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天佑在府門前下馬, 剛好和腳步匆匆的李子恆打個照麵。


    “大哥來了。”


    孫天佑想起那天在渡口船上無意間看到的情景,眼角餘光把李子恆從頭到腳掃視一遍,臉上笑意盈盈,“怎麽不留下吃酒?這就急著走?”


    李子恆咧嘴一笑, 滿臉春風得意,“不吃酒了,我趕著迴去呢!下迴再和你詳談啊, 我先走了!”


    孫天佑挑眉,進了內院,李綺節讓丫頭打水,親自服侍他梳洗。


    他看李綺節臉上好像並沒有多歡喜的樣子,疑惑道:“大哥不是來報喜的?”


    李綺節愣了一下, 微笑道:“你說什麽?大哥是來報喜的呀, 四娘訂親了。”


    原來是李昭節的喜事。孫天佑擦幹雙手, 在月牙桌前坐定, 李子恆怎麽光顧著為堂妹跑腿,自己卻拖拖拉拉的?


    丫頭陸續送上飯菜,李綺節向孫天佑打聽李昭節的未婚夫,“雙溪鎮杜家的小兒子,聽說也是跑貨船的, 在武昌府港口盤了一家店賣土產, 你見過他嗎?”


    “杜老九?我和他打過交道。”孫天佑挾了一筷子筍芹炒雞絲,送到李綺節碗裏,“他們家有幾座茶山, 販茶,也養蠶,倒是地種得不多。杜老九年紀不大,為人卻很精明,出手大方,很講義氣,名聲不錯。”


    李綺節笑道:“那些都是外頭的光景,我隻想問問他家裏如何,長輩好不好相處?”


    雖然李昭節對她很有戒心,但這個小堂妹到底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李昭節嫁得如意,李大伯和周氏才能放心。


    孫天佑端著藍地四季花卉紋瓷碗仔細迴想,“他們杜家子弟雖然多,但成家後都分出去單過了,除了公婆之外,家裏隻有一個大哥,一個嫂子,杜老九是個本分人,幹活麻利勤快,生得周正體麵,和四妹挺般配的。”


    一抬頭,見李綺節眉尖微蹙,知道她擔心,笑著寬慰她道,“大伯選中的人家,你還不放心嗎?”


    李乙挑女婿的時候,主要看對方的門第和本事,李大伯卻粗中有細,除了男方的人品必須信得過以外,還得家中人口簡單、婆母名聲好的人家才能叫他滿意。


    李綺節輕籲一口氣,“也對,大伯和伯娘千挑萬選才定下杜家小兒子,四娘嫁給他,錯不了。”


    可惜李昭節不是這麽想的。


    三天後,李乙親自坐船趕到縣城,讓李綺節迴李家村,幫忙勸說李昭節。


    李綺節皺眉道:“四娘在家鬧絕食?”


    李乙長歎一聲,“家裏鬧哄哄的,你伯娘氣病了,你嬸子又不好張口……”


    嬸子說的是周桃姑,李乙沒有要求李子恆和李綺節改口。


    李綺節不想蹚渾水,可阿爺都上門來請了,不能推辭,當下顧不上收拾行李鋪蓋,換了身大毛衣裳,匆匆趕迴李家村。


    她先去看周氏。


    周氏躺在枕上,臉色灰敗,神情頹唐,“我好歹養了她十幾年,就是一顆石頭,也該被我焐熱了,她竟然說我對她不如對一個丫頭好!我這些年白替她操心了!”


    寶釵在一邊擰帕子,為周氏拭淚。


    李綺節歎口氣,“小伢子喜歡鑽牛角尖,一時沒想通,過幾年長大些就曉得體會伯娘的苦心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處理好杜家的婚約……”


    她頓了一下,輕聲道:“四娘是不是看不上杜家?”


    周氏苦笑道,“杜家雖然名聲不顯,也是雙溪鎮響當當的財主,他們家家風清正,這麽些年從沒傳出什麽不好聽的話,兄弟妯娌離得遠,不用一大家子擠在一塊兒過,杜老九生得濃眉大眼,會持家過日子,哪一點配不上四娘?”


    她神情驟冷,“三娘,你不是外人,我和你直說吧,四娘誌氣大,非要嫁什麽官宦人家,還非嫡子不嫁,可憑她的出身,哪家正室嫡出的官家子弟肯娶她過門?那不挑出身的,要麽是庶子,她看不上,要麽是家境落魄的,要麽是心術不正的,要麽是婆母不慈的,再要麽就是年紀老大,求一門填房的,我怎麽忍心讓她糊裏糊塗嫁個浪蕩兒或是給人當後娘?”


    李綺節思慮片刻,果斷道:“不論如何,杜家這門親是不成了,四娘鬧成這樣,杜家人要是聽見風聲,不曉得會怎麽想。就算他們不在意,四娘嫁過去以後,會好好和杜老九過日子嗎?就怕咱們兩家不是結親,是結仇啊。”


    李昭節自卑出生,所以格外敏感多疑,自卑的同時她又格外要強固執,從不和丫頭、婆子玩笑,渾身帶刺,好高騖遠。


    她看不上杜老九,真嫁過去,隻會和杜老九成為一對怨偶。


    周氏也怕李昭節嫁到杜家以後繼續鬧事,人家誠心誠意來求親,自家送個軟硬不吃的閨女過去,不是害人嘛!


    可真的退親,她又舍不得,猶豫道:“難道真的隨四娘的意思,讓她去嫁一個一無是處的官家子?”


    李綺節搖搖頭,“反正四娘年紀不大,不一定非得這時候出閣,先把杜家的婚約退了,托人去鄰縣打聽,慢慢尋摸,總能找到讓她合心的人選。”


    事情就這麽定下。


    李大伯和李乙備了幾大擔禮物,親自去杜家賠禮道歉。


    因為親事才剛訂下沒幾天,消息還沒傳出去,杜家人又很和氣,沒怎麽為難李大伯兄弟,兩家取迴各自的庚貼,客客氣氣取消婚約。


    得知不用嫁給杜老九,李昭節終於肯吃飯了。


    周氏氣得心肝疼,“難道說就因為她不是從我肚子裏爬出去的,我就不會真心為她著想嗎?”


    李綺節無奈道:“伯娘不必和小伢子置氣,她還小呢!我曉得您說的是氣話,可氣話最傷人,五娘要是聽見了,會怎麽想?”


    李九冬和李昭節自小一起長大,幾乎形影不離,但兩人的性格卻是天差地別。李昭節行動愛多心,好比刺蝟,隨時準備豎起滿身刺去攻擊別人。李九冬則天真爛漫,做事慢條斯理,像隻懶洋洋的小狸貓。


    李九冬和周氏很親近。


    周氏喘口氣,悵然道:“也罷,隨她去吧,反正我這輩子無愧於心。”


    經過這事,李大伯知道李昭節鐵了心要嫁個做官的,生氣歸生氣,氣過之後,還是繼續為李昭節張羅。他陸陸續續相看了本地幾戶官家門第,條件好的的高攀不上,條件差的他又看不上。


    李乙建議道:“不一定非要是官家公子,秀才、舉人有功名在身,四娘應該能滿意。”


    李大伯笑得苦澀,能供出秀才的人家,家境不會差到哪裏去,一般早在十幾歲時就成家了。


    至於舉人,那更不敢想,隨便扒拉一個,都是四五十歲的年紀,人家都兒孫繞膝了,李昭節怎麽嫁過去?難不成讓她給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當繼室?


    像孟雲暉那樣小小年紀就能考中舉人,還沒成親、沒訂下婚約的,是鳳毛麟角,而這鳳凰蛋擺明了看不上鄉野丫頭,一心想娶京師的千金小姐。


    李昭節又不是有傾國傾城之姿的天仙,哪能說想嫁個官家子,李家就真的給她拉來一個官家子?


    能拉來的,全是不成器的臭玩意兒!活脫脫就是火坑,別人逃還來不及呢,李大伯怎麽可能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那樣的人家去受苦?


    李昭節的婚事沒有進展,親近的人家曉得李家四娘眼光高,不想上門碰釘子。


    正月過完以後,前前後後有七八個媒人上門——不是為李昭節來的,其中五個是想求娶李九冬,另外幾個是為李子恆說親的。


    李九冬像隻又香又甜的軟包子,脾氣柔和,性情純真。周氏怕她嫁人以後轄製不住丈夫,有意給她挑一個忠厚老實的夫婿。


    結果第一個來求娶李九冬的竟然是杜老九!


    李大伯和周氏麵麵相覷,心裏隻有一個感覺:杜家是來報複李家的嗎?


    杜老九態度誠懇,和媒人一起上門求親,一進門就給李大伯和周氏作揖,看起來誠意十足。


    因為李昭節無故退親在先,李大伯不好意思趕杜老九走,強撐著應付完媒人,關上門,發愁道:“看來杜老九心裏有氣啊!”


    杜老九似乎知道李大伯和周氏的顧慮,此後多次上門,並且賭咒發誓,說他是真心想娶李九冬的。之前和李昭節的婚事不成,他失望歸失望,因為沒見過李昭節,倒也不傷心。上個月花燈節,他坐船去鎮上看燈會,剛好碰見孫天佑和李綺節帶著李九冬、胖胖在草棚裏吃餛飩。旁邊一盞碩大無比的蓮花燈,燈光照在李九冬臉上,流光溢彩,容色嬌豔,分外好看,他當場看呆了。


    事後他打聽到李九冬是李家五娘,沒有片刻猶豫,和父母、兄嫂表明心跡後,過完正月,就來求親了。


    李大伯和周氏聽完杜老九的一席話,心中五味雜陳。


    這個少年是他們當初從幾十個年紀相當的兒郎當中挑選出來的,人品端正,相貌堂堂,和李家門當戶對,是他們夫婦最滿意的兒婿人選。可有了之前的風波,就算他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子,也不可能和李九冬結親。


    周氏怕李九冬不高興,勸慰她道:“五娘,你阿爺一定會給你挑一個好人家。”


    李九冬淡然一笑,她性子安靜,但並不忸怩,“太太,我明白,杜家的親事咱們不能應下,不然四姐怎麽做人?”


    周氏目光愛憐,“好孩子,你曉得我們的苦心就好。”


    李家堅決不答應杜老九的求親,杜老九一而再再而三被李大伯婉拒,如此堅持了幾個月,他才徹底死心。


    因為這事涉及到李昭節,李家人怕她多心,不敢讓她知道杜老九看上李九冬的事,連把李昭節當成親生女兒一般疼愛的曹氏也沒對她漏過口風。


    但李昭節還是從丫頭們私底下的言談中聽出不對勁來。


    她衝到周氏房裏,冷笑道:“何苦為了顧全我的臉麵,讓九冬錯失一門好姻緣?太太還是應下杜家的求親吧!”


    這時迴家掃墓的李綺節剛好也在周氏房裏,周桃姑、李九冬也在,胖胖穿著一件五彩斑斕的百子衣,趴在竹席上,爬來爬去,像隻小烏龜,逗得眾人齊聲發笑。


    李昭節衝進房裏一陣吵嚷,胖胖嘴巴一癟,嚇得大哭起來。


    周桃姑連忙把胖胖摟進懷裏,輕聲安撫他。


    周氏臉色鐵青。


    李九冬站起身,想把李昭節拉出房門,“姐姐,太太不得空,有什麽話,待會兒再說。”


    李昭節一把推開李九冬,昂著下巴,大義凜然,“我不是那種心眼子小的人,九冬是我的親妹妹,如果杜家真心想迎娶她,我絕不會多心!太太,應下杜家的親事吧。”


    周氏冷聲道:“官人已經拒了杜家,這事就不要再提了。”


    李昭節嗬嗬兩聲,忽然指著準備悄悄離開的李綺節,冷笑道:“為什麽三姐姐可以在楊家退親之後嫁給五表哥的親堂哥?九冬卻不能嫁給杜老九?三姐姐先後和一對兄弟訂親,太太不怕別人笑話,到九冬頭上,就講究起來了?”


    周氏氣極,還沒出聲,周桃姑先忍不住了,李綺節是二房的女兒,她的繼女,這幾年李綺節對李大姐和李二姐頗為照顧,她滿心感激,誰敢說李綺節的不是,她頭一個和對方掐腰對罵,“四小姐說話之前先過過腦子,別張口就來!”


    李昭節朝天翻個白眼,神情不屑。


    周桃姑氣得跳腳:“好一個四小姐!我……”


    正欲開罵,李綺節拉住繼母的胳膊。


    周桃姑立刻閉嘴。


    李綺節抱起眼角還帶著淚花的胖胖,“伯娘,胖胖困了,我先帶他迴房困覺。”


    周氏無奈地擺擺手:“你去吧,夜裏過來陪我吃飯。”


    李綺節帶著丫頭退出正房,周桃姑氣唿唿道:“她是妹妹,你是姐姐,我是她嬸子,我們幹嘛要退讓?”


    李綺節微微一笑,“有伯娘呢,咱們還是別摻和了,免得伯娘難做。”


    說罷,她心中未免悵然。


    她和李子恆生母早逝,李大伯和周氏膝下荒涼,在李昭節和李九冬沒出生前,李大伯和周氏把他們兄妹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等李昭節姐妹出生,李大伯和周氏依舊疼愛他們,伯侄之間情分深厚。


    加上李大伯為人開明,喜歡和後輩玩鬧,常常帶她出去遊曆,她有什麽要求,不敢和李乙提,卻敢和李大伯撒嬌。


    而李大伯呢,既把李綺節當成女兒疼愛,又把她當成誌趣相投的小友,每次想吹牛皮、侃大山的時候,李乙、周氏不搭理他,他會找她當聽眾。


    可以說,她和李大伯的關係,有時候甚至比和阿爺李乙更親近。


    以前沒覺得什麽,現在看來,李昭節不知道因為這個記恨她多少年了,不然她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一雙柔軟的小手掌輕輕拍在臉頰上,李綺節迴過神,胖胖抱著她的臉,大眼睛眨巴眨巴,分外委屈。


    她輕笑一聲,在胖胖粉嫩的臉上啃了一口,把李昭節拋在腦後。


    正房裏,周氏冷麵如霜,胸口急速起伏,“你問我為什麽不答應?那我也問你一句,我為什麽要答應?縣裏的好兒郎多的是,為什麽非要應下杜家?”


    李昭節盯著周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太太別想敷衍我!杜家可是阿爺和您千挑萬選看中的人,我不願嫁,為什麽不能讓給九冬?三姐姐可以先和五表哥退親,再嫁給九表哥,這樣的事咱們家又不是沒經曆過!”


    周氏拍案而起:“好,我告訴你!我們不答應杜家的求親,就是因為你!”


    她字字鏗鏘:“因為咱們家無故退親在先,對杜家不放心。還因為你氣量狹小,五娘嫁到杜家以後,不出兩年,你就會和五娘生分!你們姐妹倆從小一起長大,難道要因為一個杜老九,害得你們姐妹不和?”


    “三娘和五郎的婚事取消以後,三娘還能和五郎說說笑笑,繼續當表兄妹,你呢,杜家人上門,你敢出去迎客嗎?”


    李昭節臉色一白,咬牙道:“我不會和九冬生分!她是我的親妹妹!”


    周氏抹抹鬢角,不說話。


    李昭節看向李九冬,顫聲道:“九冬,你也不信我?”


    李九冬眼圈微紅,潸然淚下,“姐姐,杜家的事已經過去了。”


    李昭節握住李九冬的雙手:“九冬,我向你保證,我絕不會多心。杜家真像太太說得那麽好的話,你為什麽不能嫁?”


    李九冬瞥一眼滿麵怒容的周氏,又迴頭看著李昭節,哽咽道:“姐姐,你是真的替我覺得可惜,還是因為不服氣三姐姐,故意和三姐姐別苗頭?難道就因為三姐姐和五表哥訂過親,之後嫁給三姐夫,所以你也要我和她一樣,嫁給和你訂過親的杜老九?姐姐,你真的是為我著想嗎?”


    李昭節麵色慘白,後退一步,“你怎麽會這麽想我?我是你的親姐姐!”


    李九冬直接拿拳頭去擦眼睛,把兩隻眼睛擦得通紅:“姐姐,杜老九下個月就要娶親,新娘子是咱們鎮上的,你如果真的關心我,以後別提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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