他翻繩子。說起翻繩子,大學軍訓的時候我見許多女孩兒都做過類似這樣的遊戲,她們管這叫“解繃繃”。遙想當初,夜深人靜,x大女生宿舍裏紅繩子拉了一樓,起因似乎是聽說拿紅繩子解繃繃天就會下雨,各寢室的姑娘們當真了,人人把個遊戲當巫術祭祀活動一樣進行得樂此不疲,情形煞是壯觀。每個窗口不時有人伸出腦袋來望天,此起彼落的是同一聲哀歎:再不下雨,咱就給訓成畜牲了!現在想想事情是荒唐了些,不過,大拇指小拇指,勾挑結解,出於簡單中諸般變化的圖案,這活兒倒也不乏味。隻是……圓圓好好的一男孩兒,況且又是軍人出品,熱衷於這麽個帶些小閨閣氣的遊戲,會不會奇怪了點兒?

    我心裏挺納悶,眼裏挺別扭,可架不住人孩子樂意,中途幾次抬頭都是大眼睛彎彎。

    這會兒成才床邊的許三多同誌一連輸完好幾個迴合,終於有人忍不住問起來,人孩子喜滋滋地告訴他:爸爸教的。

    隨後我發現病房裏好幾個人的臉色都發白了。成才眉毛和聲音都往下壓:沒聽說過隊長號這一口啊?吳哲聳聳肩,眼睛看窗外邊兒:實踐出真知。另幾個傷員眼睛轉來轉去就是瞄著天花板不下來。

    許三多猶豫了半天,把套在他手指上的我的皮筋撤下來,看著圓圓怯怯地說:玩繩子,沒意義。訓練的時候,練習解開繩子有意義。圓圓,我教你解繩子。成才拽拽他:三兒,十分鍾過了。許三多歪頭看了他老鄉一眼:那我跟隊長銷假去了,下次再來看你。成才用左手挎著他肩膀拍了拍,說:等下次隊長放你假的時候,估計我就該出院了。許三多翻著倆白眼仁特認真地說:那就隊裏見。那會兒我惦記著柳蘇蘇為什麽一直沒見人影,人有些走神兒,可耳朵裏分明聽到其他人的咳嗽聲:完畢,酒窩,沒事兒別老拿我們哥兒幾個當電燈泡。

    電燈泡?要說這詞兒,此時此刻用在我身上才比較合適吧?冷熱親疏這些都談不上,我和他們之間天生有道兒牆隔著。那感覺,就跟媽說的一樣,兩條完全不同的路。我想笑,可不知道怎麽了,嘴角發苦。我想我肯定是累的,心累。自打那一天在柳蘇蘇家無意中發現她手機上的短信,意想不到的事兒跟交通事故一樣一出連著一出,難得消停。很多年之後再來迴顧,似乎我輕鬆愉快徜徉恣肆的美妙人生,到這兒就徹底地奔流到海不複迴了。走到窗口,低頭看看腕表,指針又走了幾格,日子又爬過去若幹分之一。時間這東西最是狡猾,該發生的,拖拖不住,擋擋不住。就像眼下,朋友之間再怎麽碎碎念,許三多到底還是得走,因為命令是死的;身處異地再怎麽不自在,我還是要繼續呆著,因為柳蘇蘇到底還沒來。

    我得承認我這人耐心不足,許三多前腳剛走我後腳踱步到門口兒東張西望。然後那個類似梵高的向日葵的聲音忽然問起來:冒昧地問一句,你不會是在等你那個朋友吧?

    我迴過頭去,忽然有一種受騙了的感覺——這人腿上打包不假,可走起來一步步的挺穩當,沒見哪兒“不健全”呀!虧他在電話裏還一副以傷員自居的口氣,真能裝。當然,事後我從各種渠道得知,這支隊伍裏的人啊,用某高人的行話說,那叫“能裝是常態,不裝是變態”,因為,他們的代號是“死老a”。

    實話實說,從剛進門那會兒就幾乎是被一群特別的人包圍著,我多少有些緊張。或許是我打出娘胎就對危險事物有種趨利避害的敏感吧,我總覺得他們的氣場過於強大,壓迫力施於常人身上是驚人的。這種沒來由發自本能的緊張卻一直持續到現在。就說眼前這少校同誌,別看人一副正正常常大男孩兒模樣,眼睛溫和得像夏天的一杯水,其實鬼著呢,要是掉以輕心,將來你怎麽死的自個兒都不知道。

    且說那天吳哲少校低頭看了看他的腕表,舉手投足頗具人蘇東坡夜遊承天寺的那勁頭:如果之前我接到的通知不是隊長在a人,同時肢體受傷不會導致腦震蕩或者別的什麽影響記憶力的後果的話,我想柳蘇蘇同誌會在五分鍾內到達。

    啊?我腦子飛快地轉,眼睛看了看成才。成才擰著眉別著嘴,眼睛古怪地轉悠,然後腦袋低迴去,反應背後的意思那叫一個昭然若揭。這下我算徹底明白了,倘若他們接到的通知信息確切,那就說明,被a的人是我唄。

    隻是……如果是我,某大灰狼的犯罪動機能是什麽?

    正抓頭,圓圓這小家夥很不合時宜地貼上來,倆猴兒小手伸得老高:姐姐,玩兒……

    哼哼,有其子必有其父,倆都難纏。

    我一把搶迴我的束發帶,瞪著眼睛望望這個小壞蛋,小壞蛋不明所以,也瞪我,好像是要跟我比誰的眼大。持續近一分鍾時間後我泄氣。得了,冤有頭債有主,咱不欺負小孩兒。我把他抱起來,這一次小心翼翼確保他到了吳哲手上才鬆胳膊。說起來臉紅啊!看看人家,隻用一條胳膊就把個猴兒孩子箍得牢牢的,好像半點兒沒費勁。我算是見識到了,什麽叫性別差異?什麽叫職業區分?這,就是!直起腰,背著手,深唿吸幾下,我拉出個大大的笑臉,說:有事兒,失陪,迴見。然後逃荒似的跑出去,躲在門外牆邊兒上綁馬尾。再然後,柳蘇蘇很準時地到了,順便證實了我的被a猜想。

    丫頭,氣喘籲籲的怎麽?她問我。

    我整理好辮子,歪著頭說:走麥城了。

    柳蘇蘇怔忡著說:啊?

    我悶聲哼哼:我是說……我今兒命中不幸碰上滑鐵盧了。

    柳蘇蘇霎著眼睛在我身上轉了一圈:什麽?

    我瞪著她,看她那副想笑又不笑的樣兒,突然覺得今天任何人的眼睛到我這兒都像x光探攝儀,看得我頭皮發麻。

    這也聽不懂啊?意思就是智者千慮,陰溝兒翻船,馬失前蹄人失足,一失足,它就成千古恨了……哎哎,小柳兒你什麽意思?裝蒜是吧?報複我呢是吧?要說長這麽大本姑娘我十次落得一身狼狽九次都是因為你,你可真沒良心。行了行了行了別提我了,來都來了現在趕緊的給我進去,該說什麽說什麽,不然咱可真白費力氣了啊。喂,小柳兒,這會兒……就用不著我陪你進去了吧?

    從小到大這麽多年過來,我知道柳蘇蘇是頭小貓兒,別看裏頭包藏的是尖牙利爪,你但凡有點能耐,再有點耐心,捋著順著她就乖。那天覺得她沉靜得不大正常,門前傻杵著遲遲不動。我繞到她身後推了她一把。我想此時此地她需要我這麽幹,非常十分以及極其。

    想想我到現在都難免替她擔憂一些今後的事兒。昨兒晚上媽說的話,如果說當時聽著還多少有點兒危言聳聽的意思,此刻再一想,那絕對不是嚇唬人了。

    柳蘇蘇進去不出幾十秒,303裏就陸陸續續有人退出來。首先當然是那一大一小“唯二”不在病床上的倆家夥,小跑而出,細一看,嘖嘖,居然還是雙人成列。緊接著剛才見過的另外幾張病床上的人也穿著病號服出來了,這才發現他們身上雖是白花花一大片,可都沒傷著腿,剛才歪被子裏不出聲兒許是休養生息呢。我看著他們分頭徐行那樣兒,心裏突然覺得挺輕鬆:閑人各自有閑處去,到底不錯。

    我也是閑人。我順著樓梯下去,打算就在這野戰醫院管轄範圍內漫無目的地走兩圈。說實話,野戰這地界的外部環境……看著很特別,我很容易就聯想到初三畢業那會兒天天捧著看的武俠小說。說也奇怪,中考結束之後我閑得荒,兩個多月內武俠小說看了不下數十本,可印象最深的居然還是那本《書劍恩仇錄》。想人陳家洛本一介書生,偏能在邊疆的沙漠綠洲裏找到水流瀑布,還外帶一個活色生香驚才絕豔的香香公主,以及兩朵被描寫得差不多成了非地球物種的雪中蓮花。到後來,家國難兩全,英雄舍了美人謀圖天下,還是沒躲開一個生死離散,豪華盡逐。記得剛看小說那會兒,班裏同學都特不屑這位陳總舵主,當然,除了我。不待見的理由成千上萬花樣迭出,可待見的理由隻有一條,就是理解。

    古往今來,那些所謂要成大事的人,哪一個不是拋家舍業?匈奴冒頓單於為了一統草原,當初拿著弓箭射死過自己的寶馬愛妻;範蠡為了盡忠區區一諸侯國,生生拋了自己青梅竹馬的西施;就連亡了國的崇禎皇帝,不也把陳圓圓趕出過紫禁城?人活著最怕的就是選擇題,窮盡刁鑽為難之事,非把人逼得說出個yes or no不罷休。陳家洛這家夥,再怎麽沒出息,心好歹還疼過呢,也算盡力。我總覺得,換了誰到他那份兒上,都不會做得更好的。

    嗨,在這麽個地方,想起那麽一出,實在有些不著四六。但是過了些年之後再想起那一天散步時的聯想,不免感歎,誰說這就不是觸景生情呢?人生一世,做選擇題的機會誰又少了?

    我走走忽然腳底下有點兒乏了,眼睛便四下裏張望著找個歇腳的地方。野戰這裏竟然會有一窪不小的水塘,這倒是讓我意外。水塘邊兒上碧汪汪一片雜草叢,就這麽走進去,蹲下去,心靜下來會發現滿耳朵響的都是青蛙叫。這個夏天,來得可真快啊。

    正陶醉,突然有人從背後飛撲上來扭住我胳膊,低聲吼道:是誰?口令!

    我的媽哎!我咬著牙暗暗咒了一聲,心說,我說我後麵這位好漢,您就是要綁架也輕著點兒手腳成不成?我疼!深唿吸幾下,很快分辨出點兒什麽來,便也壓低了聲音:許三多是吧?

    背後那仁兄富有特色的聲音立馬變得結結巴巴:對不起,我……我又錯了。

    我覺得手腕兒這會兒都快沒知覺了,一說起話來,胳膊關節幾乎疼得倒抽氣:可憐孩子,您趕緊鬆手,啊。我敢給毛主席寫保票,用格鬥術擒拿人民群眾,你們隊長鐵定不會表揚你。

    我總覺得許三多是個倒黴孩子。雖然仔細較個真兒人家活的歲數比我還多點兒,可自打在火車上第一次見到他起,我的直觀感受便是如此,之後,也就改不過來了。

    而那天之後我直覺著,這人啊,他就是個軸脾氣,哪怕將來有身居將帥之位的一天,這脾氣也還是本性難移的。

    話說那天他把手鬆了,我的疼痛感半點兒沒減輕,被他折騰過的那條胳膊還幾乎整個兒不能動彈了。估計那會兒我臉色也不對,他站起來,看看我就慌了,越是慌越是沒法兒好好說話,到後來急得小腦袋漲通紅,活活是讓自己個兒的舌頭給逼的。他抓住我那條胳膊,大概是想拉我起來,我倒抽氣咬著牙叫:鬆手!不許動!他愣了愣:我……我送你去醫務室。

    還醫務室?這兒本來就是醫院好不好!

    我指著自己的胳膊,無力地抬頭看他:解放軍叔叔,疼。他放開我胳膊,可人好像還是沒完全反應過來。我扶著手臂小心地站起來,咬咬嘴唇,確定它真是動彈不得了。許三多苦著臉說:對不起,我出手太重了。我望望他:小腦袋大眼仁,瞳孔裏魚肚白襯著煤炭黑,眼神兒還木木的朝頭頂上小心翼翼地瞄,一邊鼻孔裏開朵兒棉花——嘿嘿,總結下來,除去穿戴不同,其餘的一點兒都沒變。我本能地想去抓抓頭,結果胳膊那兒幾乎疼得牽一發而動全身。

    大爺的,這感覺……難不成是……肘關節脫位?

    那會兒意識到這一點,說真的,其實我特想叫,可一看他那副臉,到底還是忍住了。並且,直到見著醫生的麵兒為止我一路都在誇張地想:萬一剛才我一個沒忍住叫了,此人的呆勁兒一上來,那還不當場就拉我做ct去呀?刀俎魚肉的事兒誰也逃不了個萬一,這迴,終於算是輪到我了。身後的許三多則一直沒忘記嘟嚕著嘴小聲解釋:就剛才…我走神了,就以為自己這是在連隊站崗。我又錯了。我眨眨眼笑他:就您這積極認錯的態度,一天得說多少遍“對不起,我又錯了”才算完啊?士兵,隨時保持警覺性不是壞事兒,這有意義。許三多愣了一下,笑了,大白牙明晃晃。

    看他那祖國的花朵遍地燦爛的樣兒,我忍不住也跟著齜了齜牙,迴過頭卻胳膊一片木,心裏直歎氣:這啊,就叫命苦不能怨政府,點兒背不能怪社會。傷筋動骨,果然不是一般滋味。

    不用想也知道,這事兒後來讓他的戰友們當笑話了,尤其我這一邊,相比之下顯然是個新鮮題材。對此還算那位方言普通話老兄說得挺逗:一共倆丫頭,一個摔脫了腿兒,一個擰脫了胳膊,一個天災,一個人禍。

    據說當天這話不出十分鍾就讓柳蘇蘇聽了,獨個兒躲在門旮旯裏笑得直不起腰,之後還鄭重其事向我轉達,順便問:說說吧,什麽感想?我嘿嘿笑著瞪她,輕聲說:江湖險惡,人心難測,就比如這件事兒,我麽,人麵不知何處去,可你呢,桃花依舊笑春風。我故意把“桃花”倆字兒說得特別重,柳蘇蘇顯然聽懂了,拿胳膊肘在我後腰狠狠捅了一下:袁小微你個找抽的死丫頭。

    那一次幫我看診的女醫生叫潘淩,三十許年紀,皮膚白皙,眼神兒被歲月淬煉得極冷冽。我看著她,聯想起肖珊大夫,跟著再聯想到這一整天以來碰上的每一個人。心下琢磨:難怪以前姥姥說,這人一旦帶了軍銜兒,那是從頭到腳都變樣兒。

    診斷結果不出所料:右肘關節脫位。潘淩一邊下筆一邊忽然笑了笑,淡淡數落起來:小丫頭,打起精神來。怎麽說也是這麽大個人了,做事情沒輕沒重的動輒出點兒狀況,不覺得丟人啊?當初你媽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能拿手術刀了。我抓抓頭:您認識我媽?潘淩托起我胳膊:野戰的老人兒裏就沒有幾個不知道馮嵐的。我忍住疼點點頭:噢……

    潘淩深深看了我一眼,搖頭歎氣:你其實一點兒不像你媽。

    被醫生折騰教育完了出來,我怔怔望著窗玻璃外麵的天色,覺得自己的時間概念空前模糊。不記得聽誰說過,貌似一個人時間感錯亂了,邏輯判斷力也會隨之下降。很可能這就是真的。所以,在隱隱約約聽到身後的人走過來的聲響之後,我幾乎是閉著眼睛開始不假思索地輕聲說話:你覺得,我像我媽麽?

    身後的人明顯愣了一下,然後很快地,空曠的走廊裏響起個平靜得有些溫吞吞的聲音,我記得,當時那聲兒裏還帶著笑音:如果你是問親子之間的生物體表吻合程度,我可以負責地說——非常高。

    是……他?我驀地腦子一醒,耳膜一跳,心裏打鼓,但好像又不是那麽意外。得了,事已至此,咱也顧不上什麽自我心理剖析了,該說什麽繼續說:剛才,潘淩大夫跟我說,我不像。然後,我就突然很想問問她,我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但同時莫名其妙地,我覺得就算我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什麽。或者說,是不能。

    我停頓用來深唿吸幾下,仍舊在嘴角扯出個大大的笑來,可是沒迴頭:哎,少校同誌,告訴您個事兒啊。今天來這兒,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我萬分後悔當初讓自己陪著柳蘇蘇一塊兒介入了這種非同尋常的生活圈子。因為,我琢磨過了,這樣的生活啊,不適合我,也不適合許許多多的“正常人”;它隻會也隻能適合你們這些……不大“正常”的“正常人”。

    很久以後我仍然不明白,那時候我為什麽總是要背著他說話。很久以後我同樣不明白,那時候為什麽每次我背過身說話,他身為一個話癆成性的人,話卻突然變得很少。不過我得說,留個後影給別人,不看人臉隻聽人聲,在自己個兒的大段獨白裏盡情地自我陶醉,那感覺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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