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徐善然而言,她也在這一趟橫穿半個帝國的行程中看見了某些前一輩子並不了解得那麽深刻的東西。


    她看見過山野風光,農田阡陌,在林子裏捕捉到麋鹿閃過的身影,從那些農人的手中接過了一隻腦袋上有一綽灰毛的小兔子。


    她在露天過夜過,沒有太多的遮擋在周身的屏障,視線極為的開闊,糙地清涼的濕意透過氈毯傳遞到皮膚上,夜空是十分冷靜的深色,但上麵綴滿了大大小小的明星,又將這冷靜的夜色綜合得十分柔美亮麗。在這樣的天空之下,遠處的灰色的樹影也仿佛變得可愛了。


    “天空像什麽?”


    他們肩並肩躺在地上竊竊私語,隊伍將這中心空出來留給他們,還帶著春天料峭的風將遠處駿馬噴吐鼻息的嘶鳴送過來,又偶有一兩聲低低的交談,在這夜裏就同篝火一般暖意十足。


    徐善然看著天空想了很久。


    人活得越久,想像力就越貧瘠。


    但這一次,她看著天空,話語就自然而然地從嘴裏說出來:


    “像我小時候的一個寶石匣子。”


    “那應該很漂亮?”


    “嗯,”徐善然輕輕迴應著,她其實有些忘記了那東西,但依稀之間還記得自己當年的心情,“很漂亮,很漂亮……我睡覺也抱著它,誰也不許碰,愛不釋手呢。”


    “那它現在?”


    “應該在我的妝奩裏,迴頭找出來。”


    “行啊,我和你一起找!”


    他們說笑著,肩膀與肩膀碰在一起,頭髮和頭髮相互纏繞,不知道什麽時候,徐善然睡著了,窩進了邵勁的懷中,如是之後,就連那從夜間吹到天明的寒風也不能攪擾她安寧的夢境。


    在沉睡之中,她夢見了白天的情景,車隊在林中休息,邵勁教她騎馬,她用手撫摸著那匹棗紅色的小母馬,剛剛兩歲的孩子有著長長的眼睫與柔軟的鬢毛,在她伸手的時候,它會溫馴地垂下腦袋任她親近。接著邵勁就將她扶起來,讓她坐在馬上,他則在地上牽著馬,帶她走在宛如鏡麵的湖邊。


    花與水的味道叫人沉溺。


    一覺天明。


    但明天並不總是美好的。


    隨著車隊的前行,在距離京師越來越遙遠,幹旱越來越厲害的地方,他們漸漸看到了荒廢的無人的村落,這些村落裏,田地幹枯,房屋坍塌,連路邊的樹木都灰白了大半枝幹,幾隻全身漆黑的鳥掛在樹梢上,用銳利而冰冷的目光打量著遠處行來的隊伍,又在隊伍將將靠近樹木時“呱”地一聲振翅離開。


    他們並沒有在這滿目悽愴的地方停留。


    但越走到後邊,除了那些靠近城池的村落還有些人煙之外,其餘的十戶裏頭不存四五戶,整個村落整個村落遷徙的也並非沒有。


    而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一部分還有點關係的都進了城市,而那些沒有關係的,好像除了占山為王落糙為寇外,就再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邵勁這一行走的雖是官道,又有一百個身強力壯的士卒跟隨,卻也碰到過一兩次的劫道。


    一次是實在餓得過不下去了的老弱百姓,一次是已經發展出了些勢力,百十裏間十分聞名的盜匪。


    前者邵勁留下了一些糧食,後者邵勁留下了好幾個腦袋。


    後者的結局當然不必再說,可前者的處理也並不真正叫人如何滿意。


    在邵勁留下糧食之後,這些老弱欣喜若狂地把東西搬迴村子,但不知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就在邵勁前行沒有一兩天的功夫,便有幾個年少的難民趕上來,將村子被其他人攻破,糧食全被搶走、老人都被殺死的消息帶過來。


    這個消息在很快的時間裏傳遍整個車隊。


    在蕭瑟的景象之下,本就不算多歡愉的行程這一次徹底籠上了一層雖不可見卻結結實實存在的陰影。


    這個時候,不說王一棍與普通士卒眉頭緊鎖心情低落,就是一生中經歷了常人想像不到的跌宕起伏的馮德勝,眉宇間也摻入了幾絲嚴肅之意。


    攤牌的日子差不多到了。


    這一天夜裏,邵勁找到馮德勝,與對方雙騎並行,說:“一路行來,馮公公如何看?”


    馮德勝沉默片刻,問:“依邵大人所見,這火什麽時候會往東邊燒?”


    以西北處為基點,東邊正是京城的方位。


    “看有沒有導火索。如果有,這兩三年間哪一天都有可能,如果沒有,再遲也遲不過五年了。”邵勁迴答。


    馮德勝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心裏除了對未來的茫然之外,倒並沒有太多焦慮。


    他奉獻了一輩子的昭譽帝已入了陵寢魂歸冥冥,而深宮之中,對於他們太監來說,除了權勢之外,再難有多少眷戀了。


    他已經六十有五了。


    他本來想出來之後就找個地方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可是不甘心啊,如果甘心就這樣灰溜溜從皇宮中離開,他都從大內逃了出來,一道外城門難道真能擋得住他?跟著哪一個隊伍在哪一天出城不是出城,為什麽非要等邵勁?


    安王在那一夜裏就被晉王給殺了,現在碩果僅存的輝王也是危如累卵,而輝王本身若有才幹,現在又怎麽輪得到晉王一手遮天?


    他若真的不甘心……既然邵勁又有此想法,事情隻怕還得落在邵勁身上。


    承平時期武夫被人鄙視,可真到了江山傾覆之時,群雄並起,看的可不正是這掌兵打仗的雄姿?


    馮德勝抬頭眺望,遠處的城牆在黑夜裏變成了一道俯於地麵的臥龍,天邊的啟明星光焰在夜裏徐徐流轉。


    他思忖著開腔,聲音裏的尖利也似因為思考而減薄了幾分:“邵大人想知道陛下過世的真相嗎?”


    他說的陛下,乃是已入了皇陵的明光天睿康平泰景神聖文皇帝。


    第一五五章 到達


    馮德勝仿佛陷入了沉思。


    在這位掌握內廷一半秘辛的大璫的娓娓敘訴下,邵勁總算真正知道了當日昭譽帝去世的內幕。


    就在邵勁得到昭譽帝指示,護送輝王出京的那一天裏,晉王進入宮廷為昭譽帝獻藥。


    昭譽帝自被囚又兼身體日益消瘦之後,篤信道術,宮中養著許多上師。


    這丸丹藥通體玄黑,就中又有金光點點,那最受昭譽帝信重的天光上師一看就篤定說這是那能延年益壽、保命祛病的“太禦上清群星耀金丹”,正是一等一的鍾天地之靈氣而成的仙丹。


    但雖說進獻丹丸的是自己的兒子,有了寧王的前車之鑑,昭譽帝也不可能如此輕信。


    實際上,在晉王拿出丹藥,天光上師從旁作保之後,昭譽帝還是想要試驗一下丹丸的藥性再說。


    而晉王與天光上師這迴並不如同尋常騙子那樣反覆論證“丹藥一體缺了就泄了其中精氣”理論,而是撚須微笑說:“此等仙丹一整丸入腹,哪怕陛下是皇子龍孫天上星宿隻怕也受不了,最好的法子自然還是將其分為幾份,逐次吞服。”


    說罷,便用銀刀割下少少的一點,就著水餵了昭譽帝找來試藥的太監。


    那太監本是一個十一二歲體虛氣弱的小火者,不想吞服了那一點點藥粉之後,他竟當即就能生撕虎豹!


    這前後的對比叫眾人都驚呆了,昭譽帝也放下心來,按著天光上師所說,服用了三分之一的藥量,結果丹丸服下去之後,昭譽帝便覺精神一振腦中清明,當即精神奕奕地在書房處理政務,不過一個上午的時間,就將那日積月累下來的許許多多事物給一一批閱完畢。


    這時昭譽帝已是深信不疑如獲至寶,在中午時分,又將那第二份的“太禦上清金丹”給服下腹中……“馮老這時候便覺得不對了是嗎?”邵勁聽到這裏,插話說。馮德勝畢竟身份敏感,邵勁不好一直叫公公,便換了“馮老”這一稱唿。


    馮德勝微微點頭:“陛下那時候已經精神得有點不對頭了,就像是……”


    邵勁又道:“但自寧王宮變之後,陛下已經不如何聽得進人言了。”


    馮德勝又苦嘆道:“不錯,在劉貴妃被陛下貶斥的時候我尚還有些得意,哪想得到我自己也是個蠢貨!劉貴妃那樣曾被陛下恩寵十數年的,說棄了也就棄了,我這個老奴才又能有幾分顏麵呢?”


    這話裏似乎還有幾分未曾直言的含義,邵勁怔了怔,打量一下馮德勝直到此時似還不太好的臉色,試探地問:“當日公公已經勸過陛下了?”


    馮德勝隻搖頭不語。


    實則當日,馮德勝眼看不好,一者他的身家性命是係在昭譽帝身上的,二者服侍昭譽帝這許多年,更有之前被寧王囚禁時的共患難,馮德勝心裏也是惦念著皇帝的。因此當時他頭一次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建言昭譽帝緩緩再吃藥。


    可不想隻是這一句話,就惹得昭譽帝勃然大怒,緊接著他就被拉下去杖責數十板。


    人一旦爬到高位,臉皮也就薄了。


    馮德勝作為內廷第一監,卻被皇帝如此下臉,他來日如何壓服底下那些蠢蠢欲動想要取而代之的內監?


    憂慮加上傷勢,馮德勝不是還二三十歲的小夥子,被人抬進屋子裏的時候看著已經有些不好了。


    如果時間能再往後拖延一些,也許憂思憤懣的馮德勝就已經先去了。但偏偏在他躺進屋子裏沒有多久,外頭就起了騷亂,緊跟著,他的一個忠心的幹兒子就趁亂摸進來,告訴他昭譽帝方才在批閱奏章的過程中突然俯桌抽搐不已,而晉王在第一時間就站出來主持宮內大局!


    事已至此,晉王所作所為已經昭然若揭。


    馮德勝隻稍稍一想,就肝膽欲裂:昭譽帝是攔在晉王麵前的絆腳石,他現在被搬開來了;而他馮德勝也是攔在晉王身旁大璫麵前的絆腳石,他也註定要被人搬開來的!


    好在昭譽帝之前的責打反倒給了馮德勝一線生機:宮內這時混亂不堪,晉王首先要保證的必然是昭譽帝那邊,其他地方便不可避免的疏忽了一些。他若還是留在昭譽帝身旁,插了翅也難飛,但現在他在自己的地頭,便可施法一二了。


    再後來也無甚可說,宮中已無主位可主持大局,晉王假借皇帝命令讓邵勁護送輝王離京,一步步掌握宮內及京中勢力。其間他有聽聞,昭譽帝曾經醒來一次,神智頗為清醒,但其身體已經油盡燈枯,此時也不過是迴光返照,隻是喪心病狂的晉王連這一點時間都不願意等,一刀捅入昭譽帝胸腔,接著嫁禍安王——這就是邵勁曾經猜到的一點內容了。


    將這些宮闈秘辛說完之後,馮德勝忽而道:“大人對往後有什麽想法?”


    這話題轉得太快,但其中含義還是直白明了的,就是在問邵勁對未來的打算。


    邵勁也不藏著掖著,隻說:“來了西北,事情就開了個好頭。西北幹旱連連民不聊生,這時候隻要能夠養活人,肯當兵的一抓一大把,再有那立於京都前的險要關隘——我打過去不容易,他打過來也不容易。”


    馮德勝問:“怎麽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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