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草繩的生命到哪天說沒就沒了。夢斷塵埃的那一刻,多少無悔、多少遺憾都一筆勾銷。生活不可以討價還價,命運無論公與不公,我們都要承受。前世種因,才會有今生的果報。如果有無法算清的債,無法詮釋的因,都歸結給前世,都托付給來生。

    這段日子,蘇曼殊攻“三論宗”。三論宗是中國隋唐時代佛教宗派,因據印度龍樹《中論》、《十二門論》和提婆《百論》三部論典創宗而得名。又因其闡揚“一切皆空”、“諸法性空”而名空宗或法性宗。其實參禪悟道並非就要去古刹山林,紅塵也可以為道場,世味也可以煎煮成菩提。就如同許多隱士,跋山涉水在幽壑雲崖蓋一間茅屋,以為這樣就遠離了塵囂,然而心裏一個簡單的俗念,就可以將所有美夢擊碎。紅塵深處也有無塵境界,人就是這樣,越想迴頭就越迴不了頭,當有一天走得太遠找不到出路,就會不由自主地迴頭了。

    春寒料峭,蘇曼殊雖沉浸於佛法禪理中,仍不忘人間佳肴美味。他的病再次複發,原因則是遊湖之時被風露所侵,加之飲食無度過度疲勞所致。病痛難當,蘇曼殊隻好就醫靜養。一個人臥在病榻上,孤獨和無助將他裹緊,隻有樹影在有月光的晚上會偶然來到他的窗前踱步。靜坐之時,他常常忘卻此生是否安在,素日難以參透的經卷在瞬間都可以了悟。病的時候,雖然孤寂,卻有足夠的時間容他重新審視人生。

    憩平原別邸贈玄玄

    狂歌走馬遍天涯,鬥酒黃雞處士家。

    逢君別有傷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

    偶成

    人間花草太匆匆,春未殘時花已空。

    自是神仙淪小謫,不須惆悵憶芳容。

    芳草

    芳草天涯人似夢,碧桃花下月如煙。

    可憐羅帶秋光薄,珍重蕭郎解玉鈿。

    他在三月的春寒寫寂寞傷情的詩,他期待和某個紅顏不期而遇,一同牽手趕一場春宴,又害怕自己坐不了席。多想和時光下一場賭注啊,發覺年過三十籌碼已經越來越少。他不想自己殘缺破碎的故事驚動這早春的初綠,卻又是那麽地不甘寂寞。如若此時,一個曼妙多情的女子從身邊走過,不知道半僧半俗的他是否還會吟出“恨不相逢未剃時”的詩句?

    ??23.殘缺

    人生因為有了殘缺而更加美好,海棠無香卻開得更加妖嬈奪目,鯽魚刺多才更加鮮美味醇,紅樓未完才更加悱惻纏綿,人生有恨才更

    加耐人尋味。

    生存在紛亂的現世,不如意之時,我們總是會莫名地感歎自己生錯年代。若在秦朝,就做個劍客;若在漢代,就做一位謀臣;在隋朝,做一個綠林豪客;在唐宋,就安心做個詩人;在明清,做個宦官也無所謂。其實真正到了那些年代,或許什麽也做不了,做謀臣誌士不如做販夫走卒,做文人詩客不如做背著藥箱走江湖的郎中。

    蘇曼殊時常會有這樣的想法,他覺得自己生錯了年代,不該出生於這個沒落的亂世。都說亂世出英雄,可他卻很迷惘,自己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作為和尚,他真的算不得是個有為的高僧;作為世間男子,他辜負了太多的紅顏;作為革命先士,他亦曾幾度在潮起時隱退。三十載的光陰就這樣給虛度,人生又有幾個三十可以讓他這樣地蹉跎?倘若讓他迴到前朝,難道就可以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他感歎,滄海千年才化作一次桑田,為什麽偏偏就讓他遇到。朝代數百年才發生一次改變,為什麽恰好又在他身上發生。

    他告訴自己,如果時光倒流十年,他就安心做一個和尚,在寺院讀經坐禪、參悟佛理,閑時烹爐煮茶、靜掃秋葉;或是幹脆做一個浪跡江湖的劍客,一路行俠仗義、快意恩仇;又或是做一個倜儻風流的詩人,青梅煮酒、潑灑紙上風雲;縱算是做個凡夫俗子也好,和某個平凡炊煙居住在簡潔的小屋裏,靜數流年。其實這隻是蘇曼殊給自己找的借口,這一路行來,他一直在給自己的疏狂和荒唐尋找各種借口,又或許說我們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過失找尋各種借口,以此來遮掩內心的懦弱和遺憾。

    假如時光真的可以倒流,我們還是會犯同樣的錯誤,會走相同的路,會愛相同的人,會留下同一種遺憾。所以說珍惜現在,忘記過去,期待未來,這該是我們所要做的。蘇曼殊覺得人生有太多的遺憾,其實他一直按著自己的心路行走,幾乎不受外界幹擾,就算是遺憾,亦是自己親手釀造的。有這麽一句話,性情決定了命運,我們無法改變自己的性情,就接受性情帶給我們的命運,並且無怨無悔。人永遠都是這樣地難以滿足,總覺得快樂給了別人,悲傷留給了自己。

    其實真正的遺憾是什麽?是你暗戀一個人很久,還未表達她就永遠地離開;是你泡好一壺茶,還沒喝就已經涼卻;是你做了一個美夢,夢沒完就被驚醒;是你開始寫了一本書,還沒寫完,就已死去。很巧合,蘇曼殊的人生恰好有這樣的遺憾。1914年,蘇曼殊創作的小說《天涯紅淚記》發表於東京出版的《國民雜誌》第一年第一號,然

    刊登至第二章,因書稿未完而止。這就是蘇曼殊命中的一個遺憾,其實他的人生有許多未完之事,在求佛的路途上,在情感上,在革命的道路上……

    人在死之前總是有許多未了的心願,有需要自己疼愛的人,有還未做完的事,有沒有下完的棋,還有一株需要自己每天澆水的花。張愛玲說過,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鯽魚多刺,三恨紅樓未完。看似簡單的恨無關自己,沒有切膚之痛,卻讓人感歎唏噓不已。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愛恨,都有自己的遺憾,我們在有生之年為別人遺憾歎息,若幹年後,亦會有人為我們的遺憾而傷懷。就如張愛玲,她恨紅樓未完,又有多少人在為她遺失的書稿生恨。一代才女死在異國他鄉,陪伴她的是一輪異國的明月。她孤獨地死去,又牽動了多少人的心緒?

    當年曹雪芹貧病交加著作《紅樓夢》,並不知道自己會在作品沒結束前就死去,更不知道這本書會成為人間巨著,贏取一代又一代人的眼淚。他生前沒有享受到這本書帶給他的任何榮耀,死後卻占盡虛名。若說遺憾,是萬千讀者的遺憾,還是曹雪芹的遺憾?許多人都在為他書中虛擬的人物感傷落淚,為寶黛不能完美的愛情而歎息不已。多少人會去憐惜當時曹雪芹寫書的淒涼境況?無數個風雪之夜,他獨自在簡陋的茅屋裏用生命熬出血淚文章。死的時候,草席裹屍,葬在雜草叢生的山林,數十年的心血連塊墓碑都沒能換到。

    多麽悲哀的人生,一個人幹淨地來到世間,嚐盡愛恨情仇,卻總是以悲劇的方式來收場。可是不明白,為什麽這人間還是會有那麽多的爭鬥,那麽多的汙濁。明知道走到最後就隻是一堆草木,一捧灰塵,卻還是不肯善罷甘休。那些走進空門的人,要麽是真的看透生死,要麽就是糾纏於俗愛,他們最終的目的是為求解脫。無論是陷入感情的漩渦,還是名利的沼澤裏,都是自尋苦痛。既是無法做到從容,就隻好把生活的書本一頁頁撕下,無論安排了怎樣的故事,隻需親身演完,也就沒有遺憾了。

    蘇曼殊的《天涯紅淚記》並不是他的代表作,隻是他人生中一部普通的作品,因為沒有寫完才讓人覺得遺憾。遺憾的不是這本書,隻是這不可預測的人生每一天都在製造意外,每一天都會有無法抑製的死亡。蘇曼殊並不知道光陰會如此相逼,就像我們不知道哪一天會走到生命的盡頭一樣。也許我們無須知道這本書究竟寫了些什麽,因為他注定不會是名著,隻是知道它曾經存在過,知道它將永遠帶著無法彌補的殘缺。

    都說人生因為有

    了殘缺而更加美好,海棠無香卻開得更加妖嬈奪目,鯽魚刺多才更加鮮美味醇,紅樓未完才更加悱惻纏綿,人生有恨才更加耐人尋味。也許是因為近幾年身體多病,蘇曼殊的感慨比以往頻繁許多。蒼白的臉上遮掩不住他翩然風采,落寞的心緒澆滅不了他昨日的情懷。他自知是一個醒世之人,明知道許多結局都是落寞散場,他笑別人在這世間執迷不悟,卻不知自己才是那個最癡傻的人。

    1915年,三十二歲的蘇曼殊追隨革命黨逗留日本,為馮自由作《三次革命題辭》。一個正值盛年的男子,一個才華橫溢可以吐納煙雲的人,就算他有任何理由也不能遁跡人世,做一隻閑雁和白雲往來嬉戲。他必須用羽翼遮掩住自己柔弱的傷痕,在浩瀚的藍天下風雲叱吒、縱橫四野。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他的才幹,而那些羨慕他的人更不知道蘇曼殊心裏其實一直在羨慕他們的平凡簡單。其實每個人都有故事,都有傳奇,都有不為人知的悲傷。

    這一年,蘇曼殊手中的筆不曾停頓,多少個風雨之夜,他獨自伏案書寫。七月,蘇曼殊發表小說《絳紗記》於章士釗主編的《甲寅雜誌》。八月,他撰成小說《焚劍記》,亦發表於《甲寅雜誌》。人間太多的故事等待他去表達,讓那些沉迷的人可以清醒,讓那些不懂的人可以了悟。做一個挑刺的人,挑去世人心底的刺,做一個解鈴人,解去纏繞於世間紛繁的死結。

    不要歎怨自己生錯了年代,就算有時光機把你送去你想要生活的年代,也不過是把人世風光再看一遍,把世間悲喜重演一迴。人是為了消孽才來到凡塵,雖是飛蛾撲火,那瞬間的光亮卻可以驚醒整個世界。無人訴說的時候就告訴影子,因為隻有它可以證明,這繁蕪的塵世你曾經真的來過,有過一段顛沛流離的旅程。

    ??24.忘機

    人間的愛戀不過是聚了散,散了又聚,這世上本沒有誰給得起海枯石爛的誓言,就像河岸給不起青舟永遠的港灣,古道給不起離人永遠的重逢。

    春到芳菲春淡去,情到深處情轉薄。是的,一個曾經你刻骨愛過的人,有一天會成為你想盡辦法要忘記的人。曾經是你窗前的明月光,如今卻是長在你心頭的刺。曾經是你青春歲月裏的榮耀,如今卻成了剜之不去的恥辱。人間的愛戀不過是聚了散,散了又聚,這世上本沒有誰給得起海枯石爛的誓言,就像河岸給不起青舟永遠的港灣,古道給不起離人永遠的重逢。這人間的一切,我們拿走的、擁有的,有一天都要雙手歸還,滴水不剩。

    總還有一些恩愛是我們無法忘記的,還有一些人因為不曾真正得到,所以永遠留存美好的幻想。都說人生萍水是世間最美的相逢,隻因彼此心中存有的是一種朦朧的想象。一個站在雨霧中或是佇立在月光下的人,無論他平日多麽的堅韌,那一刻必定是柔情的。我們期待的愛情,也許是朝夕相處,是相看兩不厭。兩個人在一起相處久了,過著春耕秋嚐的平淡生活,了無新意之時,就會心生厭倦,彼此嫌棄。如同一杯衝泡多次沸水的茶,濾盡了顏色和芬芳,你還會一往情深地將之留在杯中永不舍棄嗎?

    這並非是薄情,就像一場戲寡淡落幕,也許會意猶未盡,但是散了終究就是散了,最多在心中停留一夜或那麽幾天也就忘記了。多少愛丟失了從前的滋味,不需要說出口就淡淡疏離。蘇曼殊自知還沒有老到隻剩下迴憶的年歲,可是在東京的這些日子,他卻總是反複地翻看情感的賬簿。那些泛黃的頁麵帶著一種荒涼的破舊與殘缺,如同他一直沒有打理的心田長滿了綠苔。蘇曼殊曾經說過,不敢在心田上輕易地種下愛根。可事與願違,這一生他不斷地栽種愛根,卻從不好好地給它們陽光和雨露,他的愛情不到收獲就枯萎而死。

    一段又一段緣分被他蹉跎,蘇曼殊自認為是無辜的。流年將一切衝淡,可是你站在歲月的河道撐渡去打撈,依舊可以撈出許多殘留的碎片,撈到紅顏用過的珠釵、脂粉盒,以及她們用過的絹帕,還有淚漬。也許蘇曼殊的確不夠深情,可是在寂寞的光陰裏,他那顆柔軟的詩心總是會將過往的佳人懷想。手執素筆,字還未落在詩箋上,他已淚眼蒙矓。蘇曼殊深切地體會到,與他不離不棄最解心懷的依舊是文字。歲月的爐火烹煮著過往經年,被焚燒的熱情化成灰燼,散落在日子的杯盞中餘溫猶存。

    蘇曼殊在32歲這一年,於日本東京寫下了著名的《東居雜詩》十九首。字字句句,皆由心生,任何的語言在詩句中都是那麽蒼白無力。我們可以在詩中讀出他千絲萬縷的情結,讀出一位飄萍之客的羈旅閑愁,一個失意之人的無邊落寞。多想做一隻真正的孤雁,不懼紅塵萬丈,殉身恨海情濤。可他總是會迷失方向,撲騰著翅膀,最終停留在異鄉的肩膀上。佛說,放下一切,方能了空。但他每次把滿山的落葉燒盡,又會期待自然的新生,結束了一段感情,又期許新的故事發生。

    流螢明滅夜悠悠,素女嬋娟不耐秋。

    相逢莫問人間事,故國傷心隻淚流。

    羅襦換罷下西樓,豆蔻香溫語未休。

    說到年華更羞怯,水晶簾下學箜篌。

    翡翠流蘇白玉鉤,夜涼如水待牽牛。

    知否去年人去後,枕函紅淚至今流。

    異國名香莫浪偷,窺簾一笑意偏幽。

    明珠欲贈還惆悵,來歲雙星怕引愁。

    碧沼紅蓮水自流,涉江同上木蘭舟。

    可憐十五盈盈女,不信盧家有莫愁。

    蟬翼輕紗束細腰,遠山眉黛不能描。

    誰知詞客蓬山裏,煙雨按台夢六朝。

    槭槭秋林細雨時,天涯漂泊欲何之?

    空山流水無人跡,何處蛾眉有怨詞。

    我們無法分辨出他哪首詩是寫給哪位紅顏的,隻有他自己明白,提筆的那一刻思念的人是誰。迴憶似洶湧的潮水在心田泛濫,不可收拾。蘇曼殊甚至多情地以為,他寫下如許多感人肺腑的詩句就可以抵消他往日的過錯,讓惶恐不安成為問心無愧。這世上沒有重來的日子,沒有後悔的良藥,否則就不需要有“悔不當初”這個詞了。蘇曼殊不明白,那些女子從來沒有怪罪過他,是他自己背負著內疚一年又一年不能自解。

    很多人都不明白,蘇曼殊這一生是否真正刻骨地愛過。他像孤雲一樣,漂泊四海,何曾有過真正的停留?他三十年的光陰,似乎比別人一生都要漫長;邂逅過的情緣,比別人一生都要邂逅得多;發生過的事,比別人一生發生的都要頻繁。可是盤點歲月,又都是些什麽?唯一可以見證的,是他披在身上的袈裟證實他出過家、當過和尚;是那些與他相愛過的女子,她們的名字可以證實蘇曼殊確實愛過,得到過,也失去過;是他的畫冊、他的詩集,還有革命史冊上所記載的名字,這一切都可以證明他不是一個貧乏的人。

    其實蘇曼殊心明如鏡,他真愛過的女子到底是誰,他的詩就是最好的見證人。他深深不忘的是那位低眉垂首、手撫琴弦的幽怨女子,是那位和他在台上萍水相逢、台下卻銘心鏤骨的女子,是那個和他一起調煮咖啡、通宵夜話的女子。這位女子,就是日本女郎彈箏人百助。諸多女子中,最愧疚的當為初戀的菊子,至愛之人非百助莫屬,其次才是那些在生命中遊走的紅樓歌伎。蘇曼殊自問他對每個女子都是真心的,盡管最後全部被他傷害,但真正贏取那句“恨不相逢未剃時”的唯有彈箏人。

    1916年,蘇曼殊年初從日本迴國。這一年,袁世凱準備稱帝,居正在山東成立護國軍,討伐袁世凱。蘇曼殊聞訊,自知不可

    袖手旁觀,於是在春季前往青島會晤居正,加入了討伐的隊伍。蘇曼殊在青島盤桓數日,感慨頗深。一則是因為身體一直不曾徹底康複,麵對軍隊裏紛亂的局麵感到力不從心,似乎再也尋不到當初的那般熱血沸騰。再則感到自己雖心生蒼苔,但對民族政事依舊牽腸掛肚不能輕鬆放下。

    來到青島,最讓蘇曼殊此生難忘的則是嶗山的那場遊曆。嶗山,被稱作是“神仙之宅,靈異之府”。一半是碧海連天,驚濤拍岸;另一半是青鬆怪石,鬱鬱蔥蘢。傳說秦始皇、漢武帝都曾來此求仙,丘長春、張三豐在此修過道,嶗山因此被塗染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嶗山雖是道教名山,對於蘇曼殊這個佛家弟子來說並不衝突。都說道修今生,佛修來世,但是皆旨在清淨修煉,澹然忘機,既是度己,又可度人。

    日行月隨,潮來潮往,江山早已經過無數次的更迭,曆史也被改寫得麵目全非。唯有河山依舊醒目如初,多少人將情感托付了出來,得到的又是怎樣的果報?那些一往情深到嶗山來訪仙問道、乞求長生的人,到如今連骸骨都無處尋覓。那些登山采藥、煉丹修仙的道士,又幻化去了哪裏?時間證明了世間種種無情,但一代又一代人依舊為這無情的世間,演繹著不肯謝幕的戲劇。

    在浩瀚無邊的大自然麵前,人是多麽的微不足道。山光海色是上蒼給嶗山的天然畫屏,也不知道經曆多少次滄海桑田,才換來這樣的人間奇景。在這裏,你真的可以忘記一切,拋棄一切。無論山下的世界,是晴天還是雨季;無論人間的故事,是開始還是結局;無論塵世的愛人,是活著還是死去。在嶗山,你隻做雲巒霧靄間的一粒微塵,做飛泉瀑布下的一滴水花,做古木蒼鬆上的一隻蟲蟻。

    ??25.逝水

    這世間萬千滋味早有先人嚐遍,讀過多少警世名言,我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重蹈覆轍,走他們走過的路,受他們受過的苦,犯下相同的錯誤。

    總有返航的船,總有收留的岸。當我們背上行囊,乘一葉扁舟順流而下的時候,就沒有想過會在某個港岸做永遠的停留。無論邂逅了怎樣刻骨難忘的風景,也隻是將它裝入背囊,作為一段旅程的閱曆隨身攜帶,珍藏一生。既是旅行者,就要遵行過客的規律,可以輕易為某座名山某個湖泊動情,卻不能為之交付一生的時光。但沒有誰可以阻擋靈魂寄宿在哪個驛站,心靈可以投奔到任何一個向往的地方,或天涯,或海角。

    蘇曼殊從青島返迴上海,坐在輪船上,看蒼茫海域,數點飛鷗,感歎人生就

    像一場不能停止的旅行。他的心還停留在嶗山縹緲的雲霧裏,在月華如洗的山峰做著一場雪浪雲濤的夢。夢裏他是一個手持拂塵的道士,在雲海迷境裏求神訪仙。又是一位手持禪杖的僧者,朝金頂佛光飄然而去,了斷世間一切情緣。醒來之後,他還是蘇曼殊,背負著昨日沉重的行囊在現實的今天行走。他之所以對嶗山有著不舍的情結,是因為他內心深處亦向往純然如水的寧靜,可以不受紅塵束縛獨自在雲海翩然。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這世間萬千滋味早有先人嚐遍,讀過多少警世名言,我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重蹈覆轍,走他們走過的路,受他們受過的苦,犯下相同的錯誤。明知道這世上不會有長生不死的仙藥,多少帝王將相一如既往地求之。這份執著是人的本性,也許蘇曼殊並不想長生不死,但他希望可以墜身雲崖霧海,免受人間輪迴。從美夢中倉促醒來固然令人心生遺憾,可很快你又會跌進另一場夢裏。

    在上海,蘇曼殊住在環龍路孫中山寓所。雖說過的依舊是居無定所的日子,卻不再那麽潦倒落魄,朋友的資助讓他體味到人間真情的溫暖。蘇曼殊覺得,自己比之以往更加地脆弱,以前的他總是風雨無阻,而今卻期許有一個溫暖的小巢,可以好好休憩。這些日子,無論是寫作、繪畫,或是革命,他都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就連和朋友在一起聚會也覺得疲累,世間煩惱接踵而至。為什麽天天讀經,亦無法減輕一些負重?他有預感,今生注定要與佛擦肩,隻能在紅塵輾轉,一年又一年。

    他曾經多麽鍾情於革命事業,希望自己可以站在時代前端,獨立抵擋亂世風雨;希望將自己研磨成粉,熬煮成茶,讓眾生飲下免去災難。這十數年,他加入過許多革命組織,醉心於宣傳無政府主義的救國思想。在上海參加了由章士釗等人創辦的《國民日報》的翻譯工作,為聲援章太炎、鄒容,反對清廷查封《蘇報》做了大量工作。加之上一次的反袁鬥爭,似乎都留下過他的身影。可蘇曼殊卻深感遺憾,他可以拯救的人是那麽微乎其微。都說隻有先自救,才可以救人,這幾年他總是病痛纏身,倦怠了太多,也耽誤了太多。

    古來功名,在默默無聞的時候悄然登場,又在鑼鼓喧聲中黯然落幕。多少人被名韁利鎖深深套牢,誓死要做一位策馬揚鞭、馳騁戰場的騎士。可是有一天脫下征袍,深山埋劍,隻希望居一處簡單的茅舍,邀約幾個老友,卷袖煮茶,暢然對弈。在楚河漢界上相逢,也會手下留情,不似當年那樣威猛。一個人的心境會隨著年輪而改變,有人為過

    往的熱忱無悔,有人卻感歎當年不該為前程而誤了紅顏。如果可以重來,那些戎馬一生的將士也許寧願做迴一個山野樵夫,白日伐薪,夜晚磨刀,那霍霍的磨刀聲是否也隱透出與世抗衡的殺氣?閑時披蓑戴笠去河岸垂釣,訪鄰家的老翁一起沽酒。

    蘇曼殊從來沒有乞討過功名,他就是一個披著袈裟的僧人,竹杖芒鞋,兩袖清風。逍遙之時去煙花柳巷,和歌伎輕歌曼舞,觥籌交錯。落魄之時,向歲月討一筆閑錢糊口度日。許多人被他的傳奇故事誘惑,被他的自在灑脫感染,想追上他的腳步,和他在這煙火人間痛快地遊戲一迴。然而他快馬行過,濺得你一身汙泥。他的生命雖然殘缺,這些殘缺恰恰是最令人感動的美。

    蘇曼殊離開上海,來到杭州,邂逅了西湖十月的早雪。都說一個浪漫的人無論走至哪裏,都會與浪漫相遇,他一生諸多的相遇,有偶然,也有必然。紛飛的雪花飄落,化作一湖的寒水,沒有被打撈盡的枯梗殘荷被潔白的雪花覆蓋,給多情的詩人平添一段空靈的遐想。漫天的雪花,就像蘇曼殊年輕時那些泛濫的愛情,不聽勸阻,任性而為。如今他隻想安靜本分地存在,可是那靈逸的飛雪無端地窺視了他心底尚存的愛情。他像是一個迷惘的路人,沿著過往的痕跡悄悄地拾荒。

    不曾想,終究還是讓他遇見了。一位乘著油壁車的女子,在漫長的蘇堤上迎雪高歌。似曾相識的畫麵讓蘇曼殊如墜夢境,當車緩緩從他身邊碾過時,那巧兮顧盼的迴眸讓蘇曼殊驚心。他知道她不是當年那個情似蘇小小的女子,因為她臉上的青春咄咄逼人。那個女子,應該容顏漸老,應該看倦了世事,讀累了人情,不會再有興致乘車高歌、笑遊西湖。雪花撲打在臉上,讓他感到一種冰涼的刺痛,蘇曼殊自嘲地笑了,曾經香車寶馬的邂逅早已不複存在。他期待的重逢隻能在夢裏,一次擦肩都要等待五百年,他提前預支的緣分被他不經意就錯過。

    錯過了昨天綻放的繁花,又錯過今朝的綠芽。這個十月,蘇曼殊往來於上海和杭州。上海是現實,西湖是夢境,在夢與醒的邊緣遊走,讓他覺得自己不會那麽快就老去。十一月,蘇曼殊發表小說《碎簪記》於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雜誌。他的《碎簪記》,以西湖為背景,以禪佛為底蘊,自是寫就人間因緣,但終以悲劇散場。

    忘不了那一句“一生好事已成逝水”,是的,過往的情緣已是覆水難收,在無法更改結局的故事裏,我們都要從容地接受離散。蘇曼殊想讓自己成為筆下的主角,給自己安排一個完美的結局,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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