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準備, 再大的驚喜,如果李綺節不喜歡,又有什麽用?


    孫天佑帶著十成十的信心登門,但是一天下來, 看到李綺節和姐妹們說笑,和李子恆鬥嘴,和李大伯撒嬌, 他漸漸明白,她想要的,不是什麽浪漫綺麗的燈會,在這個溽暑未消的七夕之夜,她隻想和一家人待在一起, 安安靜靜地度過離家的最後一個生辰。


    既然燈會成了多餘, 自然隻能撤掉。


    反正他已經看到想要的了。


    和兄弟姊妹們說說笑笑時, 她神采飛揚, 和長輩們閑話家常時,她柔順乖巧,和丫頭們商量內務時,她從容果決。


    生父楊縣令懦弱,嫡母金氏不慈, 孫天佑自小看淡親情, 不曾從楊家獲得一絲溫暖慰藉。他無法理解李綺節的快樂從何而來,但看到她眉眼間如三月豔陽般絢爛明麗的笑意,他也不知不覺扯開嘴角, 傻笑了一整天。


    仿佛雲開雨霽,陰霾盡散,天地間,隻餘那一抹壯麗耀光。


    原本的目的是想哄李綺節開心,如今看到她開心愉悅,已經足夠了。


    何況她還一反之前的疏遠態度,直接大方地對他表露出關心之意,更是意外之喜。


    孫天佑早就知道,李綺節對誰都是溫溫和和,沒有脾氣,看似爽朗熱情,其實內裏對人防備極深。


    倒不是說她疑心重,而是她似乎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去留來往,除了家人能夠得到她的忍讓和關心,其他人對她來說,有如落花流水,和則笑談幾句,不和就抬腳走開,絕不強求。


    她是真真正正的淡然遠之,對外麵的一切都漫不經心,隻自自在在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中。


    很少有人能夠徹底融入她的小天地,大多數時候,她冷靜灑脫得近乎淡漠無情。


    她和楊天保自小一起長大,兩人還是多年的娃娃親。楊天保流連風月,衷情小黃鸝時,她既沒有傷心抑鬱,也不耽於憤怒,帶著丫頭,果斷幹脆地嚇退楊天保,逼得後者主動退親。楊天保當然有錯,但她如此淡然,也說明她對楊天保沒有任何情絲——但凡有一點喜歡,她不可能表現得那麽不在乎。


    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竟然始終不曾觸動她的心弦。


    那時候孫天佑就明白,李家小表妹和其他人不同,想要娶她過門,必須先一步一步融化她築在外圍的堅冰壁壘。直接撬動李乙是最快最妥帖的法子,但那樣隻會惹來她的防備和疏遠,就像楊天保那樣,雖然能取得婚約,但根本不能走進她的內心。


    所以他把選擇權交到她手中。


    從一開始的堅決抗拒,到後來的婉言勸說,再到之後的沉默淡然,直到後來的默許接受,李綺節軟化的過程看似順理成章,其實磨難重重,幾乎粉碎掉他的所有信心。他沒有在她麵前露出過遲疑或是退讓,總是信心滿滿、精神十足,其實心裏早就沉入穀底,覺得自己根本沒有一點希望。


    在情熱如火的時候,一次次被意中人推開,怎能不傷透肺腑?厚顏如孫天佑,也曾被傷得鮮血淋漓。


    但是一旦突破層層險阻,獲得李綺節的青睞,曾經的傷痛根本不值一提,那一刻他欣喜若狂,所有痛苦頃刻間全部治愈,熱血重新在他的血管中奔騰。他的未來一片光明,因為他即將擁有自己希冀的所有幸福。


    之後的每一天,他從睡夢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和人說話時,他時不時會突然走神,然後傻笑起來:一想到李綺節即將成為他的妻子,和他共度一生,他的快樂根本抑製不住。他踏出的每一個腳步,都輕飄飄的,好像置身雲端之中,人世間的所有賞心樂事,根本不足以和他的幸福做比較,他是全天下最最幸運的那個人。


    事實也和他想象的那樣,李綺節輕易不動心,但一旦她真的把誰放在心上,她會拋開所有顧忌,全心全意對他好。


    那個人是他,孫天佑。


    她何其細心,知道他上門不是單純來蹭飯的。給他送香花解乏,肯定是想暗示他,不論他有什麽計劃,她不能赴約。


    故意不說出口,隻以這個舉動來間接暗示,好像有點故意為難試探他的意思。


    但孫天佑卻覺得甘之如飴,如果李綺節不是深信他能夠理解她的用意,怎會如此迂迴?


    別人懂不懂不要緊,李綺節認為,他能夠懂她。


    心有靈犀,便是如此。


    此前的種種辛苦,和孫天佑得到的東西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經過一番執著堅持,收獲的果實,遠比他夢境中的還要甘甜一百倍。


    現在已經讓他喜不自勝了,等李綺節梳起發髻,成為他的妻子,又會是怎樣的旖旎風情呢?


    心口一陣熱流劃過,孫天佑忍不住打了個戰栗——不是冷的,而是出於迫不及待的激動渴求。


    熱水早就涼透了,他恍然未覺,仍然靠在桶壁上,笑得見牙不見眼。氤氳的水汽中,那張清俊的麵孔比平日多了幾分柔和,眉梢眼角,俱是藏不住的笑意。


    要娶媳婦了不起啊?跟變了個人似的,整天隻曉得傻笑!阿滿悄悄翻了個白眼,提起小口圓肚的銅水壺,往木桶裏添熱水。晶亮的水線冒著熱氣,嘩啦啦注入香湯中,花瓣像一尾尾遊魚,在水中歡快舞動。


    隔壁庭院,拜月過後,女眷們笑鬧一陣,分吃祭月的瓜果。


    眼看到了二更時候,月色愈發陰冷,寒意一點一點浸上來。漫天飄灑的螢火蟲明明滅滅,恍如一盞盞靜靜燃燒的小燭燈,光暈是暖融融的淡黃,但不減一絲幽寒。


    如今仍是晝長夜短,入秋後家中事務繁多,周氏不敢鬧得太過,提溜著仍然興致勃勃的李昭節和李九冬迴房,剩下的人自然不敢繼續鬧騰,各自散去。


    寶珠去灶房拎來熱水,服侍李綺節淨身洗漱,想起之前給阿滿的香花,“三娘給孫少爺送香花,是什麽意思?“


    她琢磨了一陣,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七夕嘛,鵲橋相會,小娘子們給心上人送禮物,多是荷包、香囊,或者絡子、巧果,哪有給人送泡澡香花的?


    當然,那瓶花露是好東西,三娘攏共隻得了兩瓶,一下子送出半瓶給孫少爺使,她都有點心疼哩!


    “沒什麽意思。“


    李綺節倚在床欄邊,手執一柄銀灰地刺繡梅林水仙圖圓扇,輕輕扇著。她不知道孫天佑到底準備了什麽,但看他的小廝幾次欲言又止,就能看出他肯定費了很多心力來為她慶賀生辰。


    畢竟是心意相通以來,她的第一個生日。之前他偷偷摸摸,找到機會就賣弄一番,恨不能刷爆存在感,現在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向她表白情意,肯定會更加大膽,不可能白白錯過這個好時機。


    可惜她現在沒有這個心情,習慣了和家人一起平平靜靜地迎接生日,她不想打破這份寧靜。


    隨著嫁期越來越近,李乙和李子恆嘴上不說,一言一行間,都是對她的不舍。


    李子恆胸無城府,不舍得就是不舍得,根本不去掩飾,還抬出長兄還沒娶親、妹妹不能嫁人的規矩,想勸李大伯和李乙推遲婚期,被周氏給訓了一頓——有朝廷選秀這座大山壓在頭頂,小娘子們都是盡早出嫁,少有拖到十七八的。十四五歲嫁人是常態,不必和堂兄弟們一起講次序、論排行。而且孫天佑情況特殊,家裏需要有個內眷掌家,婚期自然是宜早不宜遲。


    李乙比兒子李子恆別扭多了,天天為嫁妝奔忙,好像恨不得李綺節早點嫁人。可他看李綺節的目光,簡直可以說得上是沉痛了。


    李綺節再遲鈍,也知道李乙隻是表麵上假裝鎮定罷了,其實心裏指不定有多難受呢,這時候她要是當著李乙的麵和孫天佑眉來眼去,李乙得多紮心啊!


    為了安慰李乙和李子恆,她隻能讓孫天佑的計劃打水漂了。


    讓她感到欣慰的是,不必她暗示,孫天佑很快看出她的心思。不論阿滿怎麽催促,他始終沒有張口向她提出邀請,耐心地陪著她和家人們一起說笑玩樂,仿佛他真的隻是無意間到李家借住一兩天。


    他能夠如此體貼,有些出乎李綺節的意料。


    畢竟是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她心裏有些愧疚,想來想去,送什麽好像都不合適,最後幹脆讓寶珠送去解乏的香花香露,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單單隻是找一個由頭,給他一點安慰罷了。


    反正以後要搭夥過一輩子,補償他的機會多著呢。


    想到將來,不知為什麽,臉上忽然一陣發燙。李綺節收迴越飄越遠的心緒,輕籲一口氣,把鬆散的頭發盤起來,繞成一個丸子似的形狀。


    天氣太熱了,坐著一動不動,也能出一身汗,頭發隔兩天不洗,她就覺得頭皮發癢。可洗得太勤吧,費水費柴不說,李乙那邊要嘮叨,下人們也總碎嘴,說她愛講究。


    所以她基本上是趁著夜裏洗頭,入夜後不用出門,知道她洗頭的人不多。


    可她的頭發又厚又密,洗完之後不好吹幹,夜裏枕著濕頭發睡,容易鬧頭疼。於是隻能在吃完飯後洗,然後在院子裏坐著把頭發晾幹,才能迴房困覺。


    這會子夜已深了,再洗頭肯定幹不了。隻能用篦子梳通,把油膩的長發挽起來,眼不見心不煩。


    寶珠用涼水把涼席擦洗一遍,等涼席幹透的工夫,拿起一把大蒲扇,在房裏走來走去,把角落裏的蚊子撲幹淨。


    “孫少爺送的那種驅蚊丸真好用,撒上一點,蚊蟲少多了。味道也好聞。“


    李綺節把輕軟的生紗帕子蓋在微微發燙的臉頰上,淡淡一笑,“你是不是收了他什麽好處,怎麽近來總替他說話?“


    “啪嗒“一聲響,寶珠手腕一翻,一蒲扇拍在屏風上,一邊小心地掀開扇子,看有沒有拍中蚊子,一邊迴頭朝李綺節咧嘴一笑:“我可沒被孫少爺收買,我說的都是實話!“


    眼珠一轉,滿臉促狹,“三娘你說說,我哪一句說得不對?“


    李綺節笑而不語,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翻身躺在已經晾幹的竹席上:“寶珠姐姐說的每個字都對!行啦,早點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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