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立進這一年四十七歲了,使他引以為自豪的,是在永盛電器廠,他領導著一個唯一贏利的大班組。

    他的班在永盛電器廠分廠的一個角落裏。這是一條中、小電機的生產流水線,依靠著這條裝配流水線的裝配和試驗能力,兩年前,他主動請纓,領導著這個班從分廠和工段裏獨立了出來。這種獨立主要是體現在財務上,在分廠財務科給他們單獨立帳,獨立核算,獨立的支和付。他以極短的時間使這個班由虧轉贏後,在分廠車間後邊的荒地上,建造了一個專供衝床使用的簡易車間,從總廠挪過幾台閑置的衝床幹起了電機定轉子衝片的生產,一方麵解決自己對衝片的需求,同時也供應總廠和分廠對衝片的不時之需,同時還對外銷售,贏利越來越多。通過一係列的電機配件外加工,王立進的電機生產線在這一年的六月份達到了月產兩千台電機的規模。一個隻有三十幾個人的大班組,其規模和效益,工人的收入,讓總廠和分廠的幹部職工們人人看了都眼饞。

    現在為了繼續的擴大生產,王立進又看上了衝片車間周圍那一片撂荒地,他打算把那裏的土包子平掉,把一片舊作坊的遺址清除,先期先把那裏綠化一下,後來再派用場。

    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決定不從外邊找人,而是用總廠和分廠願意在星期六、星期天加班參加“義務”勞動的幹部職工來幹。當然,說好除中午供應工作餐以外,日補貼人民幣七十元,當日交割。這就發生了除了總廠和分廠的主要領導,兩廠相加現如今剩下的九百名幹部職工全數參加的空前盛況。那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會戰,兩天下來,人人都灰頭土臉,疲憊不堪,但是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是那麽快快樂樂,經受了洗禮一般的感到“爽!”。

    可是,這次事先沒料到的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好心策劃,卻引起了總廠和分廠的領導們的特別注意,先是總廠的領導們一次次的下來到這個班看他們的情況,看他們蓋的簡易車間,看清出來的廠後邊的空地,後來便是分廠的領導陪著總廠的領導來看。時間不長,總廠和分廠的領導一致的做出了決定:“王立進所經營的中、小電機生產流水線,積蓄的生產利潤三百萬元,交由總廠財務作統一使用,用以緩解總廠和分廠的長期困難。”王立進當然不交。他的理由是這些積累是班組的全體人員的汗水,不進則退,他們還要利用這點積累求取進一步的發展。二是誰創造了效益誰就應該分享到其中的一部分,大廠全部拿去不合理,最少也要留一半給班組作為獎勵,以贏得職工繼續努力的信心。

    王立進主動請纓經營中、小電機流水線以前,這條流水線包括了三十幾個人,其中有試驗、質檢、保管員、驗貨員十幾人,占了大部分。其他一小部分也因為沒活和工作量不足而處於半工作狀態。自從王立進開始經營這條流水線,所有的前管理人員都參加了生產,沒有了工人和管理人員之分,連王立進這個唯一的管理員也是財務、銷售、供應、開車、甚至裝卸貨物一起幹。管理人員從以前每月的幾百元工資上升到近兩千元,不但沒有人因為從管理崗位下放成生產人員而有怨言,反而因為王立進改變了他們以前那種空耗生命且自聊自慰自圓的窘境而十分感激他。王立進之所以把大家凝聚到了這個份上,其中的要訣便是分配的合理,對每一個人的公平對待。在這裏,任何的失察、失信都是要拿生產經營的負增長作為代價的。現在,廠領導要拿他們的努力成果去敷衍所謂的“全局”,這不但要使自己以後的工作沒法幹,不好再幹,這也不是他的性格所能自圓、所能妥協和容許的。於是,總廠和分廠的領導在不能說服王立進服從“全局利益”的情況下,作出了把王立進調離這個班,讓他上辦公樓到行政科任職,由分廠另安排幹部管理這個班的決定。

    過了一段時間,永盛電器廠分廠車間後邊那間簡易的衝片車間的機器聲開始漸行漸遠,後來便完全的沉寂了下來。中、小電機生產線也因為配件的全線斷檔而停產。王立進既沒有按照總廠和分廠的意思把積累起來的發展資金上交,也沒有到辦公樓的行政科去報到,在總廠和分廠一致決定由他們工段的工段長兼任這個班的班長之初,他離開了永盛電器廠。隨後,因為拿慣了兩千元工資的流水線的工人們,不願意再去拿在國家政策的管治下廠方不能不給的最低保障工資,也紛紛離去。隻留下了這個班裏幾個五十歲以上的老工人,他們在這個廠都已經工作了三十年以上;還有一個是受過工傷跟這個工廠結下了一生緣的一名中年婦女;還有原來幹管理,既沒有技術也沒有體格的一男一女;一共是七個人。

    二

    徐凱華來到永盛電器廠後,廠裏把他安排在了分廠。分廠和總廠同在一個地界裏,隻是總廠占兩棟車間,分廠自己單獨占一棟車間。分廠給徐凱華派了一位幹車床的名叫“袁懷理”的師傅帶他。

    袁懷理跟徐凱華年齡一樣大,但是在工廠裏,師徒如父子,袁懷理對徐凱華不但嚴厲,而且關懷備至。剛開始的時候,袁懷理幹活,隻讓徐凱華在他旁邊看,但是不能離他左右。徐凱華看了幾天,後來伸手幹了幹,袁懷理看了,說:“喲!沒白上了高職。”便讓徐凱華幹,自己坐在旁邊看著徐凱華幹,看到徐凱華動作不利索時,就讓徐凱華靠一邊站著,他來做示範,同時他自己也會幹一陣子讓徐凱華休息休息,直到徐凱華反複的要求自己幹,他才停下手,讓在一旁,但是並不離開機床左右。袁懷理一邊一刻不離的坐在旁邊看著徐凱華操作,看見這個工段的工長走過來,便很不客氣的說:

    “周主任,你給徐凱華找一個工具櫥,要好一點的。”

    被稱作周主任的周貴福中等個子,四方臉,聽了袁懷理的吩咐,笑得眯縫了雙眼,說:“那裏還有很好的,你要多麽好?”

    袁懷理說:“商麗麗留下的那一個,給徐凱華。”

    周貴福躬腰點頭的說:“好好好,那一個給你們,你和徐、什麽來著?去弄吧。”

    在這之前,袁懷理已經為徐凱華要了工作服,去食堂吃飯用的整套餐具、毛巾、手套,一應廠裏可以提供的用品。但可惜的是每個月袁懷理隻有六、七天班可上。他是幹記件的,沒有活的時候待在廠裏分文工資沒有。徐凱華是類似於學徒期的徒工,全月上班,拿得是月工資:八百元。這種時候,徐凱華也沒了什麽事幹,隻能在車間裏遊蕩。這時候車間裏的人還是很多,技工們幹完了活都迴家了,可是車間裏還有很多打掃衛生的,打雜的,沒有工時定額的鉗工,維修工,管理人員。

    永盛電器廠的這些車間是現代化的鋼結構建築,雖然麵積不一樣大,但都可以說是非常之大。是用原來在市中心的舊廠址置換的資金和土地建造的。徐凱華來到的這個分廠車間,在內部分成了三大段,徐凱華在中段,這裏有五十多台車、銑、刨、磨、滾、鏜機床,各種打孔鑽孔衝孔設備,生產電機軸用的數控車床,生產模具用的高級線切割設備,大型車刨設備。車間的西邊是生產中、小電機的裝配流水線,生產電焊機和自耦調壓器的安裝線。車間東邊則是一片電機維修場地,待修的各類電機放得到處都是。徐凱華到這裏來了一個多月,已經見到幾批想定貨的單位來人到這裏考察,聽說總廠也不斷的派高管人員去到那些單位考察虛實,最後的結果都是以不敢接定單而告終。

    徐凱華在車間裏轉的時候,最常去的是鉗工區那個“康愛芬”那裏。康愛芬四十多歲,中等個子,長圓臉,大眼睛,臉上搽了薄薄的胭脂,薄薄的粉,嘴唇上塗了口紅。因為無所事事的人多,許多男人都圍著她。徐凱華沒有事的時候,她不時的喊徐凱華,讓他過去。徐凱華走過去,有點難為情的站著,康愛芬便嗔怪的問:

    “串悠什麽呢?不老老實實的在一個地方待著?亂串!”

    徐凱華聽了隻是“嘿嘿嘿嘿”的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在她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康愛芬便脈脈含情的盯著徐凱華的臉看,問他:

    “你怎麽來這裏就業啊?你很隨你師傅。你在這裏掙不著錢的。”

    徐凱華問:“怎麽是隨啊?”

    康愛芬說:“隨就是隨吧,你不懂啊?就是象!”她拿著一條小鐵棍在她麵前的工作案子上敲打著,情切切的看著徐凱華,教育他說:“別那麽傻呆呆的,一副沒人疼的樣子,隻知道死幹。”

    康愛芬歸周貴福管,她稱唿周貴福不喊主任,也不叫師傅、老周什麽的,稱他為“哥”,親親切切的。她整月都上班,一點活幹幾天,徐凱華給她細細的估算了一下,她一個月幹得活,比不上袁懷理三天幹的活多,這還不說她幹得活不是技術活,而是誰也能幹的雜活。可是她的工資一千還多,比袁懷理多三倍,比周貴福的月工資九百也多。平時,康愛芬還很喜歡可憐人,也是四十多歲負責打掃中段這一片區域衛生的中年男子張勝利,因為隻打掃衛生開錢少,搖尾乞憐的巴結康愛芬,康愛芬居然找他周哥給他造出許多零活,月月也都能開上千把塊錢。所以康愛芬在整個車間裏人氣很旺,不但一些男職工圍著她轉,聽她吆三喝四,女職工們也很聽她的,對她很擁戴。

    徐凱華剛來的時候,常常看見王立進也在車間裏轉悠,一邊轉一邊手機捂在耳朵上跟人談業務。他高個子,長方臉,當他看著徐凱華的時候眼神柔柔的,慈善又和藹。徐凱華知道他是在打這些設備的主意,這麽好這麽多的設備,利用不起來,他們的電機生產線的軸、機殼、端蓋、轉子卻全都需要外加工。

    茲後不久,徐凱華也參加了王立進所組織的九百人的整地綠化大會戰,那場景真是讓人振奮讓人痛快。可是再過不久,徐凱華便再一次見識了上百人相送王立進離開這裏,永遠都不要再迴來的那一副悲傷的場麵。那一天,許多人流下了眼淚。

    三

    這一天下午,康愛芬觀察了一下車間裏邊,趁著沒人注意,腋下夾著一個灰布書包進了周貴福的辦公室。一間搭在車間內的小房子。康愛芬進去的時候周貴福正戴著一副老花鏡趴在桌子上寫什麽。看到這裏邊也沒有別的人,康愛芬從灰布書包裏拿出一條香煙,用煙觸了觸周貴福的胳膊,說:

    “趕快,把它放到抽屜裏。”

    周貴福從眼鏡上邊看了看站在跟前的康愛芬,伸手接過香煙拉開抽屜放了進去。他看見康愛芬站在旁邊,一雙洗得白白嫩嫩的手按在桌子上,便順勢把自己的一隻胖手放在了康愛芬的手背上,不輕不重的壓著,問:

    “你有什麽事麽妹妹?”

    康愛芬一抬手甩開了周貴福的胖手,仍然把手按迴到原處說:

    “是有事!”她的口氣很硬,說:“你為什麽要懲罰人家徐凱華?人家怎麽了?你是不是看見人家在我那裏坐了坐你嫉妒了?我告訴你,你不能欺負人家!聽見了沒有?”

    周貴福並不迴答康愛芬的問話,他指了指已經放到抽屜裏的香煙問:

    “這是送給我的?”

    康愛芬說:“我家老頭子拿迴家的,他又不抽煙,所以給你拿來了。”

    周貴福說:“那我可就謝謝了。”又說:“我那不是懲罰他,給他點活幹,省得他有勁沒處使。”

    “你就是懲罰人家!”康愛芬不滿的說。

    “好好好!就算是懲罰他吧,那還不是為了疼你嗎!你老喊他,可是他總是不過去,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他那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對我這麽好?”康愛芬瞪大了眼睛問。

    周貴福又把手放在了康愛芬的手上,拖長了聲音說:“妹妹哎——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他對你不好,他就不好。”

    康愛芬這一次沒把手拿開,說:“其實我看著這個徐凱華也不順眼,他跟他師傅真是一個樣。”

    “我說是吧?”周貴福幸災樂禍的說:“我嫉妒什麽,說到底他還不是得聽我們的,聽你的。”

    聽了周貴福的話,康愛芬這才笑起來,周貴福也眯縫了眼睛跟著她笑。他們正說得開心,孟桂芳進來了。孟桂芳的年齡也有四十歲,她領導著一支全是婦女的十多人的隊伍,專門給電焊機和自耦調壓器繞線圈,平時也沒有多少活,但是在她的班組完全可以說是紀律嚴明,上下一致,鐵板一塊;這些年齡不等的女子情願的聚攏在孟桂芳周圍,由孟桂芳代表著她們籠絡著周貴福,每月的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別的班組多受到不少照顧。

    看見孟桂芳進來,周貴福把放在康愛芬手背上的胖手抽了迴來,康愛芬則轉身高興的對孟桂芳說:

    “來呀,來坐坐,我聽說咱們的主任要高升了是不是?”

    孟桂芳嬌氣的甜笑著,造作的朗聲說道:

    “是呀,我也是為這事來道喜的呀!”

    康愛芬說:“這一迴好了,他們製修那邊別以為是什麽人似的,高人一等,滿嘴裏沒有人話,和袁懷理他們叨叨唧唧的罵咱們。”

    孟桂芳說:“哪些人真是些惡人,等咱們主任騰下空來,修理修理他們!”

    這幾天,周貴福已經接到了分廠領導的指示,要他接管車間內全部工段的生產管理工作,也就是說,要他來當這個大車間的名符其實的車間主任。分廠的主要領導,正副經理平日裏在辦公樓上處理財務、銷售等一攬子事,主要在每天早晨到車間裏轉一會兒,其它時間很少在車間裏。原來,車間內三個工段的主任有事要分別上樓或是經理下來分別與他們處理事情,其中尤其讓領導頭疼的是電機製修工段的主任蘇浩林。蘇浩林這個人因為懂電機,也是分廠現如今唯一剩下的一名懂電機的行家,幹個工段主任,對下邊吆吆喝喝,對分廠的領導也是堅持己見,不論人員安排,報酬分配,技術處理,都按自己的一套行事,長期不把領導放在眼裏,並且有恃無恐,以為領導辦不了他。周貴福這一次上任,其實就是分廠領導要用他來壓蘇浩林一頭,殺他的囂張勢頭的。周貴福這時候聽著他的下屬們給他道喜,自然是喜不自勝,不過這時候他並沒有象康愛芬和孟桂芳想的那樣要怎麽著去設計未來的工作,他這時候的一門心思,想到的是要怎樣報答領導對他的厚愛。他打算著以後要更勤的更經常的多拿出時間上樓匯報工作,多請示多匯報,隔三差五的也還是要到領導家裏走一下,讓領導給自己多拿主意。做人就是要這樣,兩條腿不值啥,多跑跑。這就好象冬天在棉襖外邊再加一件很大的破棉襖是一樣:難看但是賺便宜。這樣的道理可不是那些傻小子們能懂的。

    康愛芬和孟桂芳這時候都在等著周貴福發話給她們撐腰,看見他走了神似的在犯瘟,便晃著他的胳膊喊:

    “哎!你怎麽了?”

    周貴福一愣怔,問:“什麽?你們說的?”

    “修理修理他們!”康愛芬和孟桂芳一起說。

    周貴福聽了,想了好一會兒,拖長了聲音說:

    “哎!--退一步海闊天空!何必?”

    康愛芬和孟桂芳聽了,頗多驚訝,孟桂芳噓道:

    “哎呀哥!你什麽時候變得成菩薩了,這麽好心?”

    周貴福被孟桂芳逗得眯縫了眼笑起來,說:

    “心本來就不壞,就是心眼小,誰要是敢欺負咱,能饒嗎?”

    他的話又逗得孟桂芳和康愛芬歡笑起來,拍著手說:

    “好!好!這才是俺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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