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李南宣現在的身份, 孫天佑很快把掠過心頭的那點不快收斂起來。


    因為是李綺節的生日,灶房煮了一大鍋壽麵,本地沒有壽麵必須一根一碗之說,但必須是煮熟之後晾幹再下水的堿水麵, 雪白的麵條,晶瑩的大骨湯,碗底臥幾隻嫩嘟嘟的荷包蛋, 蔥苗菜碼一樣不加,簡單利落。


    家裏人人都要吃一碗,算是陪壽星李綺節過生日。


    生辰和節日撞在一起,就是這點不好,不能擺宴, 也不好特意撇開節日, 單給她慶生。


    以往幾年李綺節的生日也過得很簡單, 有時候甚至連壽麵都沒有, 隻是一套新衣裳就打發過去了。倒不是李乙對她不上心,而是本地規矩如此:除了滿月酒,瑤江縣很少有人家為家中兒女舉辦百日宴、周歲宴,因為兒女的生辰代表著母親的辛苦,所以生日這天, 家中不僅不會為兒女賀壽, 還會諄諄教導兒女,必須要孝順母親,以慰慈母養育之恩。有些特別講究的老人, 還會在兒女生日這天特意準備一根棍棒,讓壽星吃幾棍“殺威棒“——老人們認為,小兒生日必須挨打挨罵,才能銘記父母恩德,健康長大——當然不是真打,隻是在背上輕輕敲幾下。


    如果是長輩過壽,當然要大辦特辦,孝子賢孫們別管離家多遠,事務多繁忙,都得齊聚一堂,為長輩賀壽。李綺節現在年紀還小,屬於必須吃幾根殺威棒的年齡,沒有勞動長輩為她操持生日宴的道理,今年一家人湊在一起陪她吃壽麵,已經算是鄭重了。


    其實對她來說,生日過不過還真不要緊,和舉辦一場熱鬧嘈雜的壽宴比起來,她更享受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溫馨氛圍。


    周氏卻覺得委屈了大侄女。因為畢竟是李綺節在娘家過的最後一個生日,她原本想請親戚們來家,湊幾桌酒,外麵不需要講究,裏頭女眷們總得熱鬧一迴,才不至於讓李綺節的生日過得冷冷清清。但李乙迴家之後,堅決不同意請親戚上門,還想去祠堂請棍棒,讓李綺節受“棍禮“,以告誡她將來嫁人以後務必賢良持家,好好相夫教子。李大伯和周氏堅決不同意,李乙才罷了。這麽一鬧騰,棍棒雖然沒請出來,但慶生的計劃也泡湯了,最後隻有一頓壽麵。


    李子恆沒能勸阻阿爺,也覺得對不住李綺節,所以這天始終耐著性子陪在妹妹身邊,吃巧果、打秋千、捶彈丸、玩蹴鞠、打雙陸,玩到月上柳梢,依然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最後周氏讓寶釵過來傳話,要領姐妹三人去庭前乞巧,李子恆才帶著李南宣和孫天佑兩人離開。


    丫頭在庭前擺好香案,陳設瓜果,熏香灑水,發了十多天的巧芽一盆盆擺在院前,預備給李綺節三人挑巧芽。


    瓜果有八種,分別是白藕、紅菱、蓮蓬、荸薺,香瓜、葡萄、西瓜,最後一樣是荔枝。


    往年李家拜月沒有荔枝,除了前麵七種,剩下一種通常是雪梨或是紅棗。


    荔枝是南邊的品種,采摘以後必須盡快食用,才能嚐到豐腴滋味,過不了三五日,就色香味俱失。千裏專送荔枝不是楊貴妃的專屬,早從漢代起,就有往長安專送荔枝的舊例,為了保證送到天子案前的荔枝口感新鮮,從南到北,沿路驛站一站站以最快的跑馬接替運送,等走完全程,不知跑死多少人馬。


    千年以後,荔枝仍然地位尊貴,價值高昂。專送通道隻為權貴服務,達官貴人們隻需要張一張口,就能吃到最鮮美的新鮮荔枝。而民間百姓幾乎沒有機會一嚐珍饈美味。商運的荔枝不少,但仍然供不應求,船隻從南方行到武昌府,剛駛進渡口,還沒卸完貨,船上的荔枝已經被當地各家的富戶搶購一空。一般的平頭老百姓,別說是吃荔枝,連味兒都聞不到。


    拜月祭祀不是孝敬財神爺,心意到了就行,準備幾樣常見的瓜果盡夠了,周氏素來勤儉,哪裏舍得費鈔去買荔枝來供奉?這時節荔枝的掛果季早就過了,價格比春夏時更貴了兩倍不止。


    盤裏的荔枝色澤豔麗,據說是南方名品,名叫“雲霞紅“,是孫天佑前天上門時多送,不知他從何處搜羅來的。當時家裏人人都分得一盤,周氏覺得稀罕,特意讓人去張家求來一盆冰,留下一盤荔枝祭月,所以今年李家的瓜果供奉和往年略有不同。


    等李綺節姐妹幾人焚香祭拜過後,曹氏取來一隻木盒,盒中是準備好的蜘蛛,將蜘蛛放置在瓜盤之中,等蜘蛛在瓜果上結網,就是“得巧“。


    焚香之後,小娘子們照例要比一比各自的針線功夫。


    李昭節和李九冬年紀不大,誌氣不小,為了拔得頭籌,已經在私底下偷偷練習了半個多月。姐妹倆拿針拈線的姿勢一亮出來,就把李綺節驚得脊背一涼:比不過寶珠、寶鵲、寶釵這些丫頭,還能說是情有可緣,現在連兩個妹妹都把她甩到身後,李乙又得念叨不停了。


    月色澄澈,不必點燈,也能看清院前一株株筆直矗立的玉蘭樹,橢圓形的葉片在流淌的月華中靜靜舒展,淡黃色流螢在層層疊疊的雪白花瓣間閃爍著點點幽光。


    小娘子們在院子裏乞巧,丫頭們的歡笑聲此起彼伏,偶爾傳出一聲爆笑,隔著院子都能聽出笑聲當中的歡快肆意。七夕是夫妻節,也是少女們可以放下憂愁,大大方方為自己尋求福佑的節日。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對女人們來說,一生光陰,除了最初幾年的爛漫天真,餘下便是一生辛勞,處處拘束。一年大大小小的節日喜宴,各類宴飲集會,大多都是內院婦人們操持料理。對其他人來說,節日的熱鬧隻在當天,但婦人們往往得為一個節日默默辛苦半個多月,節日前忙,節日後還要忙。最辛勞的是婦人們,可節日的中心從來都不是她們,唯有乞巧,未嫁少女們和已婚的婦人們才能歡聚一堂,盡情歡笑。


    阿滿把燒完的艾草團子扔到牆角,闔上窗戶,迴頭打量孫天佑,眼神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那邊都布置好了,少爺你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孫天佑斜倚在羅漢床前,衣襟半敞,露出胸前一片麥色肌膚,狐狸眼斜斜上挑,神情微帶戲謔,“傻小子。“


    這個時候他還沒動身,自然是計劃取笑的意思,阿滿竟然毫無知覺。


    他邊說話,邊不停抹汗,實在熱得不行,隨手從簟席上抓起一把曬幹的粽葉製成的大蒲扇,唿啦唿啦搖起來。剛剛和李子恆結伴迴房,被對方拉著在院子裏比劃了幾下,退讓間受了對方幾個不輕不重的拳頭,沒受傷,但卻熱出一身汗。


    “分明是少爺你膽子小,不敢對三小姐張口,還硬說我傻。“


    阿滿很不滿,氣唿唿地一甩手,出門去灶房提熱水。


    等洗澡水準備好,他依舊板著臉,“少爺,香湯預備好了,泡湯吧!“


    孫天佑丟下蒲扇,幾下扯掉袍衫,身子浸入溫水中,舒服地籲口氣,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指著漂浮在水麵的碎花:“哪裏來的?“


    金黃兩色的蜻蜓花,雪白的山野、黃梔,紅色的胭脂花,全都是香味非常濃鬱的香花,在熱水中沉沉浮浮,弄得一屋子香噴噴的花香。浸潤其中,孫天佑覺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塊大甜糕。


    香味被熱水一蒸,愈發甜膩,直往他的鼻孔裏鑽。


    “阿嚏!“


    被香味刺激,他輕輕打了個噴嚏,捏緊拳頭,翻身踏出木桶,“好小子,又想扣月錢了?“


    用香花泡澡是小娘子們的愛好,他向來不講究風雅,連大家公子喜歡的熏香都不用,什麽時候用花泡過澡?肯定是阿滿故意作弄他!臭小子,幾天不打,脾氣越來越大了!


    阿滿背過身,把水瓢往桶裏一扔,哐當一聲脆響:“蜻蜓花、胭脂花泡澡能解乏,還能驅蚊蟲,是寶珠特意交給我,讓我給少爺使的。不止鮮花,水裏還摻了小半瓶花露,那個貴著呢,少爺可別浪費了。“


    孫天佑噢了一聲,怒氣立刻消失得一幹二淨,眼珠一轉,咕咚一聲又翻身跳進木桶,頰邊的酒窩若隱若現:寶珠是三娘的貼身侍婢,寶珠送的,就是三娘送的,三娘這是在心疼他呢!


    至於用香花泡澡是不是不太符合他平時的生活習慣,他早想不起來了——三娘是為他的身體著想!隻要是三娘送的,就是一桶臭泥巴,他也能麵不改色地跳下去,更別說眼下為他準備的是一桶能夠消乏的香花湯,他更得好好享受一番才行。


    說來這幾天為了應付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恆的輪番考驗,一直繃著精神,確實有些疲累,連阿滿都沒看出來,三娘卻發覺了,不僅發覺了,還如此細心體貼,是不是說明三娘嘴上不說,其實一直在關心他的一舉一動?


    孫天佑越想越覺得心裏甜滋滋的,疲憊頓時消了個七七八八,還饒有興致地拈起一朵蔫蔫的花瓣,盤算著迴去讓人打一對黃梔形狀的耳墜子。


    他這頭兀自泡在熱水裏愜意地想象李綺節私底下怎麽關心在意他,阿滿那頭愈加替他著急,忍不住拔高聲音:“那些燈籠,少說也花了十幾兩銀,還有兩岸的幾千隻紅蠟燭,燒的也是錢呐!您準備啥時候向三小姐開口啊?錯過今天,明天可不是三小姐的正生日!“


    孫天佑迴過神來,眼神漸漸恢複清明,“讓人撤了罷,燈籠蠟燭和戲班子,全都撤了。“


    “撤了?!“


    阿滿又驚又嚇,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少爺您準備了一個多月呢,三小姐什麽都沒見著,就這麽撤了?“


    孫天佑點點頭,薄唇邊隱隱一抹笑意。


    他刻意趁著七夕前上門,自然是有備而來。原本為李綺節準備好了一場驚喜,找個借口,邀李子恆出門,帶上李綺節、李昭節和李九冬,屆時不怕找不到機會和李綺節單獨說上幾句話。


    等撇開不相幹的人,小船蕩漾在起伏的水浪中,除了漆黑的夜空和一望無際的暗沉江水,隻餘遙遠的星光和遊曳的螢蟲。這個時候亮起數百盞花燈,千餘支火燭,華光璀璨,流星瀲灩,小舟徜徉在迷離燈火當中,該是何等的風光旖旎……


    李綺節肯定會喜歡。


    再讓戲班子吹奏笙樂,樂聲中的夜色,更是美不勝收。


    計劃完美無缺,甚至為了不讓長輩們怪罪,他連怎麽正大光明地甩開李子恆幾人都想好了,地點是他親自挑選的,試驗了好幾次,才確定好點燈、放燈的最佳時機,為了防止夜間落雨影響效果,再三詢問有經驗的老農,才確定好日期……事已具備,隻欠東風。


    孫天佑為這一場生日驚喜費了多少心思,沒有人比阿滿更清楚,他不明白,為什麽事到臨頭,孫天佑忽然打起退堂鼓來了?


    水中的香氣漸漸浮上來,不止身上的疲累散去,連骨頭都似乎酸軟了幾分,孫天佑輕笑一聲,倚在木桶邊沿,緩緩閉上眼睛。


    懶洋洋的姿態,引得阿滿愈發不滿。


    孫天佑沒有解釋什麽,到李家拜訪之前,他信心滿滿,覺得自己準備的生辰賀禮絕對能博得佳人一笑。然而今天在李家內院一整天待下來,吃了巧果,賞了荷花,陪兄妹幾人玩遊戲,他漸漸明白,自己準備一個月的生日驚喜注定派不上用場。


    付出的心血注定得不到一聲讚賞,他何嚐不失落?阿滿旁觀了他為燈會跑前跑後的全過程,所以替他著急。作為正主,他真的一點都不焦躁嗎?


    他當然失望,難過,甚至有一絲落寞,但一桶香湯,足夠撫慰他的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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