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永盛電器廠分廠，有兩個衣著特別醒目的人。一個是蘇浩林。他上班的時候，不論夏天穿的t恤，還是秋冬穿的上衣，都是幾百元一件的流行裝，褲子也是跟上衣配套的幾百元的褲子，皮鞋也是名牌。另一個也是他們製修工段的、跟蘇浩林同在一個辦公室的統計員葉海珠。但是仔細看，葉海珠穿的衣裳不但不是名牌，有的甚至是自己改過的。因為人長得精神，衣裳改得得體，洗得很幹淨的不時髦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便從衣服到鞋都有了光彩。電器廠分廠的三個工段，每一個工段都有一間搭在車間內的房子作為工段的辦公室，有三十多平方米。電機製修工段的辦公室搭在車間的東牆下，蘇浩林和葉海珠都在這裏邊辦公。
自從徐凱華來到電器分廠之後，有兩個時常會喊他到他們那兒去坐坐、玩玩的人。這兩個人一個是康愛芬，另一個便是蘇浩林。
這幾天徐凱華的師傅沒上班，周貴福給他安排了一些清理機床衛生的活讓他幹，他已經幹完了，這一天上午徐凱華沒用誰喊，自己踱到了電機製修這邊來找蘇浩林玩。
徐凱華來到製修工段的辦公室的時候，蘇浩林正在跟葉海珠閑聊，看見徐凱華進來，倆人一起跟徐凱華打招唿。蘇浩林問徐凱華：“這幾天你怎麽成了環衛工人了，打掃起了衛生？誰讓你幹的？”
徐凱華說：“周主任。”
蘇浩林說：“呸！他算老幾。你！”他指著徐凱華說：“隻有你師傅才有權利支使你。袁懷理既是你師傅又是機加工的班長，他都不睬他，你聽他的什麽瞎喳喳。”
徐凱華說：“他不是主任嗎？”
蘇浩林說：“以後你師傅不安排你幹什麽，你就在他那桌子那裏學習，抽屜裏有技術書，藝不壓身，你知道嗎？學好了，以後離開這裏也好混個高工資。”
在電器分廠，除了正經理工資三千元，副經理二千元，就要數到蘇浩林。他的工資一千六百元。
這時候葉海珠說：“凱華，你坐呀，有椅子，有沙發，你怎麽站著呢？”
葉海珠這一年二十五歲，跟徐凱華的年齡一樣大。葉海珠兩年前離了婚，帶著一個兩歲的兒子單過。據說她的離異的丈夫是個公子哥，在她懷孕生孩子期間與別的女子同居，最終釀成了她們之間的離異。為了跟孩子的父親及其一家徹底的斷絕來往，葉海珠連他們家應給孩子的撫養費都拒絕了，所以，按她現在的收入，日子過得夠清貧的。
徐凱華聽了葉海珠的話，靦腆的坐在了他們的兩張桌子對麵的沙發上。這時候，從辦公室門口又進來了一個人，他也是周貴福工段的袁懷理班組的成員，但是他雖然是袁懷理班內的人，平日的工作卻不歸袁懷理安排，而是聽同在一個班組的康愛芬的安排。看到他進來，蘇浩林很吃驚的樣子，驅趕他似的說：“盧其會，你來這裏幹什麽！有事嗎？”
盧其會矮個子，四方大臉，他的身體長，腿短胳膊短，而且手特別小。因為不常洗澡不常換衣裳，老遠便能感覺到他那股髒兮兮的邋遢勁。他三十歲了還沒有結婚，以前曾經托人打聽葉海珠還願意不願意再結婚，言下之意為他自己說媒，因而引起了葉海珠對他的嫌惡，所以他不常到這邊來。
盧其會聽了蘇浩林的話，皺起眼眶上的亂眉，怨艾的說：“沒有事就不能來嗎？你這裏又不是皇宮禁地！”
蘇浩林聽了，說：“好好好！你有什麽事？”
盧其會說：“周主任讓我來這邊找你，讓你給我安排點活幹。”
“安排你點活幹？你能幹什麽？”蘇浩林問。
盧其會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周主任抓總了，你們不是開過會了？他讓我來找你。”
蘇浩林聽了，一臉的無奈，想了一會兒說：“好吧，你看見外邊南牆邊那一趟電機了嗎？去清理電機吧。”
盧其會說：“我清理電機幹什麽？你給我找點好活幹！”
“什麽是好活啊？”蘇浩林問。
盧其會說：“人家誰不是想多弄點錢，少幹點活啊？”
“其它的活你幹不了！——”蘇浩林語重心長的對盧其會說：“你到外邊看看，其它的活你能幹什麽，你自己挑吧。”
盧其會聽了，想了好一會兒，突然往葉海珠麵前一蹦，隔著辦公桌湊得很近的伸出一個短短的手指頭指著葉海珠，很嚴厲又很著急的說：“你可得給我記好了誒！你可得給我記清楚！不然我可找你！”他臉上露出一副要跟葉海珠算帳的樣子。
葉海珠抬頭看見盧其會那張大臉，突然爆怒的站了起來，厲聲的對盧其會說：“向後退！一邊去！”
盧其會被葉海珠的動作嚇了一跳，他不明這突然間是怎麽了，瞪著一雙白白的小眼睛驚恐的看著葉海珠。葉海珠被氣得立刻背轉了身，麵壁站在了那裏。
蘇浩林這時候趕緊向盧其會揮手，說：“快快快！趕快幹活去，趕快趕快。”他一直把盧其會攆出辦公室，才迴過身來對葉海珠說：“父母失責，孩子失教。這種人又不知好歹，你跟他生什麽氣呢。”
葉海珠這時候已經轉迴了身，看著蘇浩林和徐凱華笑，對自己剛剛的失態感到有點難為情。蘇浩林說：“你還沒聽過他對你說：‘我爸爸喜歡我，不喜歡我哥哥，對我好，對我哥哥不好’呢？”蘇浩林模仿著盧其會那種賴聲賴氣的怨艾腔調，逗得葉海珠和徐凱華都笑起來，他又說：“你要是聽他說說他自己有多麽好，多麽能，那你真能氣得背過氣去。”
蘇浩林正說著，從外邊又進來兩個人，是總廠幹銷售的郝事光摟著周貴福進來了。郝事光一米八零的個子，身體胖大，他兩手摟著周貴福的肩膀，壓著周貴福往裏走，幾乎是讓周貴福馱著他進來的。
他們進來後，郝事光坐在了沙發上，周貴福站在那兒沒有坐，對蘇浩林說：“蘇工，讓彭魯生和張家盛晚上加加班吧，把他們幹得哪台電機提前幹出來。
“你是說海化的那台電機嗎？”蘇浩林問。
周貴福說：“是啊。”
“怎麽，等著提嗎？”蘇浩林轉身向跟他並排著辦公桌的葉海珠問。
葉海珠說：“不等著提。”
蘇浩林聽了迴身問周貴福：“不等著提加什麽班？”
周貴福說：“不是要把海化這批電機的營業額放在這個月裏嗎。”
“為什麽要放在這個月裏？有什麽特別的好處嗎？”蘇浩林問。
周貴福被蘇浩林問得有點尷尬起來，說：“你看看你，蘇工，工作往前趕總比往後好嗎？”
蘇浩林說：“不見的。”
周貴福問：“怎麽不見的？”
蘇浩林說：“不知道。”
看到兩個人僵起來，沒有機會說話的郝事光著急了，說：“你看蘇工啊，人家周主任安排工作，你這麽不配合。官大一級壓死人，人家周主任都說了，你還是不聽！”
但是蘇浩林不理郝事光，也不理周貴福，而是向徐凱華笑了笑。
郝事光這才看見了幾乎是跟他並排坐在沙發上的徐凱華，迴過臉仔細的盯著徐凱華看，說：“這小子。”順手很用力的拍了徐凱華的肩膀一下，然後又站起身來伸出手去跟徐凱華握手。徐凱華沒來得及站起來，也伸出手去，被郝事光攥住他的手掌用力的攥了一下。郝事光想攥疼徐凱華，疼得他叫出聲來。徐凱華的身體雖然不胖，體格卻是力量型的，對郝事光的襲擊並不很在意，但是因為郝事光事先握住的是徐凱華的手掌，徐凱華的手還是很疼，不過沒疼得“哎喲”出聲來就是了。
郝事光這一年二十八歲，他的妻子在幾年前跟著別人跑了，然後才找律師迴來跟郝事光辦了離婚手續。郝事光到電機製修辦公室，是衝著葉海珠來的，他在表演了一係列欺負人的鬧劇以後坐迴到沙發上，抬眼皮看了看對麵辦公桌後的葉海珠，看見葉海珠在一心一意的填寫製修明細卡，甚至沒有抬眼睛看一看他們，便露怯的對葉海珠說：“葉妹妹真是太忙了真是。”
葉海珠聽了，“誒”了一下算作答應，仍然沒抬眼皮。
郝事光對葉海珠還是很怕的，看到葉海珠的樣子，他覺得沒趣，催促周貴福說：“周哥，工作安排完了沒有，迴你那裏去吧，走吧。”他站了起來，催周貴福。周貴福一直站著，聽了郝事光的催促，他想了想，說：“好吧，等下午我再過來和彭魯生他們商量。”一邊說，一邊就轉身在郝事光兩手的挾持下走了。
等到周貴福和郝事光走出去，蘇浩林朝徐凱華苦笑了一下，從抽屜裏拿出一支牙簽放在牙間咬著，臉色卻越來越難看，蘇浩林開始生氣了。
二
平時，周貴福與蘇浩林就有點“天生”犯“相”，既犯抵觸。例如蘇浩林特別整潔，周貴福很邋遢。蘇浩林守時，守承諾，周貴福卻沒有時間觀念，凡事隨心所欲。再者，周貴福信奉“同行是冤家”，他覺得，凡是比自己強比自己有權威的人都不該是自己的屬下，必欲去之才安穩。
吃過午飯上班以後，周貴福便來到電機製修這一邊與彭魯生和張家盛一起幹活，賭氣似的，一直幹到接近下班。
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徐凱華在收拾他師傅袁懷理的工具櫥，準備鎖好櫥子下班，突然聽到車間東邊蘇浩林厲聲的喊叫：“徐凱華！徐凱華！——”徐凱華被驚得手一抖，扔下鎖，抬身向電機製修那邊看去，蘇浩林已經喊出了又一聲：“徐凱華！——”徐凱華掣身向那邊跑過去。蘇浩林看見徐凱華跑近跟前，一邊說：“快點過來！”一邊轉身進了辦公室。徐凱華跑進製修工段的辦公室，看見幾個人圍在沙發前，他蹺腳向裏邊一看，是葉海珠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左腳，上身一起一躬的扭動著，一臉的虛汗。徐凱華剛進來，緊跟著盧其會也跑了進來，他毫不客氣的分開眾人湊到了裏邊葉海珠跟前，伸手去扳葉海珠的肩膀。葉海珠看見盧其會過去就象見了鬼似的尖叫起來，一邊厲聲的喊：“你走開，走開！走開！”一邊坐著在沙發上向後退。眾人急忙的把盧其會向後推。正在打電話的蘇浩林也厲聲的向這邊喊：“盧其會！你滾開！你出去！”盧其會被眾人往外推，他自己卻挺著身子仍然想往裏擠。蘇浩林摔下電話走過去，把盧其會調轉了身子向外邊推出去。盧其會一邊被向外推一邊驚恐的怨艾的嘟噥：“是我砸得她，是我砸得她！”蘇浩林不管他說什麽，直接把他推出了門外。
蘇浩林把盧其會推出去，返身迴來打電話，一邊對徐凱華說：“我叫車，你等著送葉海珠去醫院。”
原來，快下班的時候葉海珠去外邊統計今天幹完的活和剛分配下去的活，去到盧其會清理的電機跟前要記下那台電機的型號，盧其會不幹自己的活，卻張大嘴抬身去看葉海珠作記錄，把手中正扶著的一台280型電機的端蓋鬆了手，端蓋向外歪下去，正砸在葉海珠的左腳上。葉海珠疼得把筆和文件夾都扔了，在車間這邊跑了幾個來迴，才跑進了辦公室。
一會兒，車來了。分廠的兩輛車都不在家，蘇浩林從總廠要了一輛小麵包車。開車的司機跑進辦公室，蘇浩林和徐凱華正在湊錢，先湊了一千幾百塊錢讓徐凱華帶著。因為很快就要下班了，蘇浩林對駕駛員說：“你把他們送到醫院就行了，他們看完了病，需要住院就住下，不需要住院打的迴去。徐凱華如果住院你打電話給我，不住院你把葉海珠一直送迴家，也打電話跟我說一聲，好嗎？”徐凱華隻是聽著，點頭。“趕快走！”蘇浩林說。其他人聽了蘇浩林的吩咐，都閃開身讓徐凱華過去扶葉海珠起來。葉海珠在幾個人的輕扶下站起來，左腳仍不敢點地，已經走到門旁的蘇浩林說：“徐凱華你把她抱起來！”徐凱華聽了，顧不及害羞，稍一躬身雙手一抄便把葉海珠抄在了懷裏，抱著她向停在車間門旁的麵包車跑過去。
在醫院裏，經過診斷，葉海珠的腳沒有骨折，幾十公斤重的電機端蓋砸在腳麵有彈性的直骨上，疼是特別疼了很多，所幸沒有大礙，養一陣子，消腫消炎以後便可以痊愈。徐凱華在醫院裏給蘇浩林打了電話，蘇浩林囑咐徐凱華把葉海珠送迴家，想得周到一點，給她準備一點吃的，等到明天或者派女職工去照顧她，或者她的父母來到照顧她，因為葉海珠是單身女子的緣故，他們這一天晚上就不再去看他了。徐凱華這裏滿口答應。
葉海珠兩歲的兒子跟著葉海珠的父母在這個城市的北區生活，平時大部分時間葉海珠自己住在向廠裏租來的三十九平米的單元裏。她的單元在三層。徐凱華和葉海珠從醫院迴到家，天已見黑，既然一路上又是抱又是背的走過了許多行程，徐凱華沒有再躊躇，直接把葉海珠背上了樓。
在微黑的門洞裏，葉海珠扶著徐凱華開開門，慢慢的走進屋裏，打開燈，葉海珠迴身關好門，徐凱華扶葉海珠在床前坐下來，幫她把鞋脫掉，把她的兩腿抬到床上。徐凱華把葉海珠安頓好剛要轉身，腰際卻被葉海珠攔腰抱了個正著。葉海珠雙手抱緊徐凱華的腰，把她的還紮著這時候看起來好象已經是古代發髻的兩條短辮的頭伏向了徐凱華的胸膛。徐凱華的胸前感到了些許的抽泣和顫動，他一手攬住葉海珠的頭，一手按在葉海珠的背上輕輕的揉摩著，希望能夠就此安慰她。過了好久，葉海珠才抬起頭來，看著徐凱華的眼睛不安的問：“我嚇著你了嗎？”徐凱華也看著葉海珠，說：“不。”他又把葉海珠的頭輕輕的按迴到了自己的胸前。徐凱華感到葉海珠的麵頰在自己的胸間偎依，他便更用力的攬緊了葉海珠。當葉海珠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用兩手緊緊的拉住徐凱華的胳膊，她的眼神迷離而微紅，她說：“你知道嗎，我多麽的渴望親人，噢！渴望男人，渴望去親近誰。”她笑了一下：“兩年了，就象行走在沙漠中找不到水的駱駝，渴啊！”她的唿吸深長而微微抖動：“我為我剛才的樣子向你道歉，對不起你，我一定是嚇著你了。”
徐凱華注視著葉海珠的眼睛，說：“不，正相反，我喜歡你。”
葉海珠也注視著徐凱華的眼睛，然後拿起徐凱華的一隻手，在他手背上用力的親了一下。
徐凱華這時候想著要離開了，他要去給葉海珠買下一點晚上飯或是點心，葉海珠怎麽也不願意，因為家裏備著可以隨時食用的方便食品，再者腳疼，她也不想吃什麽，她執意的讓徐凱華趕緊迴家吃晚飯。看看拗不過葉海珠，徐凱華跟她約好了第二天早晨來給她送早點的時間，給葉海珠倒了一杯開水放在床頭櫥上，迴家去了。
在永盛電器廠分廠，有兩個衣著特別醒目的人。一個是蘇浩林。他上班的時候，不論夏天穿的t恤，還是秋冬穿的上衣，都是幾百元一件的流行裝，褲子也是跟上衣配套的幾百元的褲子，皮鞋也是名牌。另一個也是他們製修工段的、跟蘇浩林同在一個辦公室的統計員葉海珠。但是仔細看，葉海珠穿的衣裳不但不是名牌，有的甚至是自己改過的。因為人長得精神，衣裳改得得體，洗得很幹淨的不時髦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便從衣服到鞋都有了光彩。電器廠分廠的三個工段，每一個工段都有一間搭在車間內的房子作為工段的辦公室，有三十多平方米。電機製修工段的辦公室搭在車間的東牆下，蘇浩林和葉海珠都在這裏邊辦公。
自從徐凱華來到電器分廠之後，有兩個時常會喊他到他們那兒去坐坐、玩玩的人。這兩個人一個是康愛芬，另一個便是蘇浩林。
這幾天徐凱華的師傅沒上班，周貴福給他安排了一些清理機床衛生的活讓他幹，他已經幹完了，這一天上午徐凱華沒用誰喊，自己踱到了電機製修這邊來找蘇浩林玩。
徐凱華來到製修工段的辦公室的時候，蘇浩林正在跟葉海珠閑聊，看見徐凱華進來，倆人一起跟徐凱華打招唿。蘇浩林問徐凱華：“這幾天你怎麽成了環衛工人了，打掃起了衛生？誰讓你幹的？”
徐凱華說：“周主任。”
蘇浩林說：“呸！他算老幾。你！”他指著徐凱華說：“隻有你師傅才有權利支使你。袁懷理既是你師傅又是機加工的班長，他都不睬他，你聽他的什麽瞎喳喳。”
徐凱華說：“他不是主任嗎？”
蘇浩林說：“以後你師傅不安排你幹什麽，你就在他那桌子那裏學習，抽屜裏有技術書，藝不壓身，你知道嗎？學好了，以後離開這裏也好混個高工資。”
在電器分廠，除了正經理工資三千元，副經理二千元，就要數到蘇浩林。他的工資一千六百元。
這時候葉海珠說：“凱華，你坐呀，有椅子，有沙發，你怎麽站著呢？”
葉海珠這一年二十五歲，跟徐凱華的年齡一樣大。葉海珠兩年前離了婚，帶著一個兩歲的兒子單過。據說她的離異的丈夫是個公子哥，在她懷孕生孩子期間與別的女子同居，最終釀成了她們之間的離異。為了跟孩子的父親及其一家徹底的斷絕來往，葉海珠連他們家應給孩子的撫養費都拒絕了，所以，按她現在的收入，日子過得夠清貧的。
徐凱華聽了葉海珠的話，靦腆的坐在了他們的兩張桌子對麵的沙發上。這時候，從辦公室門口又進來了一個人，他也是周貴福工段的袁懷理班組的成員，但是他雖然是袁懷理班內的人，平日的工作卻不歸袁懷理安排，而是聽同在一個班組的康愛芬的安排。看到他進來，蘇浩林很吃驚的樣子，驅趕他似的說：“盧其會，你來這裏幹什麽！有事嗎？”
盧其會矮個子，四方大臉，他的身體長，腿短胳膊短，而且手特別小。因為不常洗澡不常換衣裳，老遠便能感覺到他那股髒兮兮的邋遢勁。他三十歲了還沒有結婚，以前曾經托人打聽葉海珠還願意不願意再結婚，言下之意為他自己說媒，因而引起了葉海珠對他的嫌惡，所以他不常到這邊來。
盧其會聽了蘇浩林的話，皺起眼眶上的亂眉，怨艾的說：“沒有事就不能來嗎？你這裏又不是皇宮禁地！”
蘇浩林聽了，說：“好好好！你有什麽事？”
盧其會說：“周主任讓我來這邊找你，讓你給我安排點活幹。”
“安排你點活幹？你能幹什麽？”蘇浩林問。
盧其會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周主任抓總了，你們不是開過會了？他讓我來找你。”
蘇浩林聽了，一臉的無奈，想了一會兒說：“好吧，你看見外邊南牆邊那一趟電機了嗎？去清理電機吧。”
盧其會說：“我清理電機幹什麽？你給我找點好活幹！”
“什麽是好活啊？”蘇浩林問。
盧其會說：“人家誰不是想多弄點錢，少幹點活啊？”
“其它的活你幹不了！——”蘇浩林語重心長的對盧其會說：“你到外邊看看，其它的活你能幹什麽，你自己挑吧。”
盧其會聽了，想了好一會兒，突然往葉海珠麵前一蹦，隔著辦公桌湊得很近的伸出一個短短的手指頭指著葉海珠，很嚴厲又很著急的說：“你可得給我記好了誒！你可得給我記清楚！不然我可找你！”他臉上露出一副要跟葉海珠算帳的樣子。
葉海珠抬頭看見盧其會那張大臉，突然爆怒的站了起來，厲聲的對盧其會說：“向後退！一邊去！”
盧其會被葉海珠的動作嚇了一跳，他不明這突然間是怎麽了，瞪著一雙白白的小眼睛驚恐的看著葉海珠。葉海珠被氣得立刻背轉了身，麵壁站在了那裏。
蘇浩林這時候趕緊向盧其會揮手，說：“快快快！趕快幹活去，趕快趕快。”他一直把盧其會攆出辦公室，才迴過身來對葉海珠說：“父母失責，孩子失教。這種人又不知好歹，你跟他生什麽氣呢。”
葉海珠這時候已經轉迴了身，看著蘇浩林和徐凱華笑，對自己剛剛的失態感到有點難為情。蘇浩林說：“你還沒聽過他對你說：‘我爸爸喜歡我，不喜歡我哥哥，對我好，對我哥哥不好’呢？”蘇浩林模仿著盧其會那種賴聲賴氣的怨艾腔調，逗得葉海珠和徐凱華都笑起來，他又說：“你要是聽他說說他自己有多麽好，多麽能，那你真能氣得背過氣去。”
蘇浩林正說著，從外邊又進來兩個人，是總廠幹銷售的郝事光摟著周貴福進來了。郝事光一米八零的個子，身體胖大，他兩手摟著周貴福的肩膀，壓著周貴福往裏走，幾乎是讓周貴福馱著他進來的。
他們進來後，郝事光坐在了沙發上，周貴福站在那兒沒有坐，對蘇浩林說：“蘇工，讓彭魯生和張家盛晚上加加班吧，把他們幹得哪台電機提前幹出來。
“你是說海化的那台電機嗎？”蘇浩林問。
周貴福說：“是啊。”
“怎麽，等著提嗎？”蘇浩林轉身向跟他並排著辦公桌的葉海珠問。
葉海珠說：“不等著提。”
蘇浩林聽了迴身問周貴福：“不等著提加什麽班？”
周貴福說：“不是要把海化這批電機的營業額放在這個月裏嗎。”
“為什麽要放在這個月裏？有什麽特別的好處嗎？”蘇浩林問。
周貴福被蘇浩林問得有點尷尬起來，說：“你看看你，蘇工，工作往前趕總比往後好嗎？”
蘇浩林說：“不見的。”
周貴福問：“怎麽不見的？”
蘇浩林說：“不知道。”
看到兩個人僵起來，沒有機會說話的郝事光著急了，說：“你看蘇工啊，人家周主任安排工作，你這麽不配合。官大一級壓死人，人家周主任都說了，你還是不聽！”
但是蘇浩林不理郝事光，也不理周貴福，而是向徐凱華笑了笑。
郝事光這才看見了幾乎是跟他並排坐在沙發上的徐凱華，迴過臉仔細的盯著徐凱華看，說：“這小子。”順手很用力的拍了徐凱華的肩膀一下，然後又站起身來伸出手去跟徐凱華握手。徐凱華沒來得及站起來，也伸出手去，被郝事光攥住他的手掌用力的攥了一下。郝事光想攥疼徐凱華，疼得他叫出聲來。徐凱華的身體雖然不胖，體格卻是力量型的，對郝事光的襲擊並不很在意，但是因為郝事光事先握住的是徐凱華的手掌，徐凱華的手還是很疼，不過沒疼得“哎喲”出聲來就是了。
郝事光這一年二十八歲，他的妻子在幾年前跟著別人跑了，然後才找律師迴來跟郝事光辦了離婚手續。郝事光到電機製修辦公室，是衝著葉海珠來的，他在表演了一係列欺負人的鬧劇以後坐迴到沙發上，抬眼皮看了看對麵辦公桌後的葉海珠，看見葉海珠在一心一意的填寫製修明細卡，甚至沒有抬眼睛看一看他們，便露怯的對葉海珠說：“葉妹妹真是太忙了真是。”
葉海珠聽了，“誒”了一下算作答應，仍然沒抬眼皮。
郝事光對葉海珠還是很怕的，看到葉海珠的樣子，他覺得沒趣，催促周貴福說：“周哥，工作安排完了沒有，迴你那裏去吧，走吧。”他站了起來，催周貴福。周貴福一直站著，聽了郝事光的催促，他想了想，說：“好吧，等下午我再過來和彭魯生他們商量。”一邊說，一邊就轉身在郝事光兩手的挾持下走了。
等到周貴福和郝事光走出去，蘇浩林朝徐凱華苦笑了一下，從抽屜裏拿出一支牙簽放在牙間咬著，臉色卻越來越難看，蘇浩林開始生氣了。
二
平時，周貴福與蘇浩林就有點“天生”犯“相”，既犯抵觸。例如蘇浩林特別整潔，周貴福很邋遢。蘇浩林守時，守承諾，周貴福卻沒有時間觀念，凡事隨心所欲。再者，周貴福信奉“同行是冤家”，他覺得，凡是比自己強比自己有權威的人都不該是自己的屬下，必欲去之才安穩。
吃過午飯上班以後，周貴福便來到電機製修這一邊與彭魯生和張家盛一起幹活，賭氣似的，一直幹到接近下班。
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徐凱華在收拾他師傅袁懷理的工具櫥，準備鎖好櫥子下班，突然聽到車間東邊蘇浩林厲聲的喊叫：“徐凱華！徐凱華！——”徐凱華被驚得手一抖，扔下鎖，抬身向電機製修那邊看去，蘇浩林已經喊出了又一聲：“徐凱華！——”徐凱華掣身向那邊跑過去。蘇浩林看見徐凱華跑近跟前，一邊說：“快點過來！”一邊轉身進了辦公室。徐凱華跑進製修工段的辦公室，看見幾個人圍在沙發前，他蹺腳向裏邊一看，是葉海珠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左腳，上身一起一躬的扭動著，一臉的虛汗。徐凱華剛進來，緊跟著盧其會也跑了進來，他毫不客氣的分開眾人湊到了裏邊葉海珠跟前，伸手去扳葉海珠的肩膀。葉海珠看見盧其會過去就象見了鬼似的尖叫起來，一邊厲聲的喊：“你走開，走開！走開！”一邊坐著在沙發上向後退。眾人急忙的把盧其會向後推。正在打電話的蘇浩林也厲聲的向這邊喊：“盧其會！你滾開！你出去！”盧其會被眾人往外推，他自己卻挺著身子仍然想往裏擠。蘇浩林摔下電話走過去，把盧其會調轉了身子向外邊推出去。盧其會一邊被向外推一邊驚恐的怨艾的嘟噥：“是我砸得她，是我砸得她！”蘇浩林不管他說什麽，直接把他推出了門外。
蘇浩林把盧其會推出去，返身迴來打電話，一邊對徐凱華說：“我叫車，你等著送葉海珠去醫院。”
原來，快下班的時候葉海珠去外邊統計今天幹完的活和剛分配下去的活，去到盧其會清理的電機跟前要記下那台電機的型號，盧其會不幹自己的活，卻張大嘴抬身去看葉海珠作記錄，把手中正扶著的一台280型電機的端蓋鬆了手，端蓋向外歪下去，正砸在葉海珠的左腳上。葉海珠疼得把筆和文件夾都扔了，在車間這邊跑了幾個來迴，才跑進了辦公室。
一會兒，車來了。分廠的兩輛車都不在家，蘇浩林從總廠要了一輛小麵包車。開車的司機跑進辦公室，蘇浩林和徐凱華正在湊錢，先湊了一千幾百塊錢讓徐凱華帶著。因為很快就要下班了，蘇浩林對駕駛員說：“你把他們送到醫院就行了，他們看完了病，需要住院就住下，不需要住院打的迴去。徐凱華如果住院你打電話給我，不住院你把葉海珠一直送迴家，也打電話跟我說一聲，好嗎？”徐凱華隻是聽著，點頭。“趕快走！”蘇浩林說。其他人聽了蘇浩林的吩咐，都閃開身讓徐凱華過去扶葉海珠起來。葉海珠在幾個人的輕扶下站起來，左腳仍不敢點地，已經走到門旁的蘇浩林說：“徐凱華你把她抱起來！”徐凱華聽了，顧不及害羞，稍一躬身雙手一抄便把葉海珠抄在了懷裏，抱著她向停在車間門旁的麵包車跑過去。
在醫院裏，經過診斷，葉海珠的腳沒有骨折，幾十公斤重的電機端蓋砸在腳麵有彈性的直骨上，疼是特別疼了很多，所幸沒有大礙，養一陣子，消腫消炎以後便可以痊愈。徐凱華在醫院裏給蘇浩林打了電話，蘇浩林囑咐徐凱華把葉海珠送迴家，想得周到一點，給她準備一點吃的，等到明天或者派女職工去照顧她，或者她的父母來到照顧她，因為葉海珠是單身女子的緣故，他們這一天晚上就不再去看他了。徐凱華這裏滿口答應。
葉海珠兩歲的兒子跟著葉海珠的父母在這個城市的北區生活，平時大部分時間葉海珠自己住在向廠裏租來的三十九平米的單元裏。她的單元在三層。徐凱華和葉海珠從醫院迴到家，天已見黑，既然一路上又是抱又是背的走過了許多行程，徐凱華沒有再躊躇，直接把葉海珠背上了樓。
在微黑的門洞裏，葉海珠扶著徐凱華開開門，慢慢的走進屋裏，打開燈，葉海珠迴身關好門，徐凱華扶葉海珠在床前坐下來，幫她把鞋脫掉，把她的兩腿抬到床上。徐凱華把葉海珠安頓好剛要轉身，腰際卻被葉海珠攔腰抱了個正著。葉海珠雙手抱緊徐凱華的腰，把她的還紮著這時候看起來好象已經是古代發髻的兩條短辮的頭伏向了徐凱華的胸膛。徐凱華的胸前感到了些許的抽泣和顫動，他一手攬住葉海珠的頭，一手按在葉海珠的背上輕輕的揉摩著，希望能夠就此安慰她。過了好久，葉海珠才抬起頭來，看著徐凱華的眼睛不安的問：“我嚇著你了嗎？”徐凱華也看著葉海珠，說：“不。”他又把葉海珠的頭輕輕的按迴到了自己的胸前。徐凱華感到葉海珠的麵頰在自己的胸間偎依，他便更用力的攬緊了葉海珠。當葉海珠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用兩手緊緊的拉住徐凱華的胳膊，她的眼神迷離而微紅，她說：“你知道嗎，我多麽的渴望親人，噢！渴望男人，渴望去親近誰。”她笑了一下：“兩年了，就象行走在沙漠中找不到水的駱駝，渴啊！”她的唿吸深長而微微抖動：“我為我剛才的樣子向你道歉，對不起你，我一定是嚇著你了。”
徐凱華注視著葉海珠的眼睛，說：“不，正相反，我喜歡你。”
葉海珠也注視著徐凱華的眼睛，然後拿起徐凱華的一隻手，在他手背上用力的親了一下。
徐凱華這時候想著要離開了，他要去給葉海珠買下一點晚上飯或是點心，葉海珠怎麽也不願意，因為家裏備著可以隨時食用的方便食品，再者腳疼，她也不想吃什麽，她執意的讓徐凱華趕緊迴家吃晚飯。看看拗不過葉海珠，徐凱華跟她約好了第二天早晨來給她送早點的時間，給葉海珠倒了一杯開水放在床頭櫥上，迴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