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前的一天晚上,西場裏曹家也和各家各戶一樣,早早地就熄滅了燈。

    自從曹仕仁當上了鄉總並建立了護鄉隊,槐樹塬上的窮苦百姓就象被抽去了筋骨吸幹了骨髓似地,每個人都那麽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如同躲避瘟神似地龜縮在家裏。

    而為了生計所迫不得不出門辦事兒的,也都是低頭掩麵匆匆走過,再也見不到在那街頭巷尾倆一夥兒仨一堆兒地窮扯海嘮的場麵,更聽不到小商小販們那清脆響亮富有誘惑力的吆喝聲了。

    護鄉隊員不時地在街巷裏巡邏走過。

    一旦誰家燈火明亮,就會被懷疑“聚眾攛掇合謀鬧事兒”,那可就壞了事兒了。

    前些日子,西場裏街南頭開雜貨鋪的賈世祥就遭了重罪。

    那天晚上,他的鋪子裏因為來了外鄉的貨主催帳,需要清點貨物熄燈晚了,幾個護鄉隊員破門而入,不由分說,就把賈世祥和那個貨主綁到鄉公所裏一頓拷問,兩人剛剛辯解了幾句話,就遭到一頓毒打昏了過去。

    緊接著,賈家婆媳就接到了通知:交錢贖人。

    賈家哪裏能拿得出錢來呢?鋪子裏的生意根本就掙不了幾個錢,甚至還在虧本,連存貨全算上都湊不夠數啊。

    婆媳二人就手拉著手一起哭到了老族長曹仕德家裏。

    曹仕德跺腳歎息了一會兒之後,就打開炕頭那隻百寶箱拿出一隻錢厘子,數出一百大洋來交給那哭天抹淚的婆媳倆,又親自去求了那個一向專做中人的麻三爺出麵做保,又過了大半天賈士祥兩人才被抬迴家來。

    大約半個月之後,那個索要欠款的貨主養好了傷,貨款也不要了,哭著辭別賈世祥返迴家鄉去了。

    還有誰敢不聽話不服管呢?

    每家每戶都是早早地就熄了燈蜷縮在炕上,就連彼此間的說話聲也小得象那蚊子抖弄翅膀的聲音似的。

    這當兒,曹仕德老漢正仰在炕頭上低聲怨恨著蒼天無眼,惡人當道。

    孟玨茹在一邊兒摸著黑給他搓著煙沫兒一邊勸著他說:“老德子,你可別老嘀咕了,老摳那死心眼子做啥呀。再說了,人家好歹還給咱留點兒麵子呢。要是他們真地給咱拆了房搶了地,你又能有啥招兒呢?”

    “哼,早晚咱也脫不了饑荒!”老頭子低吼了一句:“這抓丁征糧、燒殺搶掠地毀了多少家了,輪到咱的日子也不遠了。”

    “算了算了,你就消消氣兒吧啊。現在的世道就是這個樣兒,你不整人家人家就整你。你就是把自己愁死又頂啥用呢?我看啊有吃有住就不錯了。快睡覺吧啊!”

    孟玨茹說著也窸窸窣窣地在他身邊躺下來。

    但老頭子就是不肯住聲兒:“咱家的糧食,要是照正良這麽個發法兒,也過不了個月八就得見底兒了……”

    這時,外屋門被人敲響了。

    曹老漢一激淩,趕忙屏氣細聽,卻是女傭秀蓮的聲音,壓得很低:“老爺,太太,有人來看你們啦。”

    老漢說道:“快去看看是誰,這麽晚了還……”

    孟玨茹急忙穿衣下炕,躡手躡腳地出去開門,一會兒領進一個人來。

    曹老漢打黑裏細眼一看,真是大出意外。

    來的人竟然是藏頭縮臉一年多未見的王懷善,一副哭爹喪娘的落魄樣子。

    “老哥啊,不得了啦,可沒咱的活路了……”

    王懷善屁股剛剛沾上炕沿邊兒就從喉嚨裏往外嚷著。

    “你輕點乍唿!又咋地啦你,這麽一驚一乍地?”曹仕德沒好氣地說。

    “那個老狐狸……又發達了,明天就去當縣長啦!”

    “什麽?”輪到曹老漢喊起來了。

    王懷善哭咧咧地說:“他們明天就開拔縣城,老狐狸當縣長啦!”

    曹仕德直著脖子瞪著兩眼說不出話兒來了。

    孟玨茹點著油燈,又去端茶:“這樣子也好,他們一走,咱這塬上可鬆散鬆散緩口氣兒啦!”

    王懷善搖頭跺腳地說:“還好哪,他們要各家派糧,拉丁當兵哩。”

    曹老漢扭頭斜眼看著他。

    孟玨茹也是無奈地直搖頭。

    王懷善又帶了哭腔接著說道:“我也完蛋了老哥,我的家底兒全空了,都讓那小婊子給摟走了,說是要在縣城裏置房產。我同她爭辯幾句,她竟要放火燒房哩……”

    孟玨茹歎道:“唉,那家人怎麽都那德性呢?”

    曹老漢抹了一把嘴巴子,冷冷地說:“哼,也是活該你倒黴。。你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當初,要不是你賤搭嘍嗖地領他們去見你那個土匪外甥,能到這步田地嗎?你看把這塬上糟蹋地?”

    “哎呀老哥啊,可把我腸子都悔青了。鄉親們都指我脊梁骨罵,可要了我的命了……”

    曹仕德“哼”了一聲:“你自個兒尋思吧,精明一世,糊塗一時。”

    王懷善悔痛不已:“我糊塗哇我混蛋哪……我對不起鄉親們啊!”

    曹仕德掉過頭去隻顧抽煙,把王懷善晾在了一邊。

    孟玨茹趕忙圓成著:“我說老德子啊,你就別再氣他了!”

    她又對王懷善說:“你也別上火。來,上炕裏坐。我去廚房弄倆菜你們老哥兒倆喝兩盅,好好嘮扯嘮扯……”說完她就走了出去。

    王懷善向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老哥啊,你……是不是還供著槐神?”

    “啊……”曹仕德吃了一驚:“你……你聽誰說的?”

    “別怕,是……是我猜的,這些年,你一定還供著槐神爺。”

    “住聲兒啊你!”曹老漢慌忙去捂王懷善的嘴。

    “別怕,別怕。他們現在正忙著拾掇東西準備明天搬家呢!我……我隻想給槐神爺磕一個頭,鞠一個躬……”

    …………

    曹仕仁走馬上任當上了縣長,全家人都住進了縣府大院兒裏。

    吳左眼奉命帶著他的部隊開往省城去參與鎮壓連續不斷的工人暴動和學生運動。

    臨行之前,他倒是真地沒有忘記使他發了大財的曹氏父子。他接到命令後,左眼珠子轉了一陣子,就命副官修書一封並派快馬十萬火急地送到了槐樹塬。

    信中寫道:“……我奉命調防省城,留下這縣長的肥缺兒。我感念老先生之仁德與慷慨,意留此位予尊駕。隻要老先生稍做道理,這官椅可就是您的啦……”

    還沒等王克群把信念完,曹仕仁就哈哈大笑著叫道:“啥子他娘的道理?這個左眼子,還他娘地跟我繞彎子。他不就是想錢嗎?這玩藝兒咱可不缺。威兒,你們兩個馬上給他送過去……”

    曹威和王克群就立即辦理去了。

    曹仕仁抖弄著手裏的信簽兒,對著兩個歡喜不盡的老婆代氏和劉氏說:“看見沒有?錢這東西,真他娘地是好玩藝兒。啥子是道理,錢就是道理。錢就是權,就是勢,就是天,就是地……我要把全縣都攥到手裏,揉他個遍……”

    眨眼之間就坐上了縣官老爺的虎皮大椅,曹仕仁更加覺得威風八麵。

    他立即任命曹威和王克群為保安警備團的正副團長,曹武為稅務局長,其他各部則留用原任。

    緊接著又發布通告,送達各個商會和各個鄉鎮,曉喻各行各業和全縣子民。

    而縣裏的那些官宦商紳一見來了這麽一位龍風虎氣的財主縣長,都紛紛恭逢上來喜賀縣長大人。

    城裏的幾家大飯店是天天歌舞升平,熱鬧非凡。

    曹縣長和他的家人感覺就象是上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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