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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幹活!幹活!幹活!

    看守所接了一批活,要糊幾萬個紙袋,是醫院裏裝中藥的。各個號子裏全部忙起來,一天十六小時地趕工。這會兒豬頭的優勢全顯現出來,做事的速度快得驚人。劉勝華因為眼鏡不準帶進號子裏,近視眼看東西不爽利,做事就趕不上速度,被豬頭罵了好幾迴。幹活是蹲在院子裏的,一天下來腰痛得伸不直,有幾個手腳特別慢的還被豬頭揍了幾迴。

    好不容易幹完了,大家正想著可以睡睡覺,卻又來了一批書。那是山寨印刷廠印的一批會計教材,書是印好的,要把它按頁碼順序排出來,而且不能弄髒,要在大鋪上排列。書不同紙袋,紙袋糊得正一點歪一點不太計較,書卻不能有一頁的錯序。劉勝華生怕做錯了,很認真很仔細地核對,確信自己不會做錯。正在忙著,小偉走過來,拿拖鞋劈頭蓋臉就打了下來,罵道:“叫你們要小心仔細,你居然不聽!”

    劉勝華被打蒙了,臉上的血也沒有去擦一下。小偉把教材給他看,說:“這是你負責的頁碼,誰都沒錯,就你錯了!你瞧!你瞧!”

    晚上劉勝華怎麽想都想不通,他確信自己沒混錯頁碼,工作這麽多年,如果限定要找唯一的長處,那絕對就是細心。打幾下不是什麽大事,說他做事不認真不細心才是最大的恥辱。那麽混錯頁碼到底是怎麽迴事?

    王敏低聲說:“你們讀書人嗬,就是死腦筋,那是小偉故意弄錯栽在你頭上的。他恨你把月餅先吃掉了,還恨你老是和我聊天不和他聊,那讓他超沒麵子。你看吧,他馬上就來收拾我了,他很記仇的。”

    劉勝華想起了一句話:“在男人的世界裏隻有三樣東西:權力、金錢、女人。”號子裏沒有女人,金錢又基本上掌控在小偉手裏,那權力當然也不能受到一絲一毫的挑戰。古往今來,多少二把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皇帝老大的手裏。

    可是書做好後,小偉又說:“劉勝華,你如果想看書,可以留下一本,反正閑著無聊,你做會計的可以拿本書學習學習。但是其他人不準拿!”

    劉勝華正有此意,隻是不好說出口。看來小偉頗懂得恩威並施,確實是個當政府部門領導的好料子。

    *          *          *

    外麵給劉勝華送進來幾件衣服,捎個話說是公司的同事送的,但沒說姓甚名誰。劉勝華突然就鼻子發酸,看來人情冷暖也還有一點暖。衣服都是半新不舊的,李安平翻了翻,問:“你這毛衣偌大的一件怎麽這樣輕?”

    劉勝華說:“算你識貨,毛衣就是要越輕越好,羊毛和羊絨不一樣,開司米的就不一樣,要是澳洲來的更不一樣。你不用記那麽多,隻記著越輕越好就沒錯。”

    李安平問:“那你這件要多少錢?”

    “500元吧。”劉勝華說:“這是朋友送我的,叫我買我還舍不得哩。”

    李安平的嘴巴張得老大老大:“咩咩!500元!我從沒見過這麽貴的衣服!”

    劉勝華說:“這不算什麽,貴的皮草一件幾十萬的都有,那些有錢人錢多得沒處花,就要用好貨。我家有一瓶酒也是朋友送的,1000多一瓶,可是我喝起來沒什麽特別。”

    這話給小偉聽到了,走過來,拿走那毛衣看了半天,說:“是很軟很舒服哦,天氣冷了,沒衣服穿,你借我穿幾天吧。”

    劉勝華後悔自己多嘴亂說,但臉上笑笑說:“你愛穿就送給你好了,說什麽借不借的。”

    是的,小偉說借,那已是天大的麵子。他不說借就拿去穿,然後給你兩個耳光,你又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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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號子裏紙和筆都是很珍貴的東東,不光是要自己掏錢買,主要是所裏不讓犯人買太多,因為按規定每個犯人每個月隻能寫兩封信迴家,紙用不了多少。所以犯人都會在提審時向警察要紙和筆,說是要寫作案經過或是寫揭發材料,這樣才能把紙和筆帶進來。劉勝華有時會幫那些沒文化的人寫信,順手就把省下來的紙留下,寫點什麽打發時間。而小偉幹脆就把劉勝華當成了私人秘書,要寫點什麽說一聲就是。

    劉勝華閑下來時會寫點日記之類什麽的,但他又怕被人看到,就在漢字裏夾些英文日文還有符號代號之類,反正是隻有他自己才懂的。有時他也會寫點歌詞,聊以打發時間。比如這一首是他剛剛寫好的《心痛的感覺》:

    曾羨藍天,曾慕雲煙,隻身去異鄉覓尋愛戀,

    隨著逝水,追霧逐煙,願追著我心中的宿緣。

    美麗的幻的像,輝耀這山與田,彩雲聚於心裏頭轉,

    時髦與古老,交替著在變遷,迷惑我心浮遠無邊。

    人陷沉屙,寒熱難躲,半邊月掛於淒暗角落,

    懷念故鄉,心在唱歌,唱出我內心寂寞深鎖。

    心痛的感覺,似細雨灑小河,雨隨我心點點沉墮,

    故鄉那小榭,今夕可熱鬧麽,是否笑擁紅的爐火?

    (伴唱:彩雲南現,南現彩雲,彝家的歌聲繞著餘韻,

    人海漂零,苦海漂零,靠自己尋得快樂心境。)

    傾偈的感覺,這俗世蹉跎,問誰種許多福和禍,

    讓思念遠去,飄散作愛歌,毋論究竟何因何果。

    呆看螢火,愁歎仍多,嘟嚕……

    呆看螢火,愁歎仍多,嘟嚕……

    劉勝華想:這歌應該由徐小鳳來唱,隻有像徐小鳳那種成熟而磁性的嗓音才能唱出歌中的無奈與滄桑。至於曲調,可以采用彝族民歌的5調式……

    外麵傳來廝打聲,眾人跑去院子看究竟,卻原來是小偉和王敏打起來了。王敏也是個打架能手,但他的水平和小偉比起來就好像是中國隊對ac米蘭隊,不在一個檔次上。劉勝華雖然在心裏恨小偉,但也不得不佩服小偉的出手又幹脆利落又漂亮。小偉出拳最霸道的就在於速度,旁人幾乎沒法看清他如何出手,眼前才一花,王敏就吃了一下;眼再一花,王敏又吃了一下。王敏說是打,其實是在奮力抵抗,而且越抵抗越無力,最後被小偉打得跌在地下,隻能用手抱著頭護在胸前。

    小偉又踢了王敏幾腳,罵道:“你媽賣b,想和我鬥!上次打掉你兩顆牙你還不長進!你聽著,這次你是死定了,你別再想走出監獄的大門!”

    原來王敏的牙還是小偉打掉的,劉勝華記起王敏說過小偉很記仇,可是記仇也不能睚眥必報吧。劉勝華看著王敏在地下滾,卻沒法幫上半點忙,心裏隻能幹著急。他向房頂上的哨兵看看,希望哨兵能阻止一下。那哨兵假裝看不見,直到小偉停手了,才裝腔作勢地說了幾句:“鬧什麽鬧?別鬧了,在這裏要好好改造,不要無事生非!”

    可能是打架的聲音大了點,外麵也聽到了,一個政府開了鐵門進來,問:“又整哪樣事出來了?”

    王敏坐在那兒,若無其事地說:“沒哪子事,剛才幾個人在玩,聲音大了點,我說過他們了,以後小聲點!”

    政府看看王敏,疑疑惑惑地說:“沒事?你臉上的血是咋個整著滴?”

    王敏笑笑:“我不小心摜了一跤。”

    政府問不出什麽,就走了。睡覺時劉勝華悄悄問王敏:“你為什麽不報告政府,讓政府來處理這事?”

    王敏說:“那個政府是小偉的人,你向他說還不是找死!你看著吧,我有辦法收拾他!”

    劉勝華說:“行麽?不要搞出什麽事來哦,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凡事小心點好。”

    王敏說:“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怕他撮毬!”

    他的聲音有點陰森,完全不像平時和和氣氣的樣子。劉勝華想:這是王敏的另一麵麽?是不是坐牢會讓人變得冷酷無情?*          *          *

    這天突然來了幾個穿白大褂的人,給看守所裏的所有在押人犯抽血,旁邊還跟著持槍的武警,搞得煞有介事滿隆重的。第二天小偉問政府是怎麽迴事,政府說是上麵通知的,要全麵檢查有沒有hiv陽性反應者。最近幾年吸毒的人很多,主要集中在廣東和雲南兩個省,但是吸毒者的構成又剛好相反。在廣東吸毒者一般是有錢人,有錢人錢多了無聊就要找刺激,就會選擇吸毒;而毒品又很貴,窮人還吸不起。雲南卻剛好相反,吸毒的多是窮人,因為毒品多從緬甸那邊來,近水樓台先得月,價錢便宜。窮人是為了生計去販毒,見那麽便宜就吸著玩,結果就上癮了。販毒團夥也往往采取這種手法,先送給你吸,引誘你吸,等你上了癮再賣給你,你明知是陷阱也隻能往下跳了。

    吸毒的人一開始是吸,後來癮大了就會用針頭注射,而且為了省錢會多人共用一個針頭,這恰恰給艾滋病的傳播提供了最好的途徑。這次大規模的驗血,就是因為艾滋病的傳播速度越來越快,勢頭越來越猛,政府所采取的應對措施。政府還說這是革命的人道主義,給在押人犯驗血,政府出錢,對你們這些做壞事的人渣夠意思了吧!

    小偉把政府的話學給大家聽,三叔公不以為然地說:“我就不信這個邪!我以前踢雞從來不戴套,也不見我就有了性病。我先吃藥後打針,也和人家共用一個針頭,可我身體一直都很棒!”

    劉勝華說:“話不能這樣說,科學還是要信的。艾滋病的潛伏期很長,一般三到七年,長的甚至可以二十年。它也許不發作,一發作就很猛烈,全身的肉一塊一塊爛掉,治也治不好,那模樣超恐怖的。平時還是要小心為好。”

    三叔公不喜歡聽,就說:“聽你們這些讀書人的話,才叫死的人多。你上過大學,又當什麽管理,還不是進來坐牢?可見你們也不過是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你坐一迴牢就抵得上我們坐兩三迴,有什麽臉亂說大道理!”

    這一下正打在劉勝華的死穴上,劉勝華耷拉著臉,不吭氣了。三叔公很愜意,吹著口哨,一臉爽死的相。

    誰知才過了三天,外麵就在喊:“林萬保,收東西!”

    林萬保就是三叔公,三叔公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會叫他收東西。叫人收東西無非是三種情況,一是釋放迴家,二是判決生效送去勞改隊,三是調到其他號子去。三叔公自言自語地說:“要給我迴家?難道我家裏一直在外麵給我走關係?怎麽就不和我說一聲?”

    豬頭附和道:“是呀,你還沒判決,不可能去勞改隊,現在也不會沒事亂調號,看來是要迴家了。”

    三叔公的手有點抖:“如果迴家,這些爛東東就不要了。唉,也不說清楚點。”

    小偉說:“先收拾好,如果是調號,爛東東都有用滴。”

    鐵門一陣亂響,進來兩個政府,把大家嚇壞了。那兩人戴著帽子口罩手套,全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好像是來放毒氣的。他們把三叔公帶走後,號子裏的人都沒吱聲,像啞了一樣。呆了半晌,小偉問:“劉勝華,如果三叔公有艾滋病,我們天天和他一起吃飯,會不會傳染?”

    劉勝華的心在這幾秒鍾裏已經打了幾十個轉,他要選擇一種最有利於自己的說法,最終覺得還是實話實說的好:“艾滋病的傳播途徑是體液和血液,如果你隻是在號子裏才和他吃吃飯,估計傳染的可能性很小。不過以後你還是要多注意,小心不為多哦。”

    小偉對豬頭說:“從現在起我自己一個人吃飯,你要吃菜,就專門洗一雙公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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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偉打聽到確切消息了,看守所裏總共查出有六個艾滋病,現在全部關在一個號子裏。聽政府的意思,這六個人不能接觸外麵的任何人,甚至再也不能出來了,也許就關在裏麵一直到死。

    劉勝華很想問問那六個人到底是hiv檢測陽性還是真的確診艾滋病,要知道這根本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隻是hiv檢測陽性,那關在裏麵真叫冤枉死。不過他想想也懶得問了,進來沒幾個月,就看到了太多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死個把三叔公又算得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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