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氣很反常, 開春時忽然天降大雪,初夏連著一個月少雨,七夕前後,本是曝衣、曬書的好日子, 又突然晴天霹靂,天天暴雨滂沱,眼看著江水一天天漲起來, 水麵一日比一日寬闊,很快把鎮上幾座石橋全部淹沒。


    周家村在山腳下,地勢低窪,幾場暴雨過後,山洪順著河穀灌入村莊, 全村房屋都泡在洪水之中, 不得不舉村搬遷。李大伯派人進山一趟, 把周氏娘家人接到李宅暫住。


    周老爹和周娘子在李宅住了七八天, 怕給周氏添麻煩,想搬去周大郎那兒。周大郎和他媳婦如今在李綺節的茶山當管事,一家幾口住在山上。周大郎夫婦手腳麻利,幹活勤快,花錢又仔細, 一年下來能攢不少銀鈔。他已經用攢下的工錢在山上蓋了好幾間大瓦房。


    李綺節為表哥周大郎安排差事的時候, 周老爹和周娘子誠惶誠恐,生怕周大郎把差事辦砸了。看到周大郎在茶山忙活得風生水起,老夫妻二人才鬆口氣。


    之前周大郎曾想趁著農閑時, 把老夫妻接過去同住,周老爹舍不得故居,沒答應。


    現在周家村被淹,不搬也搬出來了,正好可以投奔周大郎去。


    在周老爹和周娘子看來,長孫和出嫁多年的女兒相比,當然是住在長孫家更合適。


    從周氏出嫁後,李大伯年年給周家送柴薪米炭、糧油菜蔬,四季新衣、雞鴨魚肉,從來沒斷過。女婿這麽孝順,周老爹和周娘子感激欣慰之餘,也恪守本分,不想一輩子都靠李家接濟,娘家不能給女兒底氣,至少可以少拖累她一點。


    這個時代的人們不論貧窮富貴,心中自有一套做人的規矩。


    比如高大姐那麽愛麵子的人,在楊家敗落、必須靠兒媳婦孟春芳的娘家兄弟孟雲暉拉拔兒子之後,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向兒媳婦服軟。


    不完全是因為形勢逼人,而是出於良心。


    受了誰的好處,當然得感懷在心,不能把別人的幫助當做理所當然。


    高大姐不會因為孟春芳是自己家的媳婦,就覺得孟雲暉必須提攜楊天保,哪怕她有那麽一點點不甘心。


    周老爹和周娘子也不會因為周氏嫁得好,就把全家的生計壓在周氏身上,讓她從夫家拿錢迴去養活娘家。或是天天上門打秋風,想從李家占便宜。


    那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李子恆和張桂花好事將近,家裏忙不過來,周大郎和媳婦抽空迴李家幫忙操辦婚事。李大伯留嶽父、嶽母多住幾天,等婚禮過後,祖孫幾人剛好可以一起迴茶山。


    婚宴當天,賓客盈門。


    李大姐、李二姐、李昭節、李九冬幾人的丈夫和孫天佑坐在一塊兒。


    五個正值青春年少的李家女婿,戴亮羅頭巾,穿綢緞袍衫,一個賽一個體麵,一個比一個俊俏。


    來往的賓客嘖嘖稱歎:“李家的嬌客們找得好啊!”


    再偷偷迴頭去看屏風後麵的女眷們,五個李家女兒圍坐在周氏、周桃姑身邊,一個個眉目清秀,雲鬢豐豔。或恬靜文秀,或矜持端莊,或溫柔羞澀,或窈窕嫵媚,每一個都明眸皓齒,雪膚花貌。當中唯一沒有纏腳的三娘,綠鬢朱顏,英氣勃勃,氣質與眾不同,容色隱隱在眾人之上,顧盼之間,明豔照人。


    就像一把子青蔥,水嫩嫩,嬌滴滴。


    賓客們竊竊私語:“難怪能找到那麽好的女婿,這樣嬌美的女伢子,也隻有這幾個兒郎配得上!”


    早飯過後,吉時將近,五個女婿起身,陪李子恆一起去張家迎親。


    李子恆悄悄找到李綺節,央求她幫忙:“三娘,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幫老哥這一迴,把老四家的留在宴席上,千萬別讓他跟著我去張家!”


    李昭節挑中的汪秀才讀書讀腐了,同輩之中,除了李南宣能得到他的一兩聲讚語,其他人無不被他從頭罵到腳。偏偏他還沒有什麽惡意,隻是為人呆板、本性執拗較真而已,不能真和他生氣翻臉。不想被他念叨,除了躲之外,別無他法。


    李子恆最煩別人說教,每次和汪秀才多呆一會兒,就生生愁白一根頭發。現在他要去張家接娘子,這種緊要關頭,當然不能讓汪秀才在一邊敗他的興致!


    李綺節含笑道:“你放心,伯娘親自出馬,保管手到擒來。”


    果然,汪秀才聽說嶽母召喚,立刻忙不迭拍拍衣襟,撫平袖子上的皺褶,跟著丫頭步入內堂。


    李昭節坐在外間的廊簷下和親戚們說笑。天氣熱,她吃不下宴席上油膩膩的大菜,讓人給她切了隻西瓜,捧著一瓣綠皮西瓜慢慢吃著,悠閑從容,丫頭站在欄杆前為她打扇。


    汪秀才腳步一頓,皺眉道:“嶽父、嶽母和眾位姐夫、姐姐今日忙得腳不沾地,你怎麽不去幫忙?”


    他性子直,不知道委婉忌諱,當著外人的麵開始數落李昭節。


    路過的李綺節眼皮一跳,不得了,李昭節要是鬧起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消停的。


    其他人顯然也深知李昭節的脾性,麵麵相覷,不敢吭聲。尤其是丫頭們,隨時準備去找曹氏來救火。


    出乎眾人意料,李昭節竟然忍下怒氣,站起身,直接走了。


    雖然她的臉色很難看,眼神很兇惡,但至少沒當眾罵人。


    可能她明白,和汪秀才吵架,不僅不能找迴麵子,還會越吵越丟人現眼。


    汪秀才不知道自己害李昭節在人前大失顏麵,向一眾啞口無言的親戚們點頭示意,進屋聽候嶽父嶽母傳喚。


    寶珠嘖嘖道:“四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終於碰到一個能製住她的人了!”


    而且這個人,還是李昭節自己挑的。


    李昭節出嫁後不久,汪秀才把陪嫁的曹氏送迴李家。


    理由很正當,汪家貧苦,李昭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能和沒出閣前一樣講究。


    汪家知道李昭節嬌生慣養,不用她和婆母、妯娌、小姑們一樣下地勞作,也沒讓她幹家務,隻求她能專心照顧汪秀才的生活起居。


    然而李昭節自己都要婆子、丫頭們伺候,怎麽能把汪秀才照顧好?


    婆婆、妯娌每天累得要死要活的,她一個做後輩的,不僅不關心一句,還頗為不屑。每□□來伸手,飯來張口,嫌汪家的飯菜不合胃口,讓曹氏另外給她一個人開小灶。白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夜裏困了就歇瞌睡。壓根不搭理公婆妯娌和鄰裏街坊,嫌他們粗鄙不堪。妹妹們羨慕她的衣裳漂亮精致,進房找她玩耍,她讓丫頭把箱籠衣櫃鎖得嚴嚴實實的,不許妹妹們碰,誰動一下她房裏的擺設,她立刻變臉,把妹妹們當成賊提防。


    汪家人厚道,倒沒敢說什麽,汪家老夫婦還彼此安慰:“兒媳婦是個嬌小姐,人家能看上咱們,是咱們家的福氣。”


    可汪秀才眼裏揉不得沙子!


    汪秀才把聖人之言當成金科玉律,李昭節是他的妻子,妻子必須孝順長輩,友愛姑嫂,賢惠端莊,溫柔順從。


    李昭節一個都不符合。


    汪秀才擼起袖子,決定親自調/教李昭節。


    第一步,他把曹氏送迴李家,斷掉李昭節的臂膀。


    第二步,他勒令李昭節每天必須和他同時起床,夜裏他不睡,李昭節也不準休息。


    第三步,他要求李昭節每天向公婆問安,關心公婆的一日三餐。看到妯娌和小姑們要笑著問好,態度要親切,笑容要發自真心。


    光是這幾個簡單的要求,就把李昭節折磨得夠嗆。


    聽丫頭們說,隻要李昭節哪一點做得不好,汪秀才不分場合,開口就數落,直到李昭節乖乖聽話為止。


    李昭節哭過,鬧過,氣過,還故伎重施,絕食過。


    汪秀才不為所動。敢哭,接著罵,敢鬧,罵得更狠,敢絕食?罵得愈發起勁,直將李昭節罵得狗血淋頭、痛哭流涕,哭著喊著以後再不敢因為一時之氣損傷身體了,他才肯停嘴。


    李家的下人們私底下議論,看李昭節不順眼的,說她是活該,惡人自有惡人磨。跟李昭節關係親近的,感歎這叫一物降一物。


    和汪秀才、李昭節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吵的乒乒乓乓比起來,李九冬的婚姻顯得平靜多了。她和陳女婿目前還處在別扭尷尬的階段當中,兩個之前沒見過麵的少男少女,忽然要湊在一起當夫妻,哪有那麽容易。


    不過李九冬並不著急,她從小就是這樣,做什麽事都慢條斯理、不慌不忙。李大伯和周氏知道她心裏有數,不怕她拿不下陳女婿。


    這幾天冷眼旁觀妹妹們的夫妻日常,李綺節忽然覺得疑惑,為什麽自己當初嫁人的時候,好像水到渠成一樣,和孫天佑沒有一點隔閡?


    她想了想,決定把原因歸於自己臉皮比較厚,而孫天佑臉皮更厚上。


    爆竹聲聲,鑼鼓喧天。


    新郎官一行踏著鼓樂聲到張家迎親時,張大少奶奶格外興奮,叮囑丫頭們,沒看到紅包,不許開門。


    張大少奶奶被公公張老太爺拘束狠了,好容易有個捉弄別人的機會,豈肯輕易放過。


    李子恆好說歹說,紅包跟種豆子一樣撒出去,才打動一個年紀最小的丫頭,丫頭往旁邊一站,讓出一條細縫。


    人高馬大的妹夫們瞅準時機,摩拳擦掌,一擁而上,合力把門撞開。


    新房裏鬧哄哄的,丫頭們躲的躲,叫的叫,最後一起擋在張桂花麵前,逼李子恆學戲文上的駙馬,跪下給張桂花請安。


    孫天佑和陳女婿大聲反對,鼓吹男方家的親戚搶了新娘子就跑。


    周大郎沒跟進新房,捂著腦袋,在廊簷底下走來走去。他剛剛衝在最前頭,不小心把帽子擠掉了。


    他從來不戴帽巾,因為李子恆娶親,才讓媳婦給他買了網巾和一頂**巾,好配衣裳。網巾和**巾足足花了三百多文,可不能說丟就丟!


    “周相公。”


    有人叫他,聲音輕柔。


    周大郎抬起頭,一個麵容秀淨,頭戴銀絲雲髻兒、穿白布衫兒、藍布花裙的婦人看著他,手裏拿著他正在找的帽子:“這是你丟的吧?”


    這些天府裏的客人多,周大郎聽媳婦念叨過,戴銀絲髻兒的婦人一般是別人家的妾室。


    當下不敢多看,垂下眼簾,客客氣氣道:“是我的帽子,勞煩您了。”


    接過帽子,戴在頭上,走開時,忽然眉頭一皺:這個年輕婦人,看起來好生麵熟,不知道是不是李家的什麽親戚。


    寶鵲看著周大郎頭也不迴地走遠,神情怔愣。


    腦子裏像是有兩個人在撕扯她的神經,一邊是濃眉大眼、年輕憨厚的周大郎,一邊是人到中年、喜怒不定的張大官人。


    周大郎肯吃苦,嫁給他隻是頭幾年受窮罷了,他現今跟著三小姐做事,還怕以後掙不到錢鈔嗎?


    張大官人脾氣暴躁,隻對正妻張大少奶奶略有尊重,動輒打罵身邊的丫頭。張家規矩多,妾室不能上桌吃飯,不能拋頭露麵,不能和外人交談。


    明明離開李家沒幾年,寶鵲卻覺得自己好像在張家過了十幾年那麽長。


    如果早知道今天,當初她會拒絕太太的提議嗎?


    耳畔炸起一片轟鳴,新房的方向傳出一陣陣爽朗的大笑聲。


    寶鵲摸了摸梳得緊繃繃的鬢角,轉身走進內院。


    李綺節今年的生日是在李家過的。


    家裏人都準備了禮物送她,連胖胖也湊熱鬧,摘了一大把喇叭花,巴巴送到她跟前,念出周桃姑教他的話,“祝姐姐身體常健,青春永駐!”


    眾人聽了都笑,周氏把胖胖摟進懷裏,摩挲他胖乎乎的臉蛋。


    連張桂花也露了笑臉。


    李綺節還真有些受寵若驚,張桂花出閣之前,何等高冷,對誰都不假辭色,如今卻溫柔和氣,簡直像變了個人。


    大概李子恆實在太傻,想和他一起生活,張桂花必須先融化自己,免得把丈夫凍成冰渣。


    不過張桂花還是那麽直接率性,喜歡誰就和誰談笑風生,不喜歡誰隨便敷衍兩句,就不搭理了。


    她以前和李昭節關係和睦,來往密切,李昭節簡直把她當成親姐姐一樣崇拜。不知怎麽的,兩人出閣後再度重逢,竟然變得生疏客氣不少,按理說,從閨中好友變成嫂子小姑,不是應該比以前更親密嗎?


    丫頭送來剛出鍋的巧果,張桂花和李昭節同時伸筷,剛好夾到同一塊兒葫蘆形狀的。


    張桂花立刻鬆手,李昭節冷笑一聲,把巧果咬得嘎嘣響。


    張桂花竟然主動退讓?


    李綺節眯起眼睛,目光在張桂花臉上盤旋。


    張桂花被她盯著看了一會兒,有些微微發窘,一扭脖子,側頭和李九冬說話。


    李綺節暗暗發笑,恍然大悟:張桂花沒有利用李子恆報複李南宣,但她當初刻意接近李昭節,確實別有居心。後來她對李南宣死心,自然就和李昭節疏遠了。


    李昭節愛使性子,張桂花脾氣衝,兩人都是嬌生慣養、不慣忍讓的,如果不是張桂花有意接近,她們根本不可能成為閨中密友。


    李昭節不明白裏頭的緣故,以為張桂花反複無常,一怒之下和她絕交。


    張桂花心中有鬼,不敢說出實情,所以今天才會有如此表現。


    難得看美人吃癟,李綺節忍不住幸災樂禍。


    至於張桂花和李昭節能不能和好如初,不關她的事——涉及到李昭節,她絕不摻和。


    作者有話要說:  經不住誇的我,二更奉上。


    眼睛好酸,要去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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