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馳,轉眼到了開化坊。


    李旦鬆開韁繩, 翻身下馬。


    扈從跟隨他一起下馬, 十幾雙皂靴同時踩在青磚地上, 咚咚響, 震得空氣中灰塵顫動。


    楊知恩牽著馬, 緊跟在李旦身側, 他已經派人把公主府看守起來了, “英王妃辰時離開英王府,進了公主府,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李旦抬頭看一眼英王府的方向, 門前有甲士豪奴把守。


    李顯應該沒有外出, 他喜歡講排場,出門一定會唿奴使婢,駕著香車, 趕著寶馬,帶上幾十甚至上百人浩浩蕩蕩出行,而今天在府門外值守的幾個甲士是他平時貼身不離的親隨。他現在肯定還在府裏。


    李旦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李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領了官職也不會老老實實去皇城點卯, 即使他的差事隻需要坐在公廨裏吃幾杯茶,“英王呢?”


    “英王一直沒出門。”楊知恩的話印證了李旦的猜測,“巳時,英王派人去太醫署請醫工為府中的女眷診脈。”


    李旦揚起嘴角笑了一下,眼裏卻沒有笑意。趙觀音去公主府了, 能驚動李顯的女眷,隻可能是他的孺人或是寵姬。


    他停下腳步,“迴隆慶坊。”


    不用猜,李顯這會兒肯定正和寵姬你儂我儂。正妃犯下大錯,眼看都快捅破天了,他還一無所知,抱著美人風花雪月。


    李顯不著調也不是一兩天了,李旦想想就覺得頭疼,幹脆眼不見心不煩。


    總歸這事和他有關,就由他替李顯辛苦一次,以後李顯再這麽糊塗,他絕對不管。


    一行人過門不入,上馬直奔隆慶坊。


    到相王府時,報信的人已經等在門前,“果然有人從公主府出來,想去大理寺告密,仆已經將人扣下了。”


    “等英王妃出來,把告密人和問出的口供直接交給她。”李旦道,“讓她好自為之。”


    他不在乎趙觀音會落得什麽下場,但是母親如果借機朝常樂大長公主發難,勢必會牽連到李顯和李令月,他順手幫這一次,下一迴,就全看趙觀音自己的造化了。


    楊知恩抱拳應喏。


    酉時末,趙觀音乘坐卷棚車離開公主府。


    馬蹄陣陣,兩個身穿窄袖袍的護衛攔下卷棚車,擋住他們的去路。


    趙觀音掀開車簾,清喝一聲,怒斥隨從:“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攔我的車駕?還不打發了?”


    隨從麵有難色,拱手道:“夫人,他們是相王府上的人……”


    趙觀音愣了一下,想起韋沉香天天哭天抹淚裝可憐,賴在英王府不肯走,前仇舊恨交織在一起,怒火愈盛,“相王府的人就能攔我了?”


    “某不敢冒犯王妃。”方臉濃眉的護衛打馬行到卷棚車前,皮笑肉不笑,“某隻是奉命給王妃帶幾句話罷了。”


    趙觀音冷笑一聲,麵容冰冷。


    護衛俯下身,壓低聲音道:“郎主想問王妃,可還記得城陽長公主?”


    城陽長公主早就過世了,和她有什麽關係?趙觀音冷冷道,“相王到底想和我說什麽?”


    護衛挑眉,語氣冷漠,“話已帶到,郎主沒什麽其他想和王妃說的。”


    他揮揮手,幾個壯漢押著兩個手腳被捆起來的女人上前,“王妃應該認得她們。”


    趙觀音忍著一肚子氣,漫不經心掃那兩個女人一眼,登時變了臉色,嘴巴半天合不上。


    那是她最信任的婢女!正是這個婢女建議她尋巫師為阿娘驅邪……


    護衛一字一句道:“她們想去大理寺告發王妃沉迷巫術,詛咒二聖。某把人抓迴來了,怎麽處置,王妃自己決定。”


    趙觀音渾身僵直,冷汗涔涔,汗水頃刻間濕透重重衣衫。


    她想起來了,城陽長公主是駙馬薛紹的母親,她是聖人的嫡親姐妹,卻因為巫蠱事發,連累駙馬被貶,隨即和駙馬一起灰溜溜離開長安,不久病逝於房州。


    阿娘對城陽長公主的事諱莫如深,可見城陽長公主應該是理虧的一方,不然阿娘肯定會為城陽長公主抱不平。


    聖人的嫡親姐妹,長孫皇後的女兒,惹上巫蠱官司,隻能黯然揮別長安的繁華富貴,悄悄遠走。


    而僅僅隻貶謫駙馬,是因為聖人包庇城陽長公主,讓駙馬替她認下罪責。否則城陽長公主很可能被削去封邑。


    一股涼氣沿著脊背竄到頭頂,趙觀音臉色慘白,她不是嫡親公主,她阿娘也不是,天後早就看她阿娘不順眼了,如果天後利用兩個婢女指認她,她滿身是嘴也說無法辯白!


    “再過幾天就是太平公主出閣之日,郎主不希望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影響駙馬和公主的婚宴。”護衛示意手下人放開兩個掙紮不休的女人,目光同情,英王雖然頑劣,但根子不壞,英王妃這般鬧騰,遲早會累及英王,“王妃還請好自為之。”


    李旦的護衛走了好一陣兒之後,趙觀音還手腳發軟,半天迴不過神。


    駕車的家奴戰戰兢兢道:“夫人……”


    “快迴府!”趙觀音猛然迴神,雙手發抖,聲音發顫,“把那兩個吃裏扒外的賤奴看緊了,立刻迴王府!”


    她身邊肯定不止這兩個胳膊肘往外拐的賤人,英王府裏一定還有她們的內應!


    三天後,醴泉坊,永安觀。


    裴英娘頭戴黃冠,著蔥白色花紗道裝,手執一卷書簡,站在廊簷下,看著奄奄一息、狼狽不堪的裴十郎,神情複雜。


    裴十郎麵色青白,雙眼血紅,蓬頭垢麵,比餓了半個月的棄兒還淒慘,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哭著道:“十七娘,你放過我吧!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臉上的表情麻木而詭異,嘴裏反反複複說著討饒的話,趴在塵土中蠕動,像一隻瀕死的野狗。


    “他怎麽成這樣了?”裴英娘聞到一股難聞的惡臭,掩鼻皺眉。


    蔡四郎看她蹙眉,立刻揮手讓護衛把裴十郎拉下去,“裴十郎暗中窺視貴主,我讓他長點記性。”


    坐在廊下抄寫賬本的阿福悄悄翻個白眼,裴十郎再怎麽說也是貴主血緣上的族兄,蔡四這傻子,也不知道迂迴委婉一點,這麽老實幹什麽?!


    出乎他的意料,裴英娘並沒有生氣,隻是喔了一聲,淡淡道:“注意分寸,別真把人打死了,送迴裴家去吧。”


    蔡四郎點頭應是。


    “十七娘!”被人拖走的裴十郎不知忽然從哪兒爆出一股力氣,掙脫護衛,手腳並用著爬到台階前,仰起頭,眼睛亮得出奇,“十七娘,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還記得我剛到裴家的時候嗎?你對我笑,給我千層酥吃,你把我當兄長,我沒想那麽對你的,我隻是不甘心……”


    護衛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該不該打暈裴十郎,還是由著他繼續懺悔。


    蔡四郎雙眼微眯,大踏步走下台階,他生得清瘦,身上全是骨頭,沒比裴十郎壯多少,但抓起裴十郎時就像拎起一隻小雞仔一樣,毫不費力。


    “等等。”裴英娘輕聲道。


    蔡四郎沒有猶豫,馬上鬆開手。


    “啪嗒”一聲,裴十郎摔在地上,頭暈眼花,直抽冷氣。


    清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彩繪木屐沿著台階慢慢走下來,最後停在他麵前。


    他仰起頭。


    裴英娘逆光而立,俯視著他的眼神平靜淡漠,沒有一絲波瀾,“我不記得了。”


    裴十郎本來想抓她的裙角,聽到這幾個字,怔怔地仰望著她,半晌說不出話。


    “裴家的人,我隻記得張娘子和馬氏,其他的,我都忘了。”裴英娘緩緩道,“不開心的,不想記得的,我全忘了。”


    她隻記得對她好的人,隻記得開心的事,那些不愉快的,辛酸的,難過的過往,都是過眼雲煙,她連迴憶一下都覺得是在浪費光陰。


    “不,不……你記得……”裴十郎嘴唇哆嗦,不管十七娘現在是什麽身份,他曾經是她的兄長,她不會忘掉的!


    如果十七娘什麽都忘了,不在乎了,那他和十二娘豈不是徹頭徹尾的一場笑話?叔父已經厭棄他們了,要把他們送迴老宅去,嬸母過繼了一個小郎君,壓根不管他們的死活,十七娘不能忘了他們!哪怕十七娘恨他們入骨,也不能忘了他們!


    那比折磨他更讓他覺得不甘心,他寧願十七娘耿耿於懷,也不想看到十七娘拋下他和十二娘,過得快活如意!


    裴十郎五官扭曲,臉上浮起陰森的獰笑,“不,你記得我們,你一輩子也忘不了小時候怎麽被我們欺負……”


    一隻大手像狂風一樣卷過,在他臉頰上連抽十幾下,把他的話打斷了。


    他的牙齒被打落了,鮮血淋漓,臉皮高高腫起。


    “忘不掉的人是你。”裴英娘沒有阻止蔡四郎的動作,冷笑一聲,“你也隻剩下這麽點樂趣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的人生,將永遠在悔恨和痛苦中度過。


    護衛們一擁而上,把絕望的裴十郎拖走。


    使女們很快拎著水桶、掃把過來,清掃裴十郎剛剛打滾撒潑的地方。


    阿福停筆,捧著賬本上前,小心翼翼瞥幾眼裴英娘,“貴主,仆把賬冊抄錄好了,呈貴主過目。”


    裴英娘笑了笑,推開憑幾,接過賬本,“以後該換個稱唿了。”


    “是,仆一時疏忽了。”阿福點頭哈腰,心中暗暗鬆口氣,貴主還是平時的貴主,“請娘子過目。”


    他話音剛落,半夏匆匆小跑至迴廊,喘口氣,湊到裴英娘身邊,附耳道:“娘子,上官女史的信。”


    說是信,其實隻是一張寫了寥寥七八個字的布帛。


    裴英娘展開布帛,掃一眼,臉色驟變。


    “套車,我要立刻進宮。”她飛快站起身,差點打翻梅花小幾,“四郎,帶上那幾個紙匠。”


    蔡四郎精神一震,挺直脊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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