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姥姥家的時候,他們正準備把我娘抬上拖拉機,運到縣城去火化。看到我娘的時候,我忽然有些發暈,差點栽倒。幸虧我姥姥及時將我扶住。我娘蓋在一床有點破舊的被子底下。

    我聲音沙啞,跟他們說:

    “讓我再看看我娘吧?”

    我姥姥很堅決,跟我兩個舅舅說:

    “大慶,二慶,把小鬆拉進去。”

    我幾乎沒怎麽掙紮就被他們拖進了南屋。南屋是個倉庫,存放著些雜物和糧食。我從裏麵關上了門,連續兩天兩夜,我就那樣坐在牆角裏哭泣,連我娘的葬禮都沒參加。第三天早上,我舅舅撞開門把我拖出來的時候,我已經神智不清了。

    我姥姥一直在咒罵我爸,說:

    “你娘一輩子受苦,責任全在你爸,既然你爸不是個東西,你娘也就隻好埋到我們李家的墓地裏了,你要想去看你娘,就讓你舅陪你去。”

    我沒有去看我娘,在我看來,這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我在姥姥家住了三天。這三天我沒再想學校裏的事,也沒想起楊衣如,我隻想我娘。想她生前的每一件事,每一個表情。

    第四天的時候,我跟姥姥說,我想迴家。我姥姥這人很專斷,她說:

    “你哪兒也別去,就住在這兒,現在隻有這兒是你的家。”

    我決心很堅決,她拗不過我,最後隻好同意了。

    臨走的時候,姥姥交給我一個布包,說:

    “這是整理你娘遺物時找到的四千塊錢,都是攢給你的,你現在拿去讀書用吧。”

    姥姥把我送到村口,然後我一個人上路。走了幾十米,迴頭一看,發現我姥姥正蹲在地上捂著臉哭泣。

    我除了留給我那四千塊錢,還有五六隻羊、幾十隻兔子,這幾天全虧鄰居王大叔照顧。迴到家的時候,王大叔問我怎麽辦,我說,都賣了吧。

    沒有牲口,家裏空蕩蕩的。不管白天黑夜,我都靜靜地躺在地板上,任悲傷逆流成河。偶爾有老鼠從我身邊跑過,或者停下來看我一眼。

    一直持續到第三天夜晚,我忽然覺得這屋子過於沉悶,就從地板上坐起來。我打開門閂,走出院子,走出村子。我在午夜的田野裏奔跑,直至精疲力竭,然後我躺在山坡上哭泣。

    我半醒半睡,覺得生活似真似幻。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感覺臉上涼涼的、濕濕的,用手摸了一下,不知是淚水還是露珠。午夜的田野上彌漫著一層白色的霧氣。

    我抬頭看天,一會兒覺得星星很近,一會兒又覺得星星很遠。我忽然就想起了楊衣如。

    我從地上爬起來,覺得是該從悲傷中站起來的時候了。我在田野裏一路北行,夜裏一點多的時候,忽然看見了燈光。再穿過一條小河,我就來到了鎮上。

    我在鎮上遊蕩了半個小時,然後我看見了一間亮著燈的小賣部。我走進去,發現有幾個人正在燈光底下玩撲克牌。他們情緒很高漲,不停地吆喝,不停地笑。我出現在他們旁邊的時候,他們隻是隨便瞥了我一眼。

    我問他們:“有什麽吃的嗎?”

    其中一個小夥子說:“有餅幹。”

    我問:“還有什麽?”

    他一邊發牌,一邊說:

    “隻有餅幹。”

    我說:“那就給我一包餅幹吧。”

    他起身給我拿了一包餅幹,指了一下牆角,說:

    “那邊有熱水,可以自己倒。”

    我倒了碗熱水,一口氣把那包餅幹吃光。然後我看到了桌子上的電話。我就想該給誰打個電話。該給誰打電話呢?我想了一圈,最後撥通了楊衣如的手機。

    她居然沒有關機。鈴聲響了幾秒鍾,電話被接起來了。我幾乎可以想象得出她睡眼迷朦的樣子。

    我沒有急著說話。那邊先開的口:

    “鬆子,是你嗎?”

    我愣了一愣,不知該說什麽。

    她說:“這些日子,你到哪裏去了?”

    我聲音嘶啞,問她:

    “你怎麽知道是我?”

    “感覺是你,”她說:“除了你,誰還會在午夜給我打電話。”

    我說:“不會打擾你睡覺吧?”

    她說:“你要真怕打擾,就不會打電話來了。”

    我握著電話沉默了一會兒。

    她又問:“都十幾天沒找到你了,這些日子你到哪裏去了?你是不是生氣了?我傷害你了?”

    我說:“我在家裏,我沒生氣。”

    “那你幹嗎突然失蹤?”她緊接著問:“你聲音怎麽這樣子?你哭了?”

    我說:“我沒哭。”

    她似乎很高興,說:

    “你肯定哭了,被我傷害得很嚴重呀?”

    我忽然想掛電話,就跟她說:

    “你宿舍的室友還在睡覺呢,我不打擾了。”

    她說:“不要緊的,我把頭蒙在被窩裏,影響不了她們。”

    我“哦”了一聲。

    她說:“被我傷害一下也好啊,我就是喜歡傷害無知少年,尤其是你這樣的小帥哥。”我聽見她得意地笑了笑。

    我有些厭惡她這種說話方式,再次跟她說:

    “真的沒有被傷害,我隻是家裏出了點事。”

    她問:“出了什麽事?”

    我忽然覺得不該給她打電話,就說:

    “先不跟你說了,你趕緊睡覺吧。”

    然後我就掛斷了電話。我付了錢,剛準備離開,電話鈴響了。那小夥子拿起電話,聽了一會兒,莫名其妙地問:

    “你到底找哪位?”

    然後把聽筒遞給我,說:

    “一女的,聽聽是不是找你的?”

    我接過來,是楊衣如。

    她說:“你搞什麽呢?還沒說完就掛電話。”

    我說:“還要說什麽?”

    她說:“你在哪裏打電話?那邊怎麽有打牌的聲音?”

    我說:“在鎮上的一個小賣部。”

    她說:“你半夜在鎮上逛蕩?”

    我沒說話。

    她問:“你家是不是山裏?”

    我沒說話。

    她又問:“是不是在那種很貧窮的山溝裏?”

    我冷冷地說:“是呀。”

    她很興奮,兀自說下去:

    “看你平時窮得叮當響,就知道你家在山裏,沒想到山裏也會出帥哥。”

    我說:“我要掛了,有機會再聊吧。”

    她大聲說:“不要掛。”

    我說:“怎麽?”

    她說:“我忽然作了個決定。”

    我說:“什麽決定?”

    她很興奮地說:“我決定去你家,去看看山村的夜景。對了,你家有槍嗎?我是說獵槍。讓你爸打兩隻山雞招待我就行了。”

    我吃了一驚,說:

    “你不要來。”

    她說:“為什麽?你不歡迎?”

    我說:“是啊,我不歡迎。”

    她似乎想了一會兒,說:

    “我還是要去,天一亮就去坐車,今天中午在家等我吆。”

    我猜想,她隻是說著玩玩。

    她又說:“把你家的電話和地址告訴我。”

    我跟她說,我家沒有電話,地址當然也不會告訴她。

    她說:“你不告訴我也不要緊,我去係裏查,那裏有各種表格,肯定會具體到村的。”

    我說:“對不起,我真的要掛斷了。”

    我心情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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