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前鬱鬱蔥蔥, 濃陰匝地。一雙碗口大小的蝴蝶越過青石院牆,飛進院子裏,扇動著色彩斑斕的翅膀,在花叢間翩躚起舞, 迎風嬉戲。


    秋千架上紮著絲絛,樹枝間綴有彩綢鈴鐺,原是為清明打秋千爭彩頭預備的, 但因為李昭節在周氏房裏鬧了一場,丫頭們不敢在院中嬉鬧,秋千架孤零零懸在影影幢幢的樹蔭中,分外寂寞。


    曹氏讓小丫頭去灶房提熱水,打發走其他人, 合上窗戶, 走到羅漢床邊。


    李昭節趴在軟枕上, 淚流滿麵, 簪環發釵從鬢邊滑落,她隨手往後一撥拉,啜泣一聲,直接用袖子抹眼淚。


    曹氏輕歎一口氣,溫柔地撫摸李昭節因為哭泣而顫抖的肩背, “四娘, 你糊塗啊!”


    李昭節哭聲一停,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曹氏。她不相信周氏會真心待自己,覺得李大伯偏心, 但從沒懷疑過曹氏,因為曹氏自從到了李家,對她和李九冬百般疼愛,夏天酷熱,曹氏一晚上為她們打扇,雙手累得抬不起來;冬天嚴冷,曹氏夜裏一次次起身,隻為查看她們有沒有在夢中踢被子;她愛吃油炸的鯽魚仔,嫌丫頭們弄的不幹淨,吃起來發苦,曹氏親手給她做,小小一盆手指粗細的鯽魚仔,掐頭去尾,撇掉魚膽,要一個時辰才能挑幹淨……曹氏是天底下對她最好的人,竟然也覺得她做錯了?!


    她沒說話,但眼瞳裏分明是氣惱和憤恨。


    曹氏心中暗暗後悔。


    她是從大戶人家出來的,輾轉流落到瑤江縣,成為李家奴仆。為了將來能多一份依靠,她把李昭節姐妹倆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教養,盡忠的同時,也在偷偷為自己打算。在她的默默引導下,李昭節幾乎將她視作親母。


    周氏是農戶出身,不懂裏頭的文章,以為給兩姐妹找個貼心的婆娘照看,自己就能放開手腳去忙活其他家務事。卻不知在許多大戶人家,因為規矩森嚴,主母無法時時刻刻陪伴在兒女身邊,導致兒女長大後,和身邊伺候的下人感情親厚,卻和自己的親母生分。


    曹氏從沒想過要挑撥周氏和李昭節的關係,隻是希望能被李昭節信任倚重,以後她年老體衰,連漿洗衣裳的活都幹不動時,好歹有個投靠的去處,不至於淪落到沿街乞討。


    但沒想到,李昭節親近她的同時,竟然如此仇視李綺節和周氏。


    她輕聲道:“四娘,從小到大,有什麽是三小姐有的,你沒有的嗎?”


    李昭節咬著唇,雪白的貝齒把櫻紅的唇碾成青白色。


    曹氏說的那種情況自然是沒有的,因為分產不分家,大房、二房關係親厚,隻要是從李大伯、周氏,或者李乙房裏出來的東西,不管是尋常的吃食用具,還是昂貴的首飾布匹,從來都是姐妹幾個平分。因為李綺節年紀大一些,這幾年她得到的玩器、吃食反而沒有李昭節姐妹倆的多。


    曹氏接著道:“大官人和太太有沒有因為三小姐冷淡你和五娘?”


    李昭節眼眸低垂,沒應聲。


    當然也沒有。李大伯固然和李綺節脾氣最為相合,也最器重李綺節,但他沒有因此就忘了李昭節姐妹,每次外出歸來,他肯定會給姐妹倆帶些外麵的土產,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隻是幾張手帕,幾朵絨花,偶爾空著手迴家,事後也會用其他禮物彌補。而周氏性情爽利,不是那種細膩柔和的性子,有時候不知道該怎麽和姐妹倆相處,幹脆直接送東西,送吃的送玩的送穿的送戴的,隻要李昭節開口想要什麽,周氏立刻想辦法為她張羅,李綺節再得周氏的喜愛,也沒見周氏多花心思去討好李綺節。


    曹氏翻出袖子裏的軟帕,為李昭節拭去掛在眼睫上的淚珠,“四娘,你隻看到大官人和太太對三娘的好,怎麽看不到大官人和太太對你的好呢?”


    有句話曹氏藏在心裏沒有說,如果李大伯和周氏不重視她們姐妹,丫頭、婆子們會這麽盡心盡力地侍奉她們嗎?李昭節認為底下人才是真心對她好的,然而這些底下人,包括曹氏自己,全是從周氏手下領工錢的!


    李昭節神色震動,但眼中猶有不甘,阿爺和太太對她不錯,但所有人都更看重三姐姐!


    曹氏拉著李昭節的手,慢條斯理道:“再者說,三娘聰慧大方,主意大,心思活,對長輩孝順恭敬,對你和五娘照顧有加,還從不掐尖要強,這樣的後輩,誰不喜歡?大官人和太太知道她行事有度,沉得住氣,自然事事倚重。二房的家產分割,全由她說了算。大少爺和三少爺一個不著家,一個用心科舉,都不通俗務,三娘是兒女輩中最出息的人,日後李家的大小事務少不得要她拿主意,連你和五娘都要靠她照拂。大官人和太太對三娘青眼有加,何嚐不是在為你和五娘打算!”


    “你和五娘是老來子,大官人和太太都是上了年紀的人,焉知能照看你們姐妹到幾時?有大官人和太太對三娘的情分在先,以後就算你們姐妹各自出嫁、彼此疏遠,隻要三娘記得大官人和太太待她的好,就不會不管你們。”


    李昭節的臉色變了又變,良久,甕聲甕氣道,“就因為三姐姐本事大,我們大房所有人都要順著她嗎?她可以想嫁誰就嫁誰,為什麽我不行!我不要她照應,我也可以過得很好!”


    她說了這麽多話,李昭節竟然一句都沒聽進去。曹氏眉頭緊皺,說不出心裏是失望多一些,還是自責多一些,如果她早點發現,及時勸告,李昭節還會這麽偏執嗎?


    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李昭節當眾頂撞周氏、怨望李大伯,以李綺節柔中帶剛、外圓內方的脾性,現在對李昭節應該沒什麽姐妹之情了,無論李昭節事後怎麽道歉賠禮,李綺節隻會和她越來越疏遠。


    “四娘嗬!”曹氏捏一捏眉心,麵容頹唐,“當初楊、李兩家訂下娃娃親,三娘還不是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果不是出了小黃鸝的事,你以為親事是說退就能退的嗎?三娘膽子再大,也沒有當麵指著長輩叫罵啊!至於三娘想嫁給誰就嫁給誰,她有底氣,為什麽不能自己做主?就算九郎隻是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三娘嫁給他,照樣能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所以大官人和太太願意順著她的意思,讓她自己做主。你呢?”


    她的眼神帶著責問,“如果是你嫁給九郎那樣的人,你能談笑自若,把楊家那群上門占便宜的親眷全嚇退嗎?你能頂著被人指指點點、當麵諷刺的壓力和人交際嗎?你能在沒人幫襯的情況下壓服二十幾個大掌櫃、幾百個夥計嗎?你以為三娘能過得好,隻是因為她嫁妝多嗎?她帶到孫家去的陪嫁,一大半是她自己的私房!她自己立得住,拿得起,放得下,她的福氣是自己掙的,不是靠父母長輩寵的。”


    “四娘,你呢,你為這個家做過什麽?從小到大,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大官人和太太給的?”


    李昭節撇過頭,雙手緊緊握拳,“我、我……”


    “我”了半天,她說不出別的字眼。


    曹氏苦笑道:“你瞧上的那些人家,要麽窮得隻剩幾間老房子,要麽是高門大戶,咱們家高攀不上。真嫁給一個家徒四壁、隻剩下一個名門姓氏、還整天吃喝嫖賭的窮漢子,你甘心陪著他吃糠咽菜嗎?每天要自己洗衣做飯打掃場院,可能還要下地勞作,一年到頭風吹日曬,累得直不起腰,你有信心能撐得起家業嗎?”


    李昭節啞口無言。


    曹氏苦口婆心,柔聲道:“或者大官人狠狠心,把你送進高門大戶,你不知道大戶人家的深淺,一腳踏進去,兩眼一抹黑,你能適應得了嗎?”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搖頭道,“你既吃不了苦,又是這樣的脾氣,所以大官人才不允許你任性。如果你自己能幹精明,又或者你看中的兒郎是個靠得住的,大官人未必不會答應你。”


    說完這麽一席話,她不再多費口舌,等著李昭節自己想通。


    李昭節的氣話輾轉傳到李大伯耳朵裏,剛從李南宣院子裏迴來的李大伯當場大怒,差點沒厥過去。


    “把四娘叫來!我倒要問問她,她眼裏還有沒有長輩!三娘在家的時候,對她那麽好,她就是這麽迴報自己姐姐的?”


    周氏連忙攔住,“四娘那個性子,你越罵她,她越喜歡鑽牛角尖,反正杜老九已經訂親了,這事先放放,等她自己想明白了,才能聽得進好話。”


    李大伯黑著臉,一甩袖子,“氣死我了,我不管了,她想嫁哪個就嫁哪個吧!”


    周氏又氣又笑,“還說孩子不懂事,你也糊塗了!這種氣話也是能隨便說的?”


    李大伯冷哼一聲,不言語。


    兒女都是前世債,不管李昭節的話讓李大伯和周氏多寒心,做父母的,永遠不會和自己的兒女記仇。過了清明,李大伯再度忙活起來,為李昭節的婚事四處奔走。


    李乙想讓李綺節幫忙相看人家:“三娘在縣城裏,認識的人多,眼界廣,讓她幫著挑幾家門第合適的,看四娘中不中意。”


    李大伯連忙推辭,李昭節都說出那樣的話了,他怎麽好意思把李綺節扯進來。


    李乙想當和事佬,私下裏找到李綺節,“四娘那孩子年紀還小,難免不懂事,你是做姐姐的,哪能和小伢子一般見識?什麽時候找個空閑,你們姐妹幾個坐在一起,把話說開,家和才能萬事興。”


    李綺節微笑道:“阿爺,四娘再小,也是能出閣的年紀了,她自己轉不過彎來,我躲還來不及呢,大咧咧往她跟前一杵,萬一她想不開,賭氣非要嫁個破落戶,那我豈不是成罪人了?”


    李乙眉頭一皺,“有這麽嚴重?你多擔待點,主動找她和好,她會聽你的勸解嗎?”


    李綺節悄悄翻個白眼,我去勸她,她說不定要上吊,“阿爺,女兒家的事,你別跟著瞎摻和。你沒看伯娘都沒說什麽嗎?”


    三言兩語,把聖父心發作的李乙打發走。


    於是一直到李綺節和孫天佑返迴孫府,她都沒和李昭節冰釋前嫌。


    曹氏曾悄悄找到李綺節,向她賠不是,說李昭節已經知道錯了,隻是年紀小,臉上抹不開,又怕李綺節生氣,才不敢當麵道歉,隻能由她代為轉達歉意。


    曹氏的話剛說完,寶珠發出一聲響亮的嗤笑。


    李綺節沒為難曹氏,隻淡淡道:“我曉得了。”


    曹氏滿麵羞慚,黯然離開。心裏哀歎一聲:三娘果然真生氣了!


    迴縣城那天,外麵飄著細密纏綿的雨絲,船走到一半時,雨絲忽然變成雪籽,撲麵而來。


    老船夫站在船頭,望著陰沉的天空,皺眉道:“這幾年沒一年安生的,發大水,鬧地龍,現在是三月天,竟然落起雪籽來了!今年不曉得又要出什麽大事!”


    孫天佑登上甲板極目遠眺,迴到船艙,讓李綺節不要出去,“最近天氣反複無常,太古怪了,說不定還會落雪,你穿得單薄,別出去吹風。”


    李綺節低頭,看一眼身上的披風,這叫穿得單薄嗎?


    下船之後,換乘馬車。


    金府的丫頭知道孫府的船今天靠岸,已經在孫府門前等候。


    來的人是荷葉,她撐著一把雪青油紙傘,向李綺節送上一封拜帖,“我們小姐請太太過府一聚。”


    一旁的孫天佑眼神閃爍,“府上有什麽喜事嗎?”


    荷葉低頭道:“那倒沒有,小姐讓人預備一桌好席麵,隻單單請太太一個人。”


    “隻請我一個人?”李綺節接過拜帖,翻開掃了一眼,上麵隻是一些禮節性的套話,“這就奇了。”


    帖子上說請她賞花,可金薔薇明明是個冷情冷性之人,從來沒有表現出對賞花品茶之類的閨中樂事感興趣的意思,以往請李綺節登門,多半是為公事。


    荷葉脆生生道:“小姐說,想請太太做個見證。”


    見證?


    李綺節和孫天佑在傘下對視一眼,都是一頭霧水。


    “我去金家走一趟吧。”李綺節攏緊披風,“可能是生意上的事。”


    孫天佑心念電轉,篤定金薔薇不會泄露給孟雲暉使絆子的事,定下心來,點點頭,“過了申時我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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