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見, 體己話說了一大堆,都是些居家過日子的瑣碎事情,孟春芳並沒提起前天為什麽要邀請李綺節去看戲。


    李綺節以為她要避開人才肯談,沒有追問。


    直到華燈初上, 孟春芳仍然沒說要找李綺節商量什麽事。


    夜裏兩人坐在燈下下棋,李綺節借故支走丫頭,“孟姐姐, 你帖子上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孟春芳神色微微一滯,想開口,又似乎覺得難以啟齒,忽然有人敲響門扉, 丫頭走進來道:“少奶奶, 小黃鸝闖進正院去了!”


    孟春芳眉尖微挑, 臉上不見意外神色, “人呢?”


    “婆子把她送迴房了。”


    孟春芳點點頭,“看好大郎。”


    這一打岔,李綺節不好接著問,起身迴房。


    寶珠打水服侍李綺節梳洗,一邊嘰嘰喳喳把前院發生的事講給她聽。


    楊福生白天養在孟春芳跟前, 夜裏跟著高大姐安歇。這兩日高大姐才不在家, 小黃鸝見孟春芳忙著招待客人,顧不上楊福生,便蠢蠢欲動起來——她沒死心, 想把楊福生抱迴自己跟前養。趁著楊表叔和高大姐都不在,偷偷摸到正院抱孩子。好在孟春芳留有後招,早和照顧楊福生的丫頭們打過招唿,才沒讓她得逞。


    李綺節搖搖頭,歎息一聲,孟春芳看起來性子綿軟,滿團和氣,真使出心機,也能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她從不正麵和小黃鸝爭鋒,隻需要把楊福生捏在手心裏,小黃鸝就輸得徹徹底底。


    周氏這些日子耳提麵命,教授她許多內宅手段,還告訴她,不管是帝王家的三千後宮,還是老百姓的小小院落,都少不了勾心鬥角。


    她以後也要和孟春芳一樣,一邊操持內務,努力維持賢惠名聲,一邊兩麵三刀,和內宅侍妾鬥法嗎?


    不,那不是她想要的。如果孫天佑敢辜負她的信任,她一定會讓他好好見識一下什麽叫最毒婦人心。


    小黃鸝沒能抱走楊福生,但小娃娃還是受了點驚嚇,哭鬧一整夜,第二天早起時,兩隻眼睛紅通通的,可憐極了。


    婆子把楊福生抱到孟春芳房裏。


    孟春芳神色冷淡,但還是把抽噎的楊福生摟進懷裏,低聲安慰他。


    楊福生委屈的不得了,讓孟春芳哄了一陣,很快喜笑顏開,蹬著小胖腿,努力去夠孟春芳鬢邊戴的堆紗花。


    素清怕楊福生餓著,親自去廚房領早飯。到了灶間,卻見李綺節身旁的大丫頭寶珠正倚在纏了絲瓜騰的籬笆上,手中端著一碟子桂花糕,一邊分與小丫頭們吃,一邊和灶間婆子說笑。


    幾個身穿藍布衣衫、圍著裹肚的婆子一臉笑容,臉上的皺紋差點擠出一朵花來:金氏和高大姐都不是省油的燈,在灶房當差沒有油水,難得來一個出手闊綽的小娘子,她們自然高興得很。


    素清暗暗道:三娘手腳真快,人才剛住下,已經先打點好廚房了。難怪她和楊家關係微妙,卻從沒人說她一句不好。一麵又唏噓:小娘子們不管出身如何,隻要自家有錢鈔使喚,便不怕別人欺侮,將來嫁了人,在夫家也有臉麵。七娘的陪嫁不算少,但和三娘一比,略顯簡薄。高大姐屆時肯定又要發酸。


    哼,想討個聽話的媳婦,又眼饞三娘的嫁妝,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李綺節吃過早飯,閑庭信步,穿花拂柳,走到孟春芳的院子前,想進去找她說話。


    到院前時,不巧孟春芳送楊福生迴正院,要一刻鍾後才迴來。


    素清笑道:“大郎和我們小姐最親,小姐不在跟前,他不肯閉眼困覺。”


    寶珠暗暗納罕,背著人和李綺節嘀咕:“七娘真把大郎當自己的孩子養?”


    李綺節不置可否,忽然明白孟春芳出嫁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人各有誌,孟春芳不願意向楊天保敞開心扉,隻求能和他相敬如賓。婚姻於她而言,更像一種責任和任務,她的目標是做一個孝順的媳婦,一個賢良的主婦,一個完美的楊太太,和楊天保不相幹。


    她對楊天保沒有一絲情意,所以能夠賢良大度、從容對待小黃鸝和楊福生,不管小黃鸝怎麽上躥下跳,不管楊天保和誰譜寫風流,她都不在乎。


    在試探楊天保的真心之前,她直接斬斷自己的所有奢望。


    從孟春芳紅潤的臉龐和開朗的笑容看來,她顯然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丫鬟在院子裏的榆樹兩邊係了彩色絲絛,秋千蕩起來的時候,絲絛隨風飄揚,極是好看。


    李綺節在棗樹下找了塊幹淨的石凳坐下,一邊看丫鬟們打秋千,一邊想心事。


    孟春芳既然不愛楊天保,那煩擾她的事肯定和小黃鸝無關,她到底有什麽事要親口和她說呢?


    想來想去,沒有頭緒。


    忽然聽得頭頂上一陣嬉笑,抬頭去看,隻聽“嘩啦嘩啦”一陣窸窣響動,樹枝猛烈晃動個不停,棗葉、棗子落雨似的,洋洋灑灑砸下來,兜頭兜腦,撒了她一頭、一臉、一衣襟,就連脖子裏,都滾了不少棗子進去。


    寶珠和素清聽到笑鬧聲,連忙走過來,幫李綺節把沾了細枝碎葉的衣裳撣幹淨。


    棗子落進衣服裏,又涼又癢,李綺節心裏生惱,抬頭看一眼樹枝間的兩道黑影,以為是兩個頑皮的小童,用方言問素清道:“哪裏來的兩個苕崽?”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讓樹上的人聽見了。


    樹枝裏的小郎君聽見李綺節說的是瑤江話,一把脆生生的好嗓子,話裏卻分明瞧不起人,冷笑一聲,在茂密的枝葉間嘟嚷道:“誒,哪家的臭丫頭,怎麽胡亂罵人?”


    聲音裏微帶寒意,竟是個少年郎。


    李綺節聽出對方年紀和自己相當,有些意外,眉頭輕蹙,沒答話。


    十幾歲的人了,竟然還和小孩子一樣幼稚,估摸著是楊家哪房的紈絝子弟。


    棗樹樹皮斑駁,細刺極多,樹上兩個小郎君從隔壁院子的院牆上攀到伸出去的棗樹樹枝上,又向上爬到樹幹頂端,倒也不怕尖刺紮人。


    李綺節偷偷撇嘴巴:小子說話不客氣,小心紮破臉皮!


    果然聽得樹上的小郎君忽然一連聲唿痛,想必是叫樹枝上的粗刺給紮疼了。


    聽聲音,像是孟春芳的弟弟,孟雲皓。


    孟雲皓一嚷嚷,院牆那頭的婆子丫頭都聽見了,跑到院牆底下一看,見舅爺竟然和大官人請來的貴客偷偷偷偷爬到樹上去了,都嚇了一跳,一疊聲喊人去搬梯子來,架在那邊院牆上。


    又怕高聲嚇著了兩位郎君,也不敢再吱聲。找來一個手腳靈活的伴當,叫他爬上梯子去,好生將孟雲皓和金雪鬆請下來。


    孟雲皓爬樹的時候興高采烈的,等迴過神來,才發現手上腳上都叫棗樹的尖刺給刺破了一層皮,頓時心口一涼,趴在樹上是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伴當好聲好氣勸了半天,他抱著樹幹,就是不肯撒手,婆子隻得又找來一個伴當,兩人合力,一個抱著一個托著,才把嚇破膽的孟雲皓哄下樹。


    金雪鬆卻不肯爬梯子,自個兒蹬蹬腳,伸伸腿,見爬到一人高的地方了,鬆手一躍而下,又在樹底濃蔭裏蹦了兩下。


    院牆那邊的婆子連忙隔著院子道:“公子可傷著沒有?”


    心裏暗自嘀咕,這麽冒失,也不怕崴了腳,您是貴人,擔幹係的都是我們呐!


    “本少爺且好著呢!”金雪鬆一邊嘟囔,一邊一陣搖頭晃腦,拍拍衣襟,把粘在袍子上的蜘蛛絲撇掉。


    伴當捧著幹淨的布巾上前。


    他劈手扯過布巾,在臉上隨意擦了兩下,狹長的雙眼微微眯起:“隔壁院子是楊家哪房的小姐?”


    伴當哎喲一聲,道:“您可莽撞了,那邊是五少爺的院子。”


    楊天保已經成婚,他的院子裏住的是內眷。


    金雪鬆眼一橫,“楊天保的娘子?”


    摸摸下巴,沉吟道,“聽聲音不像。”


    院牆之內,李綺節聽出對方的身份,怕惹出是非,連忙躲進屋裏。


    孟春芳從外頭走進來,“十二郎調皮,沒衝撞你吧?”


    李綺節搖搖頭,正要說話,忽然聽得外麵丫頭一片吵嚷之聲。


    大丫頭素清皺眉走到廊簷底下,正要出聲嗬斥,恍惚聽見楊天保的名字,微微一愣,側耳聽了一會子,再迴房時,臉上已堆滿笑容,喜滋滋道:“小姐,官人考中秀才了!”


    孟春芳驚喜道:“果真?”


    童子試前後有三場,楊天保每次都倒在最後一場考試上,今年隻能參加補考。考完之後他自我感覺不錯,不過礙於臉麵,不敢打聽消息。楊家人以為他這次還是考不過,一時都把考試結果給忘了。


    素清點頭如搗蒜:“丫頭們說,報喜信的差役在前頭吃茶呢,可不是真真的!”


    一時闔家歡喜,歡騰一片,巷子裏的人家全都上門來道喜,丫頭、婆子們喜氣盈腮,奔走相告,言語笑聲鼎沸不絕。


    一並連楊家幾個不管事的姨娘老太太們,都趿拉著枹木屐,結伴找孟春芳道喜。


    “你才傳出喜信,五郎又考中秀才了,這才是喜上加喜呐!”


    考取功名是合族都麵上有光的大喜事,家下人不敢怠慢,從管家手裏討了幾錠銀子,拿去換成散錢,散給來家恭賀的街坊鄰居。一邊派下人去外頭尋幾位大官人,催他們迴家。孟春芳有孕在身,又是婦人,不能出麵迎客,家裏得有個男人掌事才行。


    孟春芳讓下人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款待報喜的差役。


    差役們曉得楊家富貴,不急著走,在楊家吃了一頓好酒飯,又接了幾個紅包,袖子都塞得滿滿當當的,這才笑嗬嗬告辭離去。


    眼看孟春芳忙得暈頭轉向,李綺節不好再在楊家耽擱,當下收拾包袱,前去辭別。


    孟春芳愧疚不已,“三娘,前天邀你去聽戲,倒也沒什麽要緊事,就是想找你說說心裏話而已。你能來陪我,我心裏正歡喜呢,沒想到天保能考中,阿公阿婆們又都不在,怠慢你了。”


    李綺節聽出孟春芳似有保留,到底是什麽事說不出口呢?還是事情已經解決了,所以她才不願據實相告?


    李綺節不動神色,“雙喜臨門是好事,你安心招待客人,下迴我再來看你。”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反正和她本人沒關係,等以後孟春芳想說了,自然會說。


    幾天後,楊家為楊天保考中秀才擺酒宴客。


    孟家人歡歡喜喜前去吃酒。孟娘子逢人便說,算命的曾經斷定孟春芳將來能戴珠冠,是個富貴夫人命。


    當然,她還說了一些別的話,大部分是暗諷李綺節有眼不識金鑲玉,配不上前途遠大的楊天保。


    這些話並沒傳到李大伯、李乙等人的耳朵裏,因為他們實在太忙了,根本沒空去管孟娘子的酸言酸語。


    進寶不服氣,偷偷和寶珠抱怨,“還不是因為縣裏人知道我們三娘的嫁妝豐厚,取笑楊家錯過金山,孟娘子才故意說那些話來氣咱們!”


    寶珠冷笑一聲,“理她呢!我倒要看看,五少爺幾時能金榜題名、為官作宰!縱是他當上官老爺,又能怎麽樣?三娘從不稀罕那些。”


    當事人李綺節沒把孟娘子的幾句暗諷放在心上,孫天佑卻不肯輕易放過口無遮攔的孟娘子。有心想替李綺節出氣,但他一個大男人,不好和一個內宅婦人打照麵。想了想,暗中指使阿滿,讓他把孟娘子說楊天保必定能當官的話宣揚出去。


    不出半個月,楊天保驕傲自大的形象人盡皆知,縣裏人都知道,楊家有個五少爺,幾次三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中秀才,竟然敢大言不慚,說自己將來肯定能考上狀元。


    楊天保終於跨過最後一道門檻,正式跨入士子行列,還沒來得及得意,突然一口黑鍋當頭扣下來,真真是有苦說不出。想替自己分辯,沒人肯信,連素日了解他性情的先生和同窗都上門勸諫,讓他戒驕戒躁,沉下心來用功讀書,別躲在家裏做白日夢。


    兒子前腳才考取功名,後腳名聲就被親家給弄臭了,高大姐氣得牙癢癢,再見到孟娘子時,說話夾槍帶棒,很不客氣。


    孟娘子不敢多說什麽,忍氣吞聲,任高大姐諷刺。


    孟春芳沒有替自己的母親說好話,她心裏也有怨氣。事後她備了一份厚禮,讓素清代自己出麵送到李家。


    孟春芳突然以厚禮相贈,李綺節不明所以,寶珠把緣由告訴她,她才恍然大悟。


    好嘛,每次孟娘子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孟春芳就給她送禮,而且一次比一次送得貴重,光靠這些禮物,她都能發家致富了。


    進入臘月,家家繁忙。


    李家既要忙著預備過年,又要張羅李綺節出嫁,周氏恨不能多生幾張嘴,多長幾雙胳膊,才能把一團亂的家務事料理妥當。


    丫頭們每天被支使得團團轉,李大伯、李乙、李子恆全被抓了壯丁,幫著才賣年貨,填寫請帖……明明事事都計劃安排周祥,但臨到頭來,總是有一堆雜七雜八,層出不窮的意外活計。


    人人都忙,倒是把離別之情衝淡了許多。李大伯、李乙和周氏每天忙裏忙外,沒時間躲起來淌眼淚。李綺節不用再裝作看不見長輩們紅通通的雙眼,暗地裏鬆口氣。


    這天,李家女眷抽出空來,聚在一處切麻糖。


    鄉下人家,每到年時,本族婆子媳婦,都要帶上自家炒好的米糖、芝麻,結伴去村裏的宗祠攪麻糖。李家沒有宗祠,但周氏仍舊按著鄉下的規矩,妯娌倆領著李綺節、李昭節、李九冬和李大姐、李二姐,親自拌米糖。


    大房的灶間熬了一大鍋糖稀,爐灶裏燒得通紅,紅糖、白糖、麥芽糖熬出黏性,咕嘟咕嘟直冒泡。這一鍋糖漿,要不停攪拌,牽扯出老嫩適宜的拉絲,把備好的米糖、花生、熟芝麻、桂花倒入其中,翻炒、攪拌均勻,整塊鏟起、倒入木盆之中,徒手攤得均勻,再蓋上一層木板,拿一根大木棒,跟擀麵皮似的,隔著木板來迴不停碾壓。等糖塊壓實壓緊,再倒出來,鋪在幹淨簟席上,切成一塊塊麻糖。切麻糖要趁著溫熱鬆軟時下刀,經驗老道的婆子拿著蒲刀,沿著麻糖,手起刀落,“哢嚓哢嚓”,眨眼間已經分出整齊的七八塊。


    周氏和周桃姑坐在院子裏看婆子們整治,說是親自拌米糖,也不過是走一個過場,她們無須親自動手,隻需趁著翻炒的時候,幫著把熟芝麻撒在大鍋裏就行。不是妯娌兩個不想幫忙,她們沒有婆子的手藝,切出來的麻糖糕容易散。


    滿院子都沉浸在一股強烈而馥鬱的甜香之中,丫頭們都在偷偷咽口水。


    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恆顧不上矜持,特意找了個由頭,結伴跑過來蹭吃的。李子恆趁人不注意,挖起一大塊,轉身跑走,李大伯和李乙替他打掩護。


    婆子們哄然大笑,揀鬆軟的麻糖切了一小塊,一頓揉捏,搓成拳頭大小的糖團子,與幾個小娘子甜嘴。


    李昭節和李九冬吃得最多,兩人也不餓,不過是覺著好玩,捧著糖團子,一邊啃,一邊笑,比賽誰先吃完、誰吃得多,身後掉了一地的米糖渣子。


    李綺節不愛吃甜,規規矩矩坐在周氏身後,麵前隻放了一盅摻了金橘絲的桂花茶。


    周氏和周桃姑見第一鍋切麻糖做好了,都堅持讓李綺節先嚐一塊——這是求個好兆頭的意思,按理該是家中輩分最高的人先吃,她不日就要出閣,當仁不讓。


    李綺節推辭不過,接過一塊麻糖,慢慢吃完。剛切好的麻糖還是溫熱的,絲絲甜意快要甜到肺腑裏去了。糖漿黏牙,扯開來依然柔韌有絲。她吃完一塊,接連喝了兩盅桂花茶,心口暖而麻——不是因為麻糖太甜,而是因為周氏憐愛又不舍的目光,因為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恆方才刻意的逗趣。


    嫁人的同時,也是離開家人的開始,喜慶的背後,是理不清說不明的酸楚和悵惘。


    月初一連幾個晴日頭,曬得院裏的枯樹愈顯蒼勁,皴起的樹皮畢剝作響。到月中時,天公陡然不作美,接連落了幾場陰雨。


    李家賓客少,婚宴隻擺兩天,頭天是宴請李家的舅親姨親,第二天是送親,周桃姑的娘家兄弟過來湊席。


    周氏怕落雨,讓下人把宴桌移到房裏。


    午後吹來一陣暖風,雲頭散去,灑下一道耀眼的光暉。


    周氏歡喜道:“可算是天晴了!”


    到傍晚時,天色複又變得陰沉起來。


    周氏空歡喜一場,臉上也是陰雲密布。忙著抱怨老天爺,竟顧不上為侄女出嫁而傷感。


    亂糟糟一天過去,各自胡亂歇下。


    半夜,李大姐起床解手,坐在屏風後頭的馬桶上打瞌睡時,忽然聽見一陣劈裏啪啦響,像是什麽東西砸在窗戶上,嚇了一跳。側耳細聽片刻,瓦片上淅淅瀝瀝一片脆響,原來在落雪籽。


    她抓著草紙,心不在焉地想:“難不成要落雪?”


    第二日天色愈加陰沉,北風裹挾著凜冽的水汽,穿過前院,嗚嗚作響。


    李大姐從溫暖的被窩中探出腦袋,懶洋洋地伸個懶腰。


    周桃姑一指頭點在她額頭上,恨恨道:“今天是正日子,你是送嫁娘,要去孫府吃酒的,別人都在前堂迎客了,隻有你拖拖拉拉的,像什麽樣!還不快點起來打扮!讓客人曉得,保準要笑話你是個懶丫頭!懶丫頭誰家都不願娶!”


    李大姐唯唯諾諾,洗了臉,坐在窗下梳頭,丫頭把她的衣裳熨好,送到床邊。


    李二姐已經裝扮好了,一身簇新襖裙,頭上梳著雙螺髻,簪環別致,幹淨秀氣。


    周桃姑道:“你這頭上也太素了,大房送來的那一盒絨花呢?我看那個顏色好,你戴兩枝。”


    李二姐啞聲道:“這樣就很好了。”


    她看過大房李昭節準備的新衣裳,鮮亮精致,花樣新鮮,肯定會在婚宴上大出風頭。人家是堂姐妹,不必顧忌,她不是李綺節的親姐妹,還是低調點穩妥些。


    周桃姑扯扯衣襟,拍拍袖子,神情有些緊張,抬頭看一眼窗外天色,皺眉道:“前天還是大日頭呢,忽然就變天了,今天還得坐船,要是落雪,轎子可不好走!”走到門前,對著天邊拜了拜,


    “菩薩保佑,千萬別落雪啊!”


    李二姐扯扯周桃姑的衣袖,“娘,今天是三娘的好日子,您說話小心點。”


    周桃姑撇撇嘴巴,“我是為三娘擔心。”


    “您是好心,旁人聽見,卻不會這麽想。”李二姐對著銅鏡抿抿發鬢,把喜鵲登梅簪子往右邊撥了撥,“別讓人以為你盼著落雪。”


    周桃姑微微一凜,又笑又歎:“罷了,聽你的就是。”


    等李大姐裝扮好,母女三人轉到李綺節這邊來。走到院門外邊時,聽得裏麵窸窸窣窣吵嚷鬧成一片,丫頭、婆子人來人往,鬧騰騰的,房裏連個站腳的空地都沒有。


    梳頭娘子在為李綺節梳頭發,周氏和寶珠在一旁挑選釵環首飾,妝台前妝盒、油缸、梳篦、粉盒胡亂堆在一塊,略顯淩亂。


    孟春芳攥著一隻折枝蓮花紋蚌盒,從屏風後頭鑽出來,“找著了!”


    寶珠懊惱道:“原來放在架子裏,我給忘了!”


    李綺節一連打了兩個哈欠,一雙杏眼淚汪汪的。她昨晚一夜沒睡,恍惚聽到外邊在落雪籽,以為早上起來要落雪,早起時支起窗戶一看,地上濕漉漉一片露水,天邊雲層翻湧,卻是一副將落不落的光景。


    丫頭們覺得天色陰沉,很可能要落雪,兆頭不好,怕她不高興,不敢高聲說話。


    其實落雪她才高興呢,大雪紛飛的,多浪漫!反正坐轎子的人是她,操持婚宴的是李大伯、李乙和周氏,迎親的是孫天佑,她從頭到尾不用露麵,怎麽都累不著、凍不著她,落雪還有趣些。


    梳頭娘子為她洗臉潤麵,先抹一層色如紅玉的香膏,原本雪白的肌膚愈顯潤澤剔透,再撲上妝粉,細細暈開。


    隨著梳頭娘子和周氏等人的動作,銅鏡中的少女仍然是一張精致小巧的圓臉,但氣韻陡然一變,稚氣慢慢褪去,眉眼間隱隱透出幾許嫵媚,猶如朝霞映雪,容光攝人。


    待雙頰敷上胭脂,畫好眉黛,雙唇點一星暈紅,眸光流轉間,氣度愈發不凡,讓房內眾人都有驚鴻一瞥、眼前一亮之感。


    周桃姑和孟春芳圍著李綺節不住稱讚。


    周氏心中得意,挽起李綺節鬢旁一縷散亂的發絲,掩在頂簪底下,笑盈盈道:“三娘果然長大了。”


    說完話,忽然覺得鼻尖一酸,眼角差點滑下淚來。


    曹氏連忙寬慰周氏。


    李綺節見周氏傷心,朝寶珠眨眨眼睛。


    寶珠會意,故意纏著周氏問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問題,岔開周氏的注意力。


    正自忙亂,丫頭在門外道:“金大小姐來了。”


    金薔薇不止送了一份貴重的賀禮,添妝禮也沒缺,而且比賀禮更加貴重。土豪的心意沒人能夠抵擋得住。她賠禮的誠意這麽足,李綺節不好怠慢她,打起精神,對她笑了一下。


    接著張桂花也來了,依然是一副高冷冰山姿態,一身嬌豔的春綠襖裙,硬被她穿出幾分寒冬颯颯之意。進了屋之後,就坐在一邊吃茶,不和任何人搭話,李昭節找她說話時,才偶爾應和一兩聲。不像是來賀喜,更像是來發呆的。


    陸陸續續來了更多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李綺節今天是新嫁娘,萬事不需要她操心,隻能坐在鏡台前任人擺弄,然後供七大姑、八大姨觀賞,時不時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滿足長輩們調戲新娘子的惡趣味。


    恍惚間聽到院外一陣鞭炮炸響,孫家的接親隊伍馬上就到,周氏連忙一疊聲讓人去取蓋頭。


    女眷們一個個摩拳擦掌,興奮不已,等著給新郎官下馬威看。


    李綺節頭上蒙著蓋頭,隻能聽到外邊的吵嚷嬉鬧聲,別的一概不知。男男女女的說笑聲匯合在一處,像此起彼伏的海浪,一時大,一時小,一時清晰,一時模糊,衝刷在耳畔,讓她心裏有些七上八下的,不知身在何方,雙腳像踩在雲端,軟綿綿的,踏不到實處。


    等她迴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坐在轎子裏。


    偷偷掀開蓋頭一角,入眼一片厚重的紅色。轎子外的嗩呐聲喜氣洋洋,像千樹萬樹粉豔豔的花同時在眼前綻放,聽著歡快的調子和沿路百姓的嬉笑道賀聲,她漸漸放鬆下來,不真實的惶恐和緊張感緩緩消退。


    送親隊伍坐船過江,繞著縣城走一圈後,到達孫府門前。


    孫家賓客盈門,流水席一直擺到臨街巷子口,但是內院竟然沒有觀禮的女眷。新房處處張燈結彩,但屋裏靜悄悄的,隻有侍立的丫頭婆子等候。


    寶珠惴惴不安,找張嬸子討主意:“怎麽房裏沒人啊?是不是都到前頭搶紅包去了?”


    張嬸子是李綺節的陪嫁,年紀和周氏差不多,性子沉穩,很少有急躁的時候,但進了新房之後,她也一頭霧水,滿臉錯愕,“這……不合禮數啊!”


    李綺節看不到房裏的情景,但能感覺到新房的氣氛似乎有些古怪,心裏暗暗道:總不至於我還沒露麵,就霸氣側漏,光憑身材把一堆等著批判新娘的女眷給驚豔呆了吧?


    左等右等,始終不見女眷進來相看新娘子。


    半晌方才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丫頭打起簾子,細碎的珠玉碰撞聲中,一道頎長穩健的身影快步踏入內室。


    寶珠和張嬸子驚唿一聲,下意識往前一撲,擋在李綺節跟前。


    孫天佑愣了一下,腳步一頓,淺笑道:“這是怎麽了?”


    他穿一身綠色寧綢袍服,衣裳鮮亮簇新,人也神采奕奕,眸子閃閃發亮,眉梢眼角,溢滿笑意。本就有七分俊俏,今天人逢喜事,眼風掃到之處,像摻了**的日光,燒得身邊的人麵頰發燙,不敢和他對視。


    寶珠平時膽子大,什麽話都敢說,這會子被孫天佑掃了一眼,不知為什麽,忽然有點怯懦,吞吞吐吐道:“女、女客們呢?”


    孫天佑揚唇微笑,“今天沒外人。”


    一掀袍角,矮身坐到床邊,衣裙簌簌響動。


    李綺節聽到他的聲音時,大為詫異,還沒到時候吧?


    等感覺旁邊坐了個人時,心裏隻剩下無奈:早知道他不會老老實實按著流程走。但沒想到他為了清淨,竟然不許女客進新房,把人都支走了。


    孫天佑伸手,直接握住李綺節藏在袖子裏的手,眉頭陡然皺起:“怎麽這麽涼?”


    牆角燃有火盆,四麵布簾蒙得嚴嚴實實的,門口窗前還有屏風遮擋,一點風都透不進來,屋子裏並不冷,不止不冷,還熱得有點喘不過氣。


    李綺節的手冷,是因為坐了一路的轎子,身上腳底仍然冰涼,沒有暖過來。外邊雖然沒落雪,但時不時刮一陣雪籽,寒冬臘月的,冷得人手腳發顫。坐在轎子裏也不頂事。


    孫天佑對著李綺節冰涼的手哈氣,柔聲道,“早點揭了蓋頭,你先睡會子。等散席還早著呢。”


    李綺節沒吭聲,寶珠搶先道:“還沒到吉時呢!不能睡!”


    “怪冷的,難道要幹坐著等到散席?”孫天佑不由分說,揮手讓丫頭捧來喜盤喜杆,“我讓人查過曆書,今天一整天都是吉時。”


    寶珠和張嬸子麵麵相覷,想阻止孫天佑,又怕惹惱他,左右四顧,房裏的丫頭個個老老實實站在原地,顯然已經習慣孫天佑的種種離經叛道,壓根沒把他的任性當迴事。


    一整天正襟危坐,時時刻刻必須保持完美儀態,還得提心吊膽,不能在外人麵前出醜,每一步路都要走得小心翼翼,一天下來,李綺節早就累得渾身酸軟。鳳冠雖然華貴,但分量可不輕,在頭上頂一整天,脖子已經麻木了,拜堂的時候,險些摔個大馬趴。身上的新娘喜服也厚重得很,披掛一身,比幹一天農活還累。孫天佑的舉動固然有些難以理解,但她並不在意,舊式婚禮對新娘來說根本沒有樂趣可言,有的隻有疲累和恐懼,能早點卸下簪釵歇息,她高興還來不及呢!


    不然隻能繼續蒙著蓋頭在房裏枯坐,太難熬了。


    知道寶珠和張嬸子肯定在為難,蓋頭下的李綺節翹起嘴角,輕聲道:“都聽官人的。”


    一聲含著笑意的官人喊出來,孫天佑頓覺全身骨頭微顫,骨酥肉軟,心口發熱。他穿得比李綺節單薄,但因為心裏高興,已經好幾天睡不著覺了,從早到晚血氣上湧,精神十足,在外邊迎著大風和賓客談笑時,也不覺得冷。


    這會子更是暈暈乎乎,如墜雲端,仿佛置身於溫暖明媚的三月豔陽天。


    蓋頭被挑起,感覺到眼前豁然開朗,李綺節眼角微微上挑,眼光四下裏一望,視線故意在房裏逡巡一圈,才落到對麵的人身上。


    含羞帶惱地睨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簾,眼睫輕顫,欲語還休。


    孫天佑目不轉睛,盯著容顏嬌媚的小娘子看了許久,腦袋裏空空如也,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往昔的種種如流水一般徐徐展開,苦盡甘來,她終究還是屬於他的。


    狂喜和激蕩洶湧如潮,唿嘯著卷走他的全部語言,等潮水褪去,隻剩下一個傻笑的新郎官。


    呆愣良久,他隻能怔怔道一聲:“三娘……”


    李綺節嫣然微笑,“我明白。”


    明白他沒有說出口的那些保證和誓言。隻要他一如往昔,她亦會真心相對。


    寶珠看孫天佑和李綺節一起胡鬧,頗為苦惱,三娘從小與眾不同,舉止怪異,如今連姑爺也是個不省心的!


    猶豫半天,幹脆破罐子破摔,聽之任之。


    反正蓋頭都掀了,合巹酒也吃了,沒有女客,隻能先服侍三娘歇息。


    正要幫李綺節取下鳳冠,旁邊忽然伸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孫天佑竟然想親自動手!


    她輕咳一聲,出聲提醒。


    孫天佑不為所動,幫李綺節取下鳳冠,拆開發髻,又自然而然的把手伸到她的胸口上……


    寶珠差點驚叫起來,孫天佑神色自若,為李綺節解開衣襟,除去外邊穿的袍服。丫頭們麵麵相覷,想上前幫忙,都被他擋開了。


    李綺節渾身上下沒一點力氣,吃合巹酒的時候都是讓孫天佑半擁著的,幹脆老神在在受他服侍,等脫得隻剩下裏頭穿的團花襖時,微一欠身,等他掀開被子,往後一靠,還沒觸到鬆軟的枕頭,眼皮已經開始發沉,“我睡了,你去前頭忙活吧。”


    語氣親昵。


    孫天佑悶笑一聲,看她合眼睡迷糊了,彎下腰,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才起身出去。


    張嬸子是經過事的婦人,周氏讓她在新房陪伴李綺節,主要是為了讓她提點李綺節,免得小夫妻兩個太年輕,磕磕碰碰鬧得太尷尬。


    然而她今天完全沒有用武之地,小夫妻兩個不用人教導,相處時已經和老夫老妻一樣自然,旁人根本摻和不進去!


    不止張嬸子一臉愕然,房裏的丫頭也個個目瞪口呆:知道官人看重太太,早就盼著娶太太進門,但沒想到官人為如此珍愛重視太太,竟然能放□□麵,親自為太太寬衣解帶。


    眾人各有思量,從此對李綺節的態度愈發恭敬。


    李綺節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等睜開眼時,卻見房裏已經燃起紅燭,特質的蠟燭,燭火熊熊燃燒,但沒有燭淚淌下,滿室一股濃鬱的甜香。


    寶珠肩上披一件厚襖子,歪在踏板上,雙眼微眯,正打瞌睡。


    張嬸子坐在小圓桌旁,就著燈光,在繡一隻紅花綠葉的鞋墊子。


    倒是另一個眼生的丫頭先看見李綺節睡醒,連忙幾步走到床前,扶著她坐起,在她身後塞了兩個大靠枕,問道:“太太醒了,可想什麽吃的喝的?”


    一聲脆嗓子帶著一股甜滋滋的笑意。


    一句太太,讓李綺節半天反應不過來。


    一天沒吃東西,在夢中時就覺得腹中饑餓、腸胃空虛。丫頭才一發問,她就覺得肚子傳來一陣接一陣的雷鳴,也顧不上害臊,點了點頭。


    張嬸子先端來一盅熱茶,與李綺節漱口。寶珠坐在床頭,伏侍她擦臉擦手,挽上頭發,在她身前鋪一張帕子。


    方才說話的丫頭端來一隻紅木小托盤,裏頭放著一小碗八寶粥。


    張嬸子道:“先別碰葷腥,用些米粥罷。”


    李綺節點點頭。


    丫頭想服侍她吃粥,寶珠沒說話,接過粥碗和匙子,輕飄飄看她一眼。


    丫頭臉上一白,悄悄退下。


    臘八粥熬得熟爛,米粒裏的糖蓮子、紅棗、核桃仁、果脯也都熬得透透的,還沒用力咬,就先在齒間化開了,米粥裏拌了桂花醬,滋味綿甜,又帶了一絲淡淡的酸,可能是煮了些山楂糕進去。


    李綺節吃完一碗,還想吃,張嬸子攔著不讓,隻許她再吃幾枚果子。


    寶珠掀開燈罩,用銀剪子剪了燭花,屋子裏頓時亮堂幾分。


    院牆外遙遙傳來賓客們的唿喝笑鬧聲,丫頭把火盆挪到拔步床前,簾內溫暖如春,木炭滋滋燃燒,偶爾發出一兩聲爆響。


    李綺節睡了一覺,精神飽足,披上衣裳,在房裏走來走去。


    寶珠看她無聊,取來雙陸棋盤和算籌,陪她解悶。


    李綺節知道今夜會麵臨什麽,心裏難免有點緊張,急需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看到棋桌,頓時來了興致。


    丫頭們不會打雙陸,圍在一邊看李綺節和寶珠玩,張嬸子幫她們算籌。


    吆五喝六,玩得正熱鬧,李綺節耳邊忽然一熱,有什麽溫軟的東西在她耳垂上輕輕咬了一下,背後響起一聲低笑,“好不正經的新娘子,趁著我不在,帶著丫頭們賭錢?”


    李綺節手裏抓著骰子,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落進一雙臂膀裏,被人打橫抱起來。


    丫頭們頓時作鳥獸散。


    寶珠和張嬸子走在最後,關好門窗,在門外看守。


    棋盤零落,衣裙散落一地,骰子跌落在床角,啪嗒一聲輕響。


    舌尖交纏,喘息間,一雙滾燙的手順著光潔的脖頸,探進鬆開的衣襟裏,掀落最後一層束縛。


    看到李綺節身上那件緊緊勒在胸前的大紅霞影紗裏衣,孫天佑的唿吸陡然一窒。


    他見過肚兜,但從沒看到眼前這種形式怪異的小衫,細細兩條撒花衣帶,吊著一抹朦朧霞色,鏤刻出雙/峰渾圓飽滿的優美形狀,紗衣輕透,根本遮不住裏頭風景,雪白馨香的肌膚,從薄霧般的輕紗中透過來,沁出兩點奪人心魄的嫣紅色澤。


    幽香透骨,粉融香透。


    勾得人心神欲醉,想親口品嚐她的甜美芬芳。


    攬在腰肢上的手臂燙得驚人,像是要在她身上烙下印記才罷休。李綺節不甘示弱,絞住孫天佑的舌頭,用力迴吻過去,怎麽說都是看過不少小\\黃\\書的人,得主動點。


    雙手也沒閑著,胡亂扯掉他身上的衣袍,奈何力氣不大,費了半天勁,隻脫下最外頭一件綠袍。


    孫天佑眼底黑沉,嘴角噙著一絲微笑,微微放開白白嫩嫩、又香又軟的小娘子,挺直脊背,讓她可以順利的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


    兩具滾熱的身體重新貼合在一起,錦被翻卷,大床劇烈搖動,帳前懸掛的如意香包晃來晃去,像枝頭熟透的瓜果,將墜不墜,等人采摘。


    密密實實的吻落在額前,臉頰,鼻尖,嘴角。


    帶著薄繭的指節劃過胸膛,揉/弄一陣,引得李綺節一陣細喘。


    指尖在兩隻飽滿的雪膩前流連,繼而緩緩向下,分開雙腿。


    他忍得辛苦,仍然耐住性子輕聲哄她:“別怕。”


    濃黑的長發鋪瀉開來,像一朵華麗的墨色花朵,盛開在大紅錦被上。


    “等等……”


    她忍不住發出一聲淺吟,汗水打濕長發,身體猛然繃緊。


    “三娘……”


    喉間一聲粗喘,孫天佑緊緊攬住懷中顫抖的身體,恨不能把人揉進自己骨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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