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動金薔薇的帷帽, 她的聲音透過輕紗,聽起來仍舊冰冷:“三娘知情嗎?”


    孫天佑翻身上馬,“我暫時不會向她吐露內情,希望金小姐能遵守諾言, 守口如瓶。”


    金薔薇淡淡道:“你不怕三娘生氣?我雖然和她認識的時日不長,也曉得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欺瞞。你是她最親近的人,應該比我更清楚她的忌諱。”


    之前合作賣繡件的時候, 有底下的掌櫃欺上瞞下,妄圖收取買家的迴扣,還沒得手,就被李綺節看出端倪。她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把掌櫃打發走, 哪怕那掌櫃之前一直表現得非常勤謹能幹, 唯一一次動貪念, 也沒成功。


    孫天佑沉默不語, 目光飄向遠方,甲板上錦衣儒巾的少年才子,書生意氣,器宇軒昂,等這個善於隱忍的書生鯉魚躍龍門, 成功謀得一官半職, 從波雲詭譎、藏龍臥虎的京師曆練歸來,將會更難對付。


    “你知道三娘為什麽對孟雲暉的生母那麽好嗎?”


    金薔薇微微一愣,不明白孫天佑為什麽會突然轉移話題, “因為她是李家的遠親?”


    金家是遷到湖廣的外來戶,和祖祖輩輩生活在瑤江縣的本地人來往不多,連續幾代堅持和本地大族聯姻,才慢慢融入瑤江縣紛亂的宗族派係中。


    金薔薇對瑤江縣附近鄉鎮的姻親關係知道的不多,但她聽祖母說過,本地鄉村,隨便拎出兩家,往上數三代,絕對能找出親戚關係。


    李家、孟家、楊家,雖然隻是不起眼的、從未出過什麽大人物的鄉間小宗族,尤其是李家,人丁凋零,隻剩下李大伯兄弟倆兩房,但祖祖輩輩下來,幾家一直維持著聯姻關係,即使某一時期血緣斷代,親戚關係也不會斷絕。


    真要掰扯他們是什麽親戚,很可能怎麽扯都扯不清,請出族譜也沒用——族譜上隻會詳細記載男丁的名姓支派,外嫁女孩通常隻有一句“某氏幾女,嫁往某縣某鎮某村”,除非特殊情況,一般不會標明女子的其他信息。


    外嫁女兒的後代模糊不清的結果,就是從族譜上隻能清晰看出自家的血脈承繼,很難看出各家是什麽親戚關係,大半要靠老一輩人猜測,然後一一去印證。


    反正李乙和五娘子、楊縣令、孟五叔是遠親,這一點可以確定。同時,五娘子和周氏又有點沾親帶故。


    孫天佑沉聲道:“五娘子和三娘的生母是親戚,可能還生得很像,三娘對五娘子一家格外優容。”


    李綺節生母早逝,舅家沒有直係親眷,這些年便斷了往來。


    兩人成親後,李綺節可以放心展露實力,開始放開手腳幫襯提拔生活困苦的親人。她先是把周氏的侄兒周大郎一家送去茶山當管事,然後把李家昔年得用的幾個長工提拔成掌櫃,進寶、寶珠的將來也安排妥帖。


    但從始至終沒見她和舅舅家來往,孫天佑問過李子恆,才知道兄妹倆的舅親那邊早無音信。


    五娘子可能是這世上和兄妹倆的生母關係最親近的一個遠親。


    金薔薇冷笑一聲,“那又如何?難道因為孟雲暉的生母是三娘生母的親戚,她就會阻止你給孟雲暉下套子?”


    她目光如電,隱含譴責之意,可惜隔著一層輕紗,對麵的人看不見,“孫相公不必拿哪種借口來敷衍我。你是不是懷疑三娘和孟雲暉曾有私情?怕她於心不忍?”


    她緩口氣,鄭重道:“當年我幾次示好於三娘,想我們金家怎麽說都是瑤江縣最富貴的人家,她卻不為所動,堅持要嫁給前途叵測的你,你竟然敢懷疑她?”


    孫天佑噗嗤一聲,咧開嘴巴,仿佛金薔薇講了個很好笑的笑話,“我什麽時候懷疑過三娘?”


    他眼眉斜斜上挑,黑白分明的瞳孔映著粼粼的波光,眸光流轉中,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瀟灑之意:“而且,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三娘現在是孫夫人,心裏眼裏都隻有我這個夫君!”


    金薔薇默不吭聲,心裏暗暗道:她從未見過如孫家九郎這般臉皮厚的小相公!


    孫天佑輕笑一聲,給金薔薇的理由卻是隻是個敷衍的借口,他瞞著李綺節,隻是因為不想讓她為難罷了。


    不是怕她因為同情五娘子夫婦而為難,而是怕她為難她自己。


    李子恆說過,孟雲暉和李綺節幼時曾是最投契的玩伴,後來孟雲暉被魏先生帶去武昌府,經年不見,李綺節似乎把這段幼年往事淡忘了。十年後,她頭一次看到長大的孟雲暉時,竟然沒認出對方是自己小時候最愛纏著的孟哥哥。


    但孟雲暉顯然沒忘記那段無憂無慮的童稚歲月。


    孫天佑是男人,從他第一次看到陪伴在李綺節身邊的孟家四郎時,就明白對方和自己抱著同樣的心思。


    孟雲暉不會甘心的。


    今天有孟雲暉,以後難保不會有其他人。


    如果李綺節知道這一切,還能大大方方和其他人來往嗎?


    她會不會心有餘悸,會不會瞻前顧後,會不會為了顧全名聲而壓抑束縛她自己?


    就像未嫁前,她為了不讓李乙動怒,刻意偽裝成一個乖巧順從的小娘子。


    那樣的她看似無憂無慮,可孫天佑知道,她不快樂。


    所以,哪怕一切隻是孫天佑的杞人憂天,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瞞著李綺節。


    她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她不必有所顧忌,她隻要無憂無慮當她的李三娘就好了。


    所有不安定的因素,讓他這個丈夫提前為她解決掉,就像當年他在瑤水船上向她承諾過的那樣,李綺節可以在他麵前做真正的自己,任何時候,任何場合。


    所以,他必須趕在孟雲暉掌握權力之前,抓住對方的把柄。


    金薔薇隻是他的合作夥伴罷了,無親無故的,他懶得把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


    柳樹下的金薔薇亦覺得孫天佑不可信任,隻是個還算理想的合作對象。


    兩人話不投機,就此分別。


    臨行前,金薔薇忽然想起一事,迴轉過身,“孫相公,你那個姐姐,可曾有音訊傳迴楊家?”


    孫天佑眉頭緊皺,“我哪來的姐姐?”


    金薔薇冷聲道:“我指的是楊天嬌。”


    孫天佑眼眉微挑,驚訝道:“你打聽她幹什麽?她和金氏大概迴金家祖籍去了吧。”


    他忙著和李綺節恩恩愛愛,沒有興趣去關心昔日的仇人。


    金薔薇默然片刻,“楊天嬌不是個安分的人,如果有可能,你最好確定她在你的掌控之中,才能安枕無憂。”


    楊縣令的罪證是被楊天嬌送到李家嫡支手上的,這事其他人不知道,金薔薇卻從唐長史那裏打聽到一點內情,楊天嬌當然沒有想過暗害自己的父親,但她太糊塗,想通過李家嫡支對李綺節不利,糊裏糊塗間,把李家嫡支尋找多年的證據當成無關緊要的東西送出去。


    楊縣令原本可以洗清罪名,如果不是楊天嬌害怕之下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楊縣令不會在獄中認罪。


    這還隻是開始,上一世,楊天嬌在楊家落敗後依然不肯老實,混入那件驚天動地的誘騙案中,最終導致楊家被全族流放。


    因為事不關己,金薔薇隻模糊記得一個大概,這事她本來不想說的,但牽涉到李綺節,她必須向孫天佑示警,免得牽連到他們夫妻。


    自那天以後,孫天佑雖然不大樂意,但出於謹慎,還是命阿翅幾人私底下去打聽金氏母女的蹤跡。


    他今天到金家去,就是為了金氏和楊天嬌的事。


    誰能想到,楊天嬌竟然藏身在金雪鬆名下的一間別院呢?


    孫天佑依稀記得,當年金氏似乎曾想把楊天嬌嫁給金雪鬆,媒人好像是金薔薇的繼母田氏。金薔薇既然對田氏恨之入骨,那她對這門親事想必十分不屑,她那個無法無天的弟弟,該不會看上楊天嬌了吧?


    那他還敢肖想三娘?就為了和孟雲暉作對?


    孫天佑心頭冷笑,孟雲暉沒做什麽,已經給三娘帶來這麽大的麻煩,果真是害人精。


    金薔薇得到消息,客客氣氣送走略有些幸災樂禍的孫天佑,前一刻還麵無表情,轉瞬間陰雲密布,指甲深深陷在掌心裏,差點掐破嬌嫩的皮肉。


    她以為自上次教訓過金雪鬆後,弟弟應該能安生一段時日,沒想到他表麵上順從,暗地裏卻和楊天嬌攪和到一起去了!


    難怪孫天佑會迫不及待上門向她報信,她以和孫家合作為條件,孫天佑才會暫時放下對金雪鬆的不滿。現在金雪鬆明顯不受她的管束,以後如果他再招惹李家,孫天佑就有借口收拾他了。


    金薔薇把心腹丫頭叫到房裏:“把大郎叫來。”


    丫頭看她氣色不大對,心中惴惴,不敢耽擱,“是。”


    金薔薇盤腿坐在羅漢床上,手裏撫摸著一隻精致小巧的剔紅蓮花水波紋圓盒。這是金雪鬆昨天送給她的,因為石磊納妾的事,她連日愁眉不展,金雪鬆為了哄她高興,特意派人去武昌府搜羅來這個剔紅小圓盒。


    圓盒裏的佛香不算貴重,隻因是她平時的心愛之物,所以很得她的喜歡,金雪鬆是真心想哄她開心。


    收到禮物時有多欣慰,這一刻就有多失望。


    上一世弟弟死在田氏手上,這一世她保下弟弟的性命,事必躬親,辛辛苦苦將他拉扯大,卻因為溺愛和縱容,把弟弟養成一個任性驕縱的紈絝。


    其實有金家做後盾,金雪鬆是一個紈絝又如何?


    金薔薇完全不必如此瞻前顧後,大不了和孫天佑翻臉就是。


    可她心裏有底線,早在幾年前,她就立過誓言,她可以借助重活一世的優勢為自己報仇,但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去謀財害命。


    如果她一直放縱金雪鬆,讓金雪鬆無所顧忌,犯下惡事,那她和繼母田氏有什麽分別?


    重活一世,她變得冷酷自私,蠻橫淡漠,除了弟弟和表哥,對所有人都不在意,但她絕不會害人性命。


    因為她上一世就是死在田氏手上的,她知道被人謀害卻無力反抗的苦楚。


    金雪鬆向來隨意,頭上隻戴著網巾,身上穿著家常的半舊衣袍,進了房間,大大咧咧往羅漢床上一躺,讓丫頭剝栗子給他吃,“姐姐叫我來做什麽?”


    金薔薇目光沉靜,“我早就警告過你,楊天嬌是個禍患,你為什麽要收留她?”


    金雪鬆臉色一變,眉頭緊皺,腰板一挺,冷笑一聲,“姐姐是在質問我嗎?”


    一向親熱和睦的姐弟倆,劍拔弩張,怒目相對。


    丫頭們盡數退去,房裏隻剩姐弟二人。


    金薔薇盯著金雪鬆那張酷似亡母的臉,幽幽地歎口氣:“大郎……”


    她還沒說什麽,金雪鬆已經光著腳跳到地下,怒道:“從小到大,姐姐什麽都要管!我和誰多說兩句話,你也要問個不停。現在我已經長大了,姐姐為什麽還把我當成小孩子?”


    他雙眼發紅,額前青筋暴起:“對,楊天嬌是我找來的!姐姐當年不讓我娶她,我聽姐姐的,我不娶!現在我想娶姐姐看中的李三娘,姐姐又不讓我娶,你到底想讓我怎麽樣才肯滿意?!”


    金薔薇搖頭苦笑,“當年我想讓你娶三娘為妻,是因為三娘當時並未訂親,現在她已經嫁為人婦,木已成舟,你怎麽能強取豪奪?”


    “強取豪奪?”金雪鬆冷笑一聲,目光冰冷,“姐姐這些年拔除田氏,打壓金晚香,和舅舅一起陷害金長史,強取豪奪的事做得多了,你能想怎麽樣就這麽樣,我隻是想娶一個民婦而已,為什麽不行?嫁過人又怎樣?讓她男人寫一封休妻書不就好了!”


    金薔薇氣極反笑,“如果你是真心想求娶人家,當初為什麽堅決反對?你隻不過想和孟家四郎賭氣罷了!女子一生,何其艱難,能有個好歸宿,已是不易,李三娘對你曾有救命之恩,你就是這麽報答她的?”


    金雪鬆梗著脖子,神情暴躁,“我不管,我一定要孟雲暉跪在地上向我求饒!要不是因為她對我有用,我還看不上她呢!”


    “你!”金薔薇霍然站起,怒意和失望夾雜,在她的胸腔內唿嘯,氣血倏然上湧,眼前一陣暈眩。


    她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混賬!”


    這個睚眥必報、自私狹隘的男人,還是當年那個膽小如鼠,因為被田氏恫嚇,撲到她懷裏抹眼淚的弟弟嗎?


    不,他早就不是了,他被自己慣壞了。


    金薔薇忽然覺得一陣意興闌珊,仿佛此前十幾年的含辛茹苦,全都化為輕煙,隨風而逝。


    金雪鬆冷哼一聲:“姐姐有空多管閑事,不如把精力放在表哥身上,聽說他和新納的妾室感情非同一般,姐姐可得早作打算!”


    他頓了一下,“是我多慮了,姐姐手段不凡,一個妾室而已,哪是姐姐的對手!”


    言罷,拂袖而去。


    石磊納妾之事,是金薔薇最不願聽人提起的忌諱,這一刻,金雪鬆卻故意拿石磊來刺激她。


    她本該生氣的,但不知為什麽,心裏竟然沒掀起一絲波瀾。


    重活一世,她能報仇,能保護弟弟,能為自己積攢勢力,能和生父分庭抗禮,能按著自己的心意處事。


    可她終究隻是個凡人。


    她可以預測世事走向,但不能掌控其他人的人心。


    她嘔心瀝血,辛辛苦苦拉扯大弟弟,可弟弟不是阿貓阿狗,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他不會按著她希望的那樣長大。


    她和表哥依然青梅竹馬、耳鬢廝磨,但卻無法像前世那樣情深意篤、互生情愫。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明明是同樣的人,同樣的身份,同樣的相貌,為什麽一切都和上一世不一樣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世,表哥隻把她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舅親表妹。


    在成衣鋪子二樓的那匆匆一瞥,成了她的噩夢。


    得知表哥愛上一個市井婦人時,她不敢置信。


    表哥應該愛上她的,怎麽會突然冒出來一個不相幹的婦人?


    直到舅舅親自押著表哥向她賠禮時,她還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那是她的石磊表哥啊,上一世對她愛憐有加、不離不棄、百般嗬護的石磊表哥,她的丈夫,她的良人!


    她能怎麽辦?


    罵表哥負心?


    可表哥這一世並沒有對她表露出超乎尋常的情意。


    前世的夫妻情深,猶如一枕黃粱,隻有她記得分明,表哥一無所知。


    取消婚約,讓表哥可以和他的心上人雙宿雙棲?


    她不甘心!明明她才是表哥的意中人,她才是那個和表哥相濡以沫、夫妻情深的石夫人!


    金薔薇捂住臉頰,任溫熱的淚水從指縫間傾瀉。


    她錯了,錯得徹徹底底。


    重活一世,不代表一切會按著她的心意去運轉,她被仇恨所蒙蔽,變得不近人情,六親不靠,以前那個善良純真的小姑娘,早已經隨著上一世的種種徹底湮沒於歲月中。


    她滑坐在冰涼的紅木地板上,放聲大哭。


    這一世,她不允許自己軟弱,上一次哭,已經是很久遠很久遠的從前。


    她太累了,從幾歲的小丫頭,到十幾歲的待嫁閨秀,她戰戰兢兢,苦心孤詣,從沒有放鬆的時候。


    沒有人懂她,沒有人體諒她,祖母和父親說她戾氣太重,弟弟嫌她管教嚴苛,丫頭怕她,表哥疏遠她……


    不知哭了多久,日光漸漸西斜,昏黃的光線漏過窗前的刻花竹簾子,灑在古樸的琴桌前。


    金薔薇擦掉頰邊的淚水,扶著羅漢床,慢慢站起身,幽黑的雙瞳,閃耀著雪亮的光芒。


    錯了又如何?


    她終究輪迴兩世,身具不凡,比別人多一份先機,隻要她能幡然醒悟,就還有補救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是需要某個契機的,比如一個迴眸的笑容,一句關心的話語,一個平平常常的午後,看到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然後忽然發現心髒跳動的速度有點過快……


    金薔薇和前世的丈夫就是這樣啦,少了某個不可捉摸的契機,感情沒有得到升華,這一世,表哥就沒喜歡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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