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走到船頭, 那邊撐船的聽見叫他,連忙把船劃近了些。


    丫頭接過船夫扔過來的笸籮,放了幾枚銅錢。小船上有個戴包頭,穿藍布衫兒, 腰上係裹肚的中年婦人,手腳麻利得很,這邊才算清價錢, 那頭她已裝了一大捧煮胡豆,拿新鮮的荷葉裹了,裝在一隻小木盆裏。


    船夫把小木盆撥到船邊,撈起來,揀起裏頭的荷葉包裹, 再把小木盆推迴去。中年婦人抬頭朝丫頭笑了一笑, 她家男人又劃著船往別處去尋生意。


    曹氏今晚陪著姐妹幾個出門, 正坐在船艙裏打瞌睡。戲台上鑼鼓喧天, 也沒吵醒她。但一聽見李昭節差人買零嘴,她立時從夢中驚醒,眼睛還沒睜開,嘴裏已經數落道:“船上什麽吃的沒有,又費鈔買那些不幹淨的東西。”


    李昭節和李九冬噗嗤一笑, 依舊吃得香甜, 讓人盛一碟子煮胡豆,送到曹氏麵前。


    曹氏笑了笑,沒再說什麽。


    李綺節走到船舷邊, 喚來一條劃著小船的婦人,買了些蓮蓬、荸薺、金絲黨梅、蜜糖核桃仁,也是用荷葉裹著的。


    寶珠將荷葉打開,分成兩份,一份放在李昭節她們跟前,一份放在李大姐和李二姐的小桌上。


    李大姐不用丫頭動手,自家把胡豆倒在桌上已經半空的八寶葵花式小攢盒裏,留了一半叫小丫頭收著,笑道:“胡豆吃多了肚子脹,留一些家去,給娘吃,她平時愛吃這個。”


    李昭節飛快地瞟一眼李大姐。


    李大姐沒有察覺,李二姐卻看到了,臉上頓時漲得通紅,捏起一片桂花糕,斯斯文文咬一口,不接李大姐的話。


    江岸沿河十裏,竹樓人家都懸了彩燈蠟燭,燒得江上亮堂如白晝。彩燈倒映在水中,五光十色,珠光寶氣,又似河裏有另一個繁華世界。


    李大姐無心觀景,記得周桃姑讓她平日裏多討好李綺節,想了個由頭,搭訕著道:“三娘,台上唱什麽戲呢?”


    李綺節手裏攥著一把五香瓜子,目光在楊家的大船上逡巡,慢悠悠答道:“正唱《雙救舉》呢,那旦角生了把好嗓子。”


    李大姐跟著讚了兩句。


    李昭節和李九冬聽見她二人說得熱鬧,湊過來各抒己見。


    唯有李二姐一言不發,臉色仍舊紅得像日落時分天邊的雲霞:《雙救舉》是出家喻戶曉的戲,說的是馮女假扮男裝考中狀元、被欽點為駙馬的故事。瑤江縣上至耄耋,下至幼童,都能說一個頭頭是道。而這馮女正有一個嫌貧愛富、刻薄至極的後娘,若不是後娘從中作梗,馮女也不會冒名進京。


    李二姐偷偷瞥李綺節一眼,暗暗思量:三娘特特點出這出戲的名目來,莫不是在暗指她母親周桃姑和戲中的馮夫人一般,是個不懷好意的惡毒後母?


    江上泊的船隻,有一半是從十裏八鄉撐船趕來鎮上看熱鬧的,他們路途遙遠,又不願意夜裏走水路,大多都要聽上一夜的戲。等天亮再迴家。


    而李家幾個小娘子不過是出來瞧新鮮的,月亮才爬到頭頂,江上處處是人聲、笑聲、鼓聲、樂聲,李大姐和李二姐隻覺眼皮發沉,都忍不住打起哈欠。


    忽然一陣敲鑼打鼓,戲台上一群花臉小相公在翻跟頭,繼而轉出一個紅臉關公來,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風。


    李昭節頓時來了精神,忍不住揎拳擄袖,坐在椅子上不住拍手。


    關公卻隻唱了一折子戲,李昭節一臉失望,又聽見樂師們奏起洞簫,江上仿佛也吹起一陣涼意,婆子連忙翻包袱,讓船上的人都加了件衣裳。


    眾人都昏昏欲睡,唯有李昭節和李九冬精神頭十足,不願家去,一直挨到亥時,婆子又在船頭催促。


    曹氏一覺睡醒,見自己還在船上,再容不得兩個小娘子撒嬌發癡,當即便叫婆子劃船。


    別看李昭節和李九冬在船上活蹦亂跳,剛下船,兩人就睡迷糊了,曹氏隻得直接抱她們迴房歇下。


    李綺節和李大姐、李二姐在迴廊前分別,忽然記起船上那包煮胡豆,轉身吩咐寶珠,讓她拿去給李子恆和李南宣的丫頭。


    寶珠跑到大房院門前,喊住結香,把荷葉包裹往她手裏一塞,“三娘給少爺們帶的小零嘴。”


    結香笑了一下,帶著荷葉包裹走進房門,書房的燈還亮著,朦朧的燈光剪出李南宣的半邊側影,線條美得驚人。


    也瘦得驚人。


    她歎口氣,把胡豆擱在窗下,轉身去灶房提熱水,看少爺的架勢,估計又得熬到淩晨才睡,她勸不了,隻能給少爺沏壺熱茶暖胃。


    李綺節應邀去鎮上聽戲,邀請她的孟春芳卻始終沒有現身。


    第二天一早起來,她把孟春芳寫的帖子從頭到尾仔細看三遍,確認是對方的筆記無誤,眉頭越皺越緊,孟春芳不是那種會無故讓人等她一夜的人。


    不等吃飯,打發進寶進城去打聽,楊家或者孟家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早飯還沒送到院子裏,進寶已經折返,笑嘻嘻道:“三娘,孟家人來咱們家道喜。”


    他身後跟著孟家的大丫頭,是從前服侍孟春芳的,後來跟著孟春芳進了楊家,名字叫素清。


    素清先替孟春芳向李綺節賠不是,然後道喜,最後才說出真正來意。


    原來昨晚孟春芳診出有孕,高大姐不許她出門,所以她才失約了。她不能出門,又急著想見李綺節,隻能請李綺節撥冗到楊家小住幾日,陪她說說話。


    李綺節眼皮輕輕一跳,孟春芳昨晚剛失約,今天又再次邀請?


    素清似乎明白李綺節的顧慮,飛快道:“今天大太太、二太太和大小姐出門登山看景去了,要三天之後才迴府。”


    大太太說的是金氏,二太太是高大姐,大小姐是楊天嬌。


    她一口說完,等著李綺節迴應。


    左右不過兩種迴答,答應或是婉拒。


    李綺節猶豫片刻,含笑道:“你迴去告訴孟姐姐,我明天就去看她。”


    等素清一走,李綺節立刻把進寶叫到跟前:“今天你是非得進城不可了。”


    素清還要去孟家傳話,進寶出門之後立刻坐船,在楊家下人迴城之前趕到縣城,按著李綺節的吩咐,直接找到孫府。


    剛巧孫天佑在家,聽說李家仆人上門,讓阿滿出來迎他。


    “三小姐要送什麽給我們官人?”


    進寶摸摸腦袋:“哪個官人?”


    話剛說出口,反應過來,嘿嘿一笑,“今天不是來送禮的。三娘有話問孫少爺。”


    阿滿伸長胳膊,和進寶勾肩搭背:“叫什麽孫少爺,太見外了,直接叫姑爺得了!”


    進寶笑得有點矜持,“規矩如此,等年底咱們就能改口啦。”


    孫天佑常常要接待生意上往來的夥伴,為了方便待客,特意把西北角的一間院子空出來改建成打毬場。今天的客人約好和他比試捶丸,他這會子在打毬場練習手感。


    阿滿把進寶領到打毬場前。


    明明是秋風送爽時節,卻是一輪烈日當頭,曬得人臉熱心慌。好在打毬場四周栽種了不少樹木,蔭涼籠罩,院子裏很涼快。


    孫天佑頭戴網巾,身著一件葡萄青繭綢袍,右手緊握一支長柄木球杖,眼睛緊盯著前方一隻黑漆木球,手腕微微往前一推,木柄磕在木球上,木球緩緩滾動,嘩啦一聲,掉進球穴裏。一旁的小廝拔掉插在球穴後麵的彩旗。


    當著進寶的麵,阿滿很給自家少爺麵子,使勁鼓掌,“準頭越來越好了!”


    孫天佑輕笑一聲,看到進寶,隨手把球杖往阿滿懷裏一拋,眼眉舒展,“三娘讓你來的?”


    進寶點點頭,把孟春芳幾次邀請李綺節的事一五一十說給他聽,“三娘拿不定主意,讓我來和九少爺說一聲。這……去楊家沒什麽妨礙吧?”


    最後一問是他自己添的。


    孫天佑接過小廝送來的手巾,抹去額角的汗珠,沉聲道:“我曉得了。”


    招手喚阿滿:“你先帶進寶去吃飯。”


    又迴頭對進寶道:“別急著迴去,我讓人去楊家打聽看看,等得了準信,你再迴去。”


    這邊三言兩語安排完,那頭管家似乎有要緊事稟報,帶著幾個抬箱籠的仆人在院前等候。


    進寶暗暗道,平時看九少爺吊兒郎當的,好像整天遊手好閑,沒什麽正經事,原來也這麽忙啊!


    不敢耽擱孫天佑的正事,低頭和阿滿一起告退。


    灶房伺候的下人知道他是李綺節麵前得用的跟班,使出渾身解數來討好奉承,好酒好菜備了滿滿一桌不說,還偷偷炒了盤牛肉給他下酒。


    一頓飯吃完,孫天佑那邊已經把事情打聽得差不多了。


    “楊家那邊沒什麽幺蛾子,三娘想去就去,住兩天也使得。”


    進寶連聲答應,轉身正要走,孫天佑叫住他,“三娘在家做什麽呢?”


    進寶一愣,能做什麽?當然是備嫁咯!


    這話卻不好說出口。


    支支吾吾半天,隻得囫圇道:“這幾天日頭好,在家曬衣裳。”


    孫天佑也愣了一下,長眉微微挑起,臉上漸漸漾出一個輕而淺的微笑,“讓她夜裏早點睡,別累著了。”


    進寶誒了一聲,不知為什麽,臉上騰地一紅——被九少爺這種輕柔纏綿,好像和情人私語的語氣給嚇的。


    李綺節怕金氏或者楊天嬌假借孟春芳的名義請她去楊家,想對孫天佑不利,所以才讓進寶去找孫天佑討主意。等進寶從城裏迴來,直到孫天佑那邊沒查出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她立刻讓寶珠收拾行李,預備去楊家。


    掰著指頭數一數,已經許久沒見過孟春芳了。


    轉天到了楊家,卻見楊家大門緊閉,裏外都上了鎖。


    不止金氏和高大姐出門去了,楊縣令、楊表叔、楊天保等人也不在家,男主人不在,婆母出門,家中隻有新媳婦,因此隻留了一道側門開著,供傾腳頭每日清晨來取府中人的便溺。


    孟春芳不顧丫頭阻攔,下床親自來迎李綺節。


    外邊人都說高大姐嚴苛,對孟春芳這個兒媳婦不大好,但李綺節卻覺得孟春芳明顯比從前未嫁時胖一點,精氣神也格外充沛。


    出嫁前的孟春芳,像一朵我見猶憐的芙蓉,顫巍巍的,美則美矣,卻如朝露一樣脆弱,仿佛隨時都會凋零。如今的她,才是沐浴著豔陽熱烈綻放的春芳,蘊著潑辣辣的生氣。


    “可把你盼來了。”


    孟春芳緊緊攥住李綺節的手,把她從頭到腳打量個來迴,本想開口調笑兩句,想起之前沒能去鎮上赴約,神色轉黯,一臉歉疚,“前天事出突然,害你白等一夜,江上風大,沒凍著吧?”


    “孟姐姐害我空等一場,我還沒消氣呢!”李綺節下意識扶起孟春芳的胳膊,一邊往裏走,一邊道,“待會兒你記得讓人多炒兩道好菜,好好向我賠不是,不然我要掀桌子的。”


    孟春芳抿嘴一笑,右手不由自主擱在自己的小腹前,“你也這麽小心,大夫都說不要緊的。”


    “真不要緊的話,大夫怎麽不許你下床走動?”


    雖然孟春芳的氣色看起來不錯,但李綺節不敢讓她多勞累,好說歹說,把她送到房裏,按到床邊躺下,“又不是外人,不必和我客氣。你隻管躺著,我陪你說說話。”


    素清帶著丫頭們下去準備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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