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在問策了。


    林世宣頓時一陣沉吟。


    當晉王的時候,邵勁的京營對黃煊是個如鯁在喉如虎在臥的心腹之患,但等晉王當上了明德帝,這個‘鯁’、這隻‘虎’的威脅力便大大的降低了,概因明德帝身為至尊,坐擁天下,任是這河山萬裏日月皎皎,都是明德帝的,何況區區一個邵勁?


    邵勁服軟得夠快啊。林世宣暗自想道。


    這些日子以來的那些釘子樣插在明德帝真正掌權前路上的障礙,十之七八已經被邵勁給掃了個幹淨,明德帝就算不會為此動容,但就算是驅策了個野狗,總要丟根骨頭給其一點甜頭,也好給接下去想要靠過來的人一些榜樣不是?


    什麽邵瘋子,邵瘋狗,邵棒槌,真信了這些外號的人才是傻子。林世宣不以為然地想。


    不拘是那一夜動亂還是邵勁之後的應對,他一一看下來,隻覺得這人外邊荒誕不羈,實則綿裏藏針,是個真正揣著明白當糊塗的聰明人——否則對方早在那一夜裏就迴天乏術了,怎麽會有現在的能不能去西北一議?


    而按林世宣真正的心思,他並不想讓邵勁去西北。


    既是因為那一夜最終沒有按他計劃前行使他微有不悅,又更是因為邵勁在軍事上的才華讓他暗暗警惕——總之如果可以,林世宣並不介意幫著踩一腳,讓邵勁真正跌入深淵,去官職、下詔獄,最後上了斷頭台。


    但問題是現在皇帝並不想這樣快地解決邵勁。


    也許是還惦念著對方軍事上的一點才華,想收歸己用;也許是打算如貓捉耗子一樣再好好地玩上一玩再真正了結對方的性命,但不管怎麽樣,重點還是明德帝這一時刻的想法。


    明德帝這一時刻是想要把邵勁送去西北的。


    ……並不太值得。林世宣想。


    他現在還沒有取得明德帝真正的歡心,也並未來得及科舉取士高居榜首,此刻若是不順著明德帝,那未來的路邊無端生出了許多波折,殊為不智。


    至於邵勁……究竟隻是一個念頭,有則好,無也罷,他們現在畢竟還沒有很直接的衝突。


    如此想罷,林世宣便直言“事可”,又說:“西北雖民風剽悍,偏又因為土地貧瘠而軍備廢弛,邵大人此去若能將其整頓一二,陛下便又添一支助力了!”


    這句話大概說道了明德帝的心裏。


    明德帝點了點頭,便令身旁新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擬了份聖旨,其大概內容便是隨意尋了個錯處,貶邵勁往西北任副總兵。


    林世宣聽到“副總兵”這裏就暗暗搖了下頭。


    他雖是江南出來的才子,對西北的事情卻也不算很陌生。實則近幾年來,西北那邊十分的不太平,每次從那裏傳到京中的奏摺中,十份裏有七份是說哪裏又有了幹旱來哭窮,兩份是給營中士兵求餉,還有一份則是說又哪裏有了一窩占山為王的土匪的。


    朝廷對西北的控製力已經十分的弱了,就是一個沒錢沒糧的總兵過去,也不見得能鎮得住底下的人,何況是一個帶了副字的總兵?


    先前看皇帝的神態是想著收服邵勁,此刻卻又處處顯著對其的不放心。


    林世宣哂笑一聲:罷了,反正與己無關,想來去了哪裏,在毫無根基的情況下,任是其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出來。


    這晚明德帝與林世宣的密議結束,不過兩三日,這將邵勁遣去西北,出任副總兵並“即刻前行”的聖旨就到了邵勁的府邸。


    邵勁如之前一樣毫無猶豫,當下就接了聖旨叩謝皇恩,並且亦不過收拾了半天工夫,甚至不等徐善然的娘家聽到什麽消息遣人過來查看,便帶著妻子與府中一些客卿侍婢,浩浩蕩蕩一共三輛車子數匹駿馬,以及一小隊百來個人,明德帝特別恩準的貼身護衛一同離開了京城。


    這一百個從京營之中出來的親衛又是兵書之外的另一個說頭了。


    當日黃煊因邵勁手中的京營的戰力對邵勁防備甚深,心裏自然也有將京營收歸己用的欲望,而這一次,邵勁在京營的交接事宜上做得實在是好,不止將裏頭的各種關節,自己的操練細則都與那來接替的人細細說了,還索性將之前拿出來的,用以養著隊伍的剩下的銀子全部留了下來,更將自己以後的對京營發展的思路,全都寫成另一份冊子呈交明德帝,最後甚至還親自在京營之中做全軍的工作,為接任者撐腰。


    這從頭到尾的一係列行動下來,明德帝之前想過的接任風波便完全沒有出現,相當於明德帝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了戰鬥力保存完整的整整數萬精兵,並且完全可以照著邵勁的方法養出更多的精兵。


    因而一向小氣的明德帝這一迴總算大方了一點,叫邵勁自京營之中挑一百人走,權充其心腹親衛了。


    這一百人此際就在京營的紮營之處與邵勁會和,隊伍登時擴大了一倍有餘,三輛馬車被眾人拱衛在隊伍中間,一路行來,雖風景不盛,好在十分安心。


    隻是因人數多了,離京的第二夜,隊伍在驛站休息之時,便不免出了些事情,乃是有一個麵生的老年奴僕想要趁夜晚偷偷逃走,隻是走的時候被那守夜的軍士抓了個正著,又被扭送到王道行先生處,後來不知怎麽地驚動了整一層的人,不止王道行與高嬋,連邵勁都披衣出了房門,隻看那被壓在驛站大堂的老者。


    一盞油燈將昏暗的大堂照亮,邵勁坐在長條的板凳之上,認真看著那微垂著頭,頭髮花白,臉上溝壑縱橫的老者。


    “他是?”邵勁問。


    “並不認得,”王一棍微微皺眉,“說是養花的老農,但我並無印象。”


    邵勁點點頭,他又看了麵前的老者一刻鍾,突然出人意料地說:“行了,將人放開吧。我出來之前就說了,此去西北,所有僕從一概遵從自願原則,若不願意,全還了身契給安家費,概不留難。”


    說著他又向旁邊伺候的小廝說:“拿一包銀子來,這位之前沒拿到安家費,現在得給他補上。”


    周圍的人一陣愕然,但並沒有人挑戰邵勁的威嚴,很快便有人將整一包銀子拿來,邵勁親自遞給了已經不被人按著的老農,又說:“大爺路上好走。”語氣十分客氣。


    不想邵勁這話音才落,那老農就長長地嘆了一聲,接著他頭也不垂了,背也不駝了,雖還是原來的花白頭髮粗布衣衫,但整個人看著卻立時不同了起來!


    第一五四章 迢迢


    驛館中的其餘人等都已經出去了,大堂中隻剩下邵勁和那老農兩個人。


    邵勁拱手說:“恭喜公公逃脫險境。”


    這混在車隊中的老農剛剛已經水和特製的藥液洗去臉上粗褐的痕跡與顏色,恢復了當日在昭譽帝身旁伺候時的白胖形象。隻是隨著藥水的洗去,他臉上仿佛如身纏重病一般的蠟黃也掩飾不去了。隻聽他苦笑一聲說:“邀天之倖罷了。”


    邵勁也不多問,隻道:“公公可是有想要去的地方?若是順路,也不妨再跟我們走上一段距離。”


    馮德勝隻道:“一個無根的人,在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過了大半輩子,哪裏還有什麽去處?”


    邵勁並不太以為然,隻笑道:“那也挺好,馮公公盡可看這江山萬萬裏的秀水青山了,公公一身武藝不俗,不拘去哪裏,要安生立命都不算太艱難。”他又沉吟,“嗯……就是路引還有幾分麻煩,要不公公先跟我去西北?在那裏弄了張在檔沒有問題的路引之後,再要去別的地方就方便了。”


    邵勁的建議在以前自然不被馮德勝看在眼裏,但此刻昭譽帝身亡,馮德勝的一應勢力十之八九是風流雲散,還有一二分也全都在京城之中,在此時是能不動就盡量不動。


    馮德勝低頭沉吟一番,說:“邵大人就不怕被老奴牽連嗎?”


    邵勁挑了下眉:“馮公公可知道最近朝堂之上的動向?”


    馮德勝說:“略知一二。”


    邵勁便嗬嗬笑道:“那我就實話說了,如果這個時候登基的是寧王,那我一定不動去西北的念頭;但現在登基的是晉王,我不去,他不安心;我去了,他早晚也十分不安心。”


    不知不覺之中,一向愛說大白話的邵勁也無師自通了點到即止的技能。


    馮德勝當然能聽得懂邵勁話裏更深層次的意思。


    寧王與晉王之行為雖乍看相差不大,但前者實際上比後者好上許多,一則他對其血脈至親還是有些敬畏憐憫的,二則寧王城府雖深,文治武功卻也不弱,此際若是換了他當皇帝,要麽不讓邵勁去西北,如果要讓邵勁去西北,就一定是給了總兵的位置,全心信任邵勁,讓邵勁好好整治西北的。


    否則送一個與自己離心離德的、還十分通曉軍事的武臣去一片混亂的西北?


    對方不出頭就算了,若真出了頭,豈不是白白給他插上了羽翼,為自己又添一個心腹之患?


    馮德勝這一次沉默了更久。


    邵勁剛才的那句話中,說寧王與晉王的區別還是其次,真正的重點,是邵勁基本相當於擺明了車馬跟他說自己不會跟著以前的晉王、現在的明德帝幹。


    這簡直比馮德勝預想中的最好的結果還要好上一百倍。


    好到他甚至感覺不可思議極了:一個臣子,一個毫無親族幫襯的、沒有可供追溯的祖先的,甚至失父喪母、僅僅因為救了昭譽帝而被昭譽帝信重、躥紅還不到半年、朝廷中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大小臣工的勢力都沒有搞清楚的一個……泥腿子,怎麽就敢這樣……大放闕詞地說要和一國之君天下共主對著幹?


    “為什麽……”馮德勝還是忍不住問了。


    “什麽為什麽?”邵勁問。


    “邵大人怎麽會有這樣的自信?”馮德勝以一種近似指責的口吻問。


    邵勁反笑道:“馮公公作為昔日的大內第一監,手裏可是掌握著批紅權利的,各地那麽多奏摺經過你的手裏……馮公公不要跟我說,這國家真和你們大家嘴上說的一樣國富民強四海昇平。”


    “戶部銀錢雖然不多,但各地凡有災害,也大都量體裁衣地撥了下去,至於隨後的動盪,十之八九是一些刁民在趁機作亂。”馮德勝沉聲道。


    邵勁聞言,認認真真地打量了馮德勝一會,在確定馮德勝是真正認為那些如烽火一樣在各地點燃的民亂是真正“刁民作祟”後,他不禁道:“先是我還說請公公先走,不過現在看來,公公還真要和我們一道了——好好看看刁民是怎麽作亂的——也免得半路被這些刁民給壞了性命,如何?”


    話說到這裏,和馮德勝最開頭想與邵勁說的話可謂相去萬裏,但與邵勁一席話之後,馮德勝卻有了別的計量,因此聽得邵勁這麽一說,便微微笑道:“也好,邵大人既不嫌棄我這背晦之人,我便先跟著大人走上一道!”


    這一趟西北之行,對很多人來說都尤為重要,甚至直接改變了無數人乃至一個帝國未來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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