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張府的時候, 李綺節做好了張桂花以淚洗麵、哭哭啼啼的準備,沒想到寶珠和結香亮出兩隻黑漆鑲嵌鈿螺的箱子時,她竟然一臉平靜,仿佛早就料到會是這麽個結果, 眼皮輕輕往上一撩,淡淡地瞥她一眼,“勞煩你了。”


    看她的樣子, 顯然不願多談。


    李綺節搜腸刮肚,準備的那一肚子安慰勸誡的話,全沒了用武之地。


    張桂花站起身,把鈿螺箱子摟進懷裏,雙手緊緊握拳, 神情鬱鬱。


    李綺節不想刺激到這位冰美人, 送還金子後, 立刻提出告辭。


    張家的丫頭是個明白人, 悄悄一扯她的衣袖:“我們小姐愛鑽牛角尖,誰都勸不住。請三小姐多擔待。”


    就算勸不住,你們也不能縱容她一次次給李南宣送信物啊,先是送簪子,然後是送荷包, 現在連金子都送了, 再不看緊點,以後還不定會送什麽呢!


    而且還是私相授受。


    李綺節迴頭看一眼張桂花,她仍舊一動不動地盯著兩隻鈿螺箱子, 像是要用眼神把箱蓋鑽出一個洞來,丫頭們圍在一旁,好聲好氣地勸解她。


    張大少奶奶以為李綺節在張桂花那裏受了委屈,親自把她送出門,憐惜地拍拍她的手:“三娘呐,別往心裏去,以後得閑了,再來陪我說說話啊。”


    李綺節怕張大少奶奶看出苗頭,故意哭喪著臉離開。


    等出了張府,結香哼哼道:“我覺得張小姐不會那麽容易善罷甘休的!她以後肯定還要纏著我們少爺!”


    李綺節跟著點頭:大哭大鬧不算什麽,張桂花不鬧,才更可怕。越是看著沉靜的人,越加不會輕易動搖,一旦下定決心,八匹馬都拉不迴。李南宣想讓張桂花死心,怕是難嗬!


    看來,美男子不是那麽好當的。


    不知道張桂花是李南宣的有緣之人,還是一朵爛桃花。


    正低頭想著心事呢,前方拐角的地方似乎有道人影,李綺節悚然一驚,霍然煞住腳步,趔趄了一下,才險險站穩。


    前麵的人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耳邊傳來熟悉的低笑聲,“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仿佛轟隆隆炸過一串響雷,李綺節臉上一陣燒熱,想後退兩步,那人如影隨形,立刻跟著往前。


    她掙脫不開,隻能任對方扶著,無奈道:“你怎麽在這裏?”


    孫天佑勾起嘴角,“大伯娘說你出門訪友去了,我在這兒等著,好截人啊。”


    寶珠瞪大眼睛,目光落在孫天佑的右手上,示意他鬆手。


    孫天佑渾然不覺,頂著寶珠和結香的瞪視,大大方方道,“世伯讓我來接你進城。”


    李綺節一驚:“家裏出事了?”


    “別急,是喜事。”孫天佑鬆開手,“我和世伯他們交待好了,事不宜遲,這就走吧。”


    阿滿趕著馬車迎過來,他旁邊坐著一個小廝,竟然是前幾天已經跟著李子恆進城去的進寶。


    李綺節正想開口詢問,那頭寶珠已經替她問出聲了:“是不是大郎出事了?”


    進寶撓撓後腦勺,文縐縐道:“天機不可泄漏!”


    寶珠一巴掌拍在進寶腦殼上:“說!出什麽事了?不說接著打!”


    進寶撅起嘴巴,扭過頭,不吱聲了。


    孫天佑看了眼天色,走到李綺節身後,微微俯身,含笑道,“怎麽,你怕我?”


    兩人挨得很近,他說話的時候,熱氣直往李綺節脖子裏鑽。


    李綺節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剛剛散去熱度的臉頰重又浮起一陣殷紅,蹙起眉頭,轉身看向孫天佑。


    後者一攤手,“我沒扯謊,大伯娘都同意了。”


    李綺節杏眼微眯,盯著孫天佑看了許久。


    孫天佑任她盯著看,盡量舒展身體,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從容,一雙狐狸眼輕輕上挑,笑意氤氳。


    李綺節滿腹狐疑,不知道孫天佑這迴又想cos什麽,目光滑過對方頰邊若隱若現的酒窩,鬼使神差的,竟然不想拒絕,像剛吃完滿滿一大碗酒釀,沒有醉,渾身上下卻輕飄飄的。


    算了,看看他到底在鼓搗什麽。


    “走吧。”


    結香目瞪口呆地看著李綺節登上馬車,半天沒迴過神來:“三小姐怎麽跟人走了?”


    迴到家中,傻愣愣站了一刻鍾,才終於找迴自己的神智。


    她找到寶釵,小心翼翼道:“剛剛孫少爺是不是來了”


    寶釵道:“對啊,太太讓他去接三小姐了。”


    結香暗暗舒口氣,還好,孫少爺說的都是真話,不是在撒謊哄人,不知道大官人那邊出什麽事了?聽孫少爺說,是喜信?莫不是大少爺要娶媳婦了?


    一個丫頭急匆匆跑來,看到結香,眼睛一亮,“結香,你在這呢,張姑奶奶到處找你呢!”


    結香臉色一變,“找我做什麽?”


    “不曉得。”小丫頭跑了一個大圈,累得直喘氣,“你剛剛上哪兒去了?旮旯角落全找遍了,就是找不著你!”


    李綺節打著串門的借口去張家還金子,沒人知道結香也跟著去了。


    結香沒有答小丫頭的話,繞過前院,出了院門,拐到小院子裏,迎麵一股清苦的藥香。


    跟著張氏久了,她早已經習慣這種刺鼻的藥味,但今天的藥味明顯和平時的有些不同,她忍不住皺起眉頭,“夫人夜裏又咳嗽了?”


    前些時她跟去李宅照顧李南宣的起居,周氏另外撥了個手腳麻利的小丫頭伺候張氏。


    小丫頭蹲在爐子前扇風,鼻尖一點細密汗珠,“咳了大半夜呢,早上大夫來看過,添了幾味藥。”


    腦袋往裏間一扭,擠眉弄眼:“結香姐姐,你進去的時候小心點,少爺在裏頭和夫人說話,我好像聽見夫人哭了。”


    結香頓時一個頭兩個大,躡手躡腳走進裏間,正好聽到張氏在嗬斥李南宣:“你是在質問我嗎?!”


    李南宣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結香看李南宣直接跪在地上,心疼的不得了,搬來蒲團,“夫人有什麽話要交代少爺,慢慢說就是,動不動就跪,膝蓋不要了?”


    張氏哼了一聲,沒說話,眼睛卻不由自主掃了一眼李南宣的膝蓋。


    結香不等母子倆開口,不由分說,強行把李南宣架起來,攙到蒲團上坐著,正想去篩茶,衣袖忽然被輕輕扯了一下。


    是李南宣。


    結香輕聲道:“東西還迴去了。”


    李南宣微微頷首。


    張氏忽然拔高聲音:“什麽東西?三郎,你瞞著我做什麽了?”


    李南宣淡淡道:“沒什麽,我讓結香把表妹送來的東西原樣還迴去。”


    “還迴去?”張氏咳嗽幾聲,咬牙道,“我兒糊塗!你表妹秀外慧中,容貌出挑,對你死心塌地,而且和我很合得來,我之前替你作主接下她的發釵,你還不明白娘的意思嗎?”


    李南宣目光淡然:“我對娘發過誓,一日不能實現父親的遺願,就不會娶親生子。表妹蕙質蘭心,不該因為我而耽誤終身幸福。”


    “你是不是怕你堂舅舅不同意?”張氏沉聲道,“你放心,等你日後出息了,你堂舅舅肯定不會再阻撓你表妹和你的婚事。”


    李南宣始終平靜無波的臉上隱隱浮起一絲不耐,“娘!我無意和表妹結親,不止表妹,以後不論是哪家閨秀,都和我無關!您隻管將養身子,不必為我的婚事操心。”


    張氏臉上一白,“難道你真的打算一輩子不娶親嗎?我之前拒絕李家的提議,是因為李家的親事不妥,娘可沒打算讓你一輩子不成親啊!”


    “不娶又如何?”


    李南宣抬起頭,幽黑的眸子裏看不出什麽強烈的情緒,仿佛他隻是隨口說了一句氣話。


    但張氏知道,兒子說的不是玩笑話!


    “你想讓你父親這一脈斷子絕孫?”


    “世間事,哪能事事如意順心。”李南宣扭頭看向窗外,秋風襲來,隻剩下枯瘦黧黑的樹幹,“娘,以後不要輕易對表妹許下什麽約定,我會盡力去完成父親的遺誌,其他的,誰也做不了我的主。”


    他起身離開,淡褐色衣袍滑過蒲團,留下一道瘦削蒼涼的背影。


    張氏淚流滿麵,“結香,三郎他是不是恨我?”


    您到現在才看出來?


    結香冷笑一聲,眼角餘光掃過張氏那張慘白的臉,心裏一酸,把差點說出口的話重新吞迴肚子裏,“夫人,您別東想西想的,少爺是您血脈相連的親生兒子,好端端的,怎麽會恨您呢?您呐,就是愛操心。”


    張氏沉默良久,眼睛裏倏然冒出星星點點亮光,“桂花是真心愛幕他,我都是為他好啊!”


    “張小姐再好,關少爺什麽事?”結香撇撇嘴,“少爺一心讀書,暫時不想成家,您別多事。”


    張氏躺迴枕上,唉聲歎氣,不知道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小丫頭進來道:“張家小姐來了。”


    結香臉色一沉,金子已經送迴去了,張桂花怎麽又來了?不會是看少爺那邊不動心,又故技重施,把金子專送給夫人?


    張桂花是空手來的。


    結香臉色好看了一點,不過依舊板著臉。尤其當張桂花進門後,她昂起下巴,冷哼一聲,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


    張桂花知道她看不起自己,腳步沒有停頓,直接從她身邊走過。


    一個丫頭罷了,她根本不在乎。


    小丫頭和張家丫頭都留在外麵,沒跟進來。


    結香看一眼張氏,張氏示意她出去。


    結香皺起眉頭,一甩辮子,吧嗒吧嗒走出房門。


    “桂花……”


    張氏挨著床欄,“苦了你呀!”


    張桂花走到病榻前,依然是一張冷冰冰的臉,“姑姑,表哥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張氏錯愕不已,“這話是誰說的?”


    “那就是沒有了?”


    張氏苦笑道:“三郎自小在寺廟裏長大,從沒見過外人,哪裏來的意中人?”


    張桂花默然片刻,“既然如此,表哥為什麽對我退避三舍?他是不是討厭我?”


    “不,這和你無關。”張氏鼻子一酸,淚如雨下,“是我造的孽……”


    憶起早逝的亡夫,再想到注定孤苦半生的兒子,一時悲從中來,愈合的瘡口重新皮開肉綻,麻木的心再度碎裂成一瓣瓣,徹底淹沒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


    張桂花坐在腳踏上,聽張氏講述她當年怎麽和李郎相遇,怎麽突破重重阻撓和李郎成為夫妻,又怎麽被家人強行拆散,在庵堂中度過十幾年光陰……


    她靜靜聽著,目光從淒然逐漸轉為黯淡。


    直到天邊聚起層層疊疊的璀璨雲霞,張氏才把當年的種種全部講完,末了,她長歎一聲,“是我們家沒這個福氣,不能把你迎進門。”


    她存著親上加親的奢望,所以暗中留下張桂花送的簪子,但李南宣的話打破了她的幻想:張老太爺當年和她斷絕關係時,那般果斷幹脆,現在涉及到他幼女的終身歸宿,更不會輕易改變態度。張桂花對兒子情有獨鍾又能如何?終究改變不了什麽。


    稍有不慎,隻會落得一個比她和李郎更加淒慘的結局。


    張桂花擦掉臉頰邊的淚水,“姑姑,我恨你。”


    恨你不能給表哥一個清白的出身,在他和我之間劃下一道天塹,恨你之前給了我希望,現在又親手粉碎我的希望。


    丟下這句話後,她頭也不迴地走了。


    在渡口下船之後,一行人重新登上馬車。孫天佑騎著一頭毛驢,綴在馬車旁邊。


    寶珠掀開車簾:“這條路不是進城的方向啊?”


    馬車不止沒有走進城的大路,還拐了個彎,離城門的方向越來越遠。


    李綺節朝孫天佑看去。


    孫天佑甩了個空鞭,笑而不語。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在冰川裏洗過似的,清冽幹淨,情深似海。


    任誰浸潤在這種目光中,都不可能無動於衷。


    李綺節心有所覺,臉上的熱意再度沸騰起來,手心一陣陣發燙,胸腔中跳動的節奏驟然加快,馬蹄聲,寶珠和進寶、阿滿說話的聲音,風吹過枝頭的颯颯聲,鞭子落在車轅上的脆響,全部匯聚在一處,成為一種模糊不清的嗡鳴。


    此刻,唯有自己的心跳聲清晰無比,一聲比一勝猛烈,一聲比一聲激蕩,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髒隨時會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等馬車順著土路轉過一座座小山包,眼前豁然開朗,遠遠便能看見一座矗立在北麵的球場和周圍鱗次櫛比的木質建築。


    隔得老遠,依然能看出市坊間比肩接踵,人潮洶湧。


    孫天佑收起玩笑之色,目光像帶了鉤子,牢牢鎖在李綺節身上:“這些是按著你的設想一步步籌建完善的,為什麽不來親眼見證它的輝煌?”


    李綺節久久無言。


    “我知道你想來。”


    孫天佑翻身跳下毛驢,走到馬車旁,“我說過,隻要你開開心心的,我就別無所求。在我麵前,你不用隱忍什麽。”


    不等李綺節開口,他忽然咧開嘴巴,一下子變得嬉皮笑臉,“你什麽都和花慶福說,對我卻吞吞吐吐的。難道在你心裏,我還不如那個合夥人花慶福嗎?你可別忘了,咱們倆年底就要拜堂成親的,我才是你的夫君!”


    李綺節不想笑,但嘴角卻不由自主掀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孫天佑伸手,掌心蓋在她擱在車窗邊沿的手上,輕輕握緊:“三娘,你想去哪兒,想看什麽,我都會帶你去!”


    李綺節沒有抽迴手,“一點都不介意?”


    孫天佑搖頭:“不介意!”


    “成親以後也是一樣的?”


    孫天佑一臉理所當然:“那當然了!”


    轟隆陣陣,球場的方向接連不斷傳來震耳欲聾的吼聲,仿佛地動山搖,老馬和毛驢有些受驚,阿滿和進寶連忙掏出草料,安撫幾匹老夥計。


    寶珠很會看眼色,不知道溜到哪裏去了。


    李綺節望著遠處擁擠的人流:“球賽已經開始了。”


    她的態度中不知不覺透出一點親昵來,孫天佑心裏有些發癢,得寸進尺,牢牢攥著她的纖纖十指,不肯鬆手。相識以來,頭一次能夠摸到她的手,也算是一親芳澤了。他心裏美得冒泡兒:“不礙事,我讓花慶福留著包廂呐,咱們可以從後樓的廊道過去。”


    “不用了,在這看也是一樣的。”


    “在這能看到什麽?”孫天佑撩起袍子,跳到馬車外邊,掀開車簾,“裏麵都打點好了,待會兒你披上鬥篷,跟我一塊兒進去,沒人會注意到咱們。”


    李綺節想坐在球場裏看完第一場正式的蹴鞠比賽,想看看大哥他們訓練半年的成果怎麽樣,想問問現場的觀眾們對改革過後的蹴鞠花樣有什麽看法,想和花慶福商討接下來的計劃……


    沒來之前,她想做很多事,但礙於身份,什麽都不能做。


    孫天佑看出她的心事,為她準備這一場驚喜,她忽然覺得,看不看已經不重要了。


    “以後如果我想做什麽壞事,你也得給我打頭陣!”


    孫天佑展眉淺笑,“好,說定了!”


    他笑起來時,俊朗的五官愈顯深邃。頰邊的酒窩像摻了蜜糖,甜絲絲的。


    李綺節抿嘴一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那個淺淺的笑渦,她可以對天發誓,這個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不帶任何暗示。


    然而孫天佑已經傻了。


    很快,她開始後悔這個略顯輕浮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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