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乙父子倆趕在七夕前一天歸家, 看到孫天佑也在,父子倆同時皺起眉頭。隨即想到李綺節的生日正好是七夕,孫天佑應該是特意來送生辰禮的,李大伯又在一旁勸了幾句, 李乙才沒說什麽。


    孫天佑、李子恆和李南宣住一間院子,孫天佑帶來的夥計暫時沒地方安置,白天在李家大灶吃飯, 夜裏帶著鋪蓋去李家長工家借宿。周氏入秋後要接周大郎和小鍾氏來家住,李大伯想把自己的書房騰出來給李南宣用,下人們的仆人房漏雨,屋頂的瓦片得找個老師傅撿一撿……林林總總加在一塊兒,周氏想起李綺節那天提的話頭, 和李大伯商量道:“家裏是不是該起幾間新屋子?日後總不好讓大郎和三郎擠在一塊兒。“


    李大伯道:“我正想著呢, 間壁黃家要賣房子, 明天我和二弟過去看看。“


    第二天李大伯和李乙吃過早飯, 去黃家走了一趟,李子恆作為長孫,當然得跟著,李南宣沒去。孫天佑換了身簇新衣裳,硬是裝作沒看見李乙鐵青的臉色, 也跟了去。


    去的時候李乙沉著臉, 看孫天佑的眼神像攙了寒刀子,迴來時他臉色好看不少,對孫天佑的態度明顯和軟了兩分。至於李大伯, 一口一個九郎,那親熱勁兒,隻差沒摟著孫天佑親一口。


    李子恆不等李綺節開口詢問,主動向她報告孫天佑的一舉一動:“九郎把價格壓低了三成,中人也是他找的,他認得縣衙的差役,說是等文書、契約辦好,隻收咱們二兩銀。“


    他豎起兩根手指,“二兩銀呐!“


    買房置地除了買賣雙方的銀錢交易,縣衙還要收取一筆高昂的手續費和稅錢。鄉下地廣人稀,大多是自己買地建房。縣裏人家蓋房不便,但依舊很少買房,大多選擇租賃房屋,或者暗中交易,有可能房子換了四五個主人,在縣衙的記錄裏,房主還是第一個主人。因為去縣裏辦契書,手續費和其他各種繁瑣的費用加起來很可能是一筆驚人的花費。


    二兩銀的手續費,大概隻夠請縣衙的小吏們吃一頓酒。


    難怪連李乙都和顏悅色起來,這可是省了一大筆錢鈔呐!


    李綺節:……


    果然,對節儉的李大伯和李乙兄弟倆來說,長相、口才、人品、出身,全是虛的,唯有會持家、能掙錢,才能哄他們高興,這不,孫天佑不過替他們省下一筆嚼用,兄弟倆立刻就對他另眼相看了。


    家裏存的銀兩不夠,李大伯取出印章銀票,讓人去縣裏的寶莊兌銀子。李乙不放心,堅持要親自去,李子恆、孫天佑跟去幫忙跑腿。正好那個代黃家處理賣房事宜的親戚也住在縣裏,一天忙活下來,李家很快把契書拿到手。


    因為忙著買房的事兒,巧果沒來得及做,隻能等到七夕當天開炸。


    難得開一次油鍋,怕浪費柴火、菜油,周氏讓劉婆子順便做些其他鹹甜丸子。於是除了炸巧果,還炸了一斤芝麻丸子,兩斤油麻花。天氣熱,家裏人都不愛吃油膩的東西,肉丸、魚丸又經不住放,就沒做。藕夾、桂花茭白夾倒是做了些,另外還炸了一盤油炸豬油皮,一盤油炸荷花瓣,這兩樣東西口感香脆,咬起來嘎吱響,小孩子們最喜歡,是專給李昭節和李九冬做的。


    李綺節想起張氏和李南宣仍在茹素,讓進寶坐船去鎮上買迴幾大塊豆腐和油皮,丫頭準備好野菜、冬菇、黑木耳和山藥,拌了一大碗素餡,炸了一鍋菜餡的皮菇卷,炸好的卷子再上蒸籠蒸,最後淋一層香濃的芡汁,皮酥餡糯,幾乎人人都愛吃。


    乞巧的巧果炸好了,家裏的丫頭、婆子都能分到幾個。有周氏發話在先,劉婆子揉麵的時候,很舍得放糖,炸出來的巧果脆甜香酥,丫頭們平時哪裏能放開吃糖,巧果一出鍋,立時哄搶一空。


    當然,吃得最香的,當屬大郎李子恆。他還嫌巧果不夠甜,從罐子裏挖出一大勺桂花蜜澆在巧果上,拌勻之後,一口接一口往嘴裏送。


    按理說李子恆不是腦力型人才,為什麽會這麽奢甜呢?


    李綺節看著大哥麵不改色地吞下一匙子釀蜂蜜,牙齒有些發酸。


    “這些巧果不合你的口味?“


    孫天佑把五彩葵花型攢盒往她跟前輕輕推了一下。


    石桌上瓜果、點心齊備,另有一大盅冒著絲絲涼氣的香飲子。人人跟前一隻大海碗,李子恆喝的是甘豆湯,孫天佑的是沉香熟水,李南宣的是竹葉熟水,李昭節和李九冬也愛甜口,但曹氏不敢讓她們飲寒性的涼茶,兩人喝的是薑蜜水。


    唯有李綺節麵前的雙鳳花紋瓷碗裏盛的是一碗白開水,溫熱的,碗沿熱氣氤氳。


    如孫天佑所說,她確實不愛吃巧果,不過到底是應節食物,總得吃一點才算過了節,所以她才特意讓寶珠給她倒一碗熱茶來——唯有配著熱水,她才能把甜膩的點心咽下肚。


    孫天佑把攢盒往前推的時候,悄悄調換了一下角度,送到李綺節跟前的,剛好是比巧果的甜味淡一些的雲片糕,旁邊一格是玫瑰酥餅和金華酥餅。


    這兩樣剛好是李綺節平時愛吃的,她微微挑眉,麵露詫異。


    孫天佑嘴角輕揚,含笑注視著她,目光中隱含期待。


    李綺節臉上騰地一陣燒熱,畢竟不是私下裏獨處,樹下、月洞門前、廊沿底下站著好幾個丫頭呢,尤其是兩位哥哥和兩個妹妹就坐在她身旁。


    孫天佑的視線仍然凝在她身上,李子恆已經齜牙咧嘴,瞪他好幾眼了,他似乎一點都沒察覺。


    李綺節垂下眼眸,周氏特意讓她把一家子兄弟姐妹叫到一處,就是為了讓孫天佑的到訪顯得更名正言順,同時兄弟姊妹們一處玩樂,可以避免他們兩人尷尬。然而孫天佑太自來熟了,完全沒有因為李子恆他們在場而稍微收斂拘謹。怪他太輕狂吧,他又發乎自然,完全不像是刻意的。


    躊躇間,站在她背後的寶珠忽然伸出手,拿起長竹筷,夾起一片雲片糕,放在她麵前的小碟子上。


    筷子磕在碗沿上的聲響驚醒了李綺節,她輕籲一口氣,掩飾性地端起茶碗喝茶。


    李昭節和李九冬默默啃著甜果子,眼光時不時掃過孫天佑:聽說三姐姐將來要嫁給這位遠房表哥,姐妹倆這兩天幾乎時時刻刻盯著他看。


    李子恆不滿地哼了一聲,“三郎,夜裏鎮上要舉辦詩會,五郎給你發帖子了,你怎麽不去?“


    七夕夜裏也有燈會,而且十分熱鬧。


    七月是鬼月,尤其是盂蘭盆齋會之後的月中到下旬,每到日落時分,家家戶戶都要關門閉戶,無事絕不開門,連家畜貓狗都拘在屋子裏,不許隨意走動。七月初沒這個講究,但越到月中,夜裏的氣氛越陰森,所以七夕這天是整個七月最後一個可以在天黑之後出門遊逛的機會,每年這個時節,鎮上、村裏的人幾乎全家出動,劃著小船去鎮上賞燈會。


    另外,七夕是除了上巳節之外,另外一個青年男女可以一訴衷情的佳節,不過僅限於夫妻之間或是已經訂親的男女。上巳節可以山歌相和、互表情意,七夕隻有夫妻間會互贈節禮,但閨中情意,不足與外人道,七夕的主要形式便成了乞巧,是未嫁小娘子們的專屬節日。


    逢此佳節,本地的文人、書生們照例在江邊閣樓舉辦文會,名為聯詩對句,其實就是互相吹捧罷了。李南宣還未博取功名,便能接到邀請的帖子,可見縣裏的文人們已經認可了他的才學。


    這對於李大伯和李乙來說,當然是一樁大喜事,不是周氏攔著,兄弟倆已經差人去縣裏給李南宣置辦參加文會的行頭了。


    李南宣倒是很沉得住氣,婉言謝絕了楊天保的邀請,言說身上有恙,要留在家中溫習功課。


    李子恆實在不想看孫天佑含情脈脈地撩撥自己的妹妹,隻能把話題岔到別的地方,剛好李大伯這兩天張口閉口就是文會,他便隨口問了一句。


    李南宣眼眉低垂,濃睫在眼窩處罩下淡淡的青影,輕聲道:“先生說我不擅對詩,需得多練練,來年再去便是。“


    李綺節不動聲色,右腳往前一伸,在李子恆的腳尖上碾了一下。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李南宣雖然成了李家子,但李大伯和周氏早就說過,他可以繼續為親父服喪,孝中哪能赴喜宴?尤其是那種烏煙瘴氣、互相攀比的文會,去了也是浪費時間。還不如留在家裏吃香甜軟糯的乞巧飯。巧芽已經發了兩寸高,劉婆子她們夜裏還要做巧湯,家裏人人都要喝一碗。


    李子恆被李綺節踩了一腳,忽然福至心靈,想起李南宣似乎還在堅持喝稀飯,臉上不由漲得通紅。摸摸腦袋,搭訕著夾了幾枚巧果送到李南宣的碟子裏:巧果是素油炸的,應該不要緊吧?


    孫天佑把兄妹二人的動作看在眼裏,餘光掃過麵容俊秀的李南宣,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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