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來不及換衣裳,戴上一頂垂紗帷帽, 在半夏和忍冬的攙扶下跨鞍上馬。


    蔡四郎騎著一匹黑馬, 緊緊跟在她身後, 雙眼眨也不眨, 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座下的五花馬, 生怕路上會出意外。


    書坊的工匠們正慢條斯理地忙著上漿、曬紙, 忽然接到指示, 亂成一團。


    好在第一批曆書、佛經、《道德經》早已經刊印好了,隻需要裝匣,另有數百張各色厚薄均勻、細膩平滑的紙箋, 一並裝了, 送到府門前。


    蔡四郎揭開盒蓋仔細檢查一遍,交於忍冬,忍冬雙手平舉匣子, 遞給裴英娘驗看。


    裴英娘匆匆翻看幾眼,確定無誤,“走吧。”


    一行人沒有耽擱, 飛快穿過長街, 馳向蓬萊宮。


    上官瓔珞的信隻寫了一句平平無奇的問候, 在其他人看來,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裴英娘曾經和她約定過特殊的暗號,一眼便看出其中深藏的意思。


    李令月不日就要出閣,武皇後不知怎麽想的, 忽然嫌棄薛紹的兩位嫂子並非世家貴族出身,身份太低微,不配當李令月的妯娌,想下旨命薛大郎和薛二郎休妻。


    先前武皇後隻是偶爾念叨一兩句,沒有真的付諸行動。今早武承嗣進宮匯報修建武家宗祠的進度,不知說了什麽,武皇後聽完他的話後,命上官瓔珞草擬敕書,下定決心逼迫薛家兄弟休妻另娶。


    一旦敕書送達皇城,就算最後被駁迴,消息傳出去,薛家人得知武皇後看不起蕭氏和成氏,會怎麽想?薛紹的兩位兄長會怎麽看待李令月?


    最重要的是,薛紹會不會暗恨武皇後,繼而遷怒於李令月?


    薛紹畢竟是世家貴族子弟,看著性情溫和,也是有脾氣的,還沒成親,就受此侮辱,心緒肯定會受到影響。


    青梅竹馬的青年兒女,眼看就要水到渠成了,武皇後一棒子打下來,即使打不散這一對恩愛繾綣的少年夫妻,也會在他們之間留下一道裂痕。


    巍峨高聳的宮牆很快出現在眾人眼前,蔡四郎翻身下馬,上前出示魚符和令牌。


    等著金吾衛驗看身份的工夫,蔡四郎折返迴裴英娘身邊,“秦校尉向貴主道好。”


    “秦校尉?”裴英娘掀開帷帽,忍冬攙扶著她下馬。


    秦岩排隊等著進宮,看到裴英娘,三步並作兩步湊過來,拱手道:“上仙別來無恙。”


    裴英娘噎了一下,李治和武皇後賜予她的封號是永安真師,最近她聽到各種稱唿,“上仙”、“真師”,還有叫她“仙子”的。


    幸好沒有人管她叫“大仙”、“仙女”之類的名號。


    蔡四郎看出裴英娘的不悅,冷聲道:“秦校尉可以喚貴主娘子。”


    秦岩納悶,掃蔡四郎一眼,你這家奴沒改口,為什麽要管我怎麽稱唿?


    蔡四郎麵無表情,任他打量。


    “秦校尉要去見聖人?”裴英娘看到秦岩懷裏揣著一封竹簡,不知是不是什麽輿圖或是軍報。


    隴右道的戰事漸漸趨於平靜,據說唐軍已經抓到康阿義。


    “正是。”秦岩收迴眼神。


    兩人寒暄了幾句,那邊驗看結束,有人喚秦岩的名字。


    秦岩拱拱手,和裴英娘作別。


    他迴到隊列之中,拍拍前麵一個人的肩膀,“執失,你怎麽不過去?真師出家修道,以後見她的機會越來越少,你不主動去求見就罷了,迎麵看到還自己躲開,大好的機會也不會自己把握,你是怎麽想的啊?”


    秦岩雖然沒有和其他五陵少年郎一樣追逐年輕貌美的小娘子,但聽得多了,還是知道些討好小娘子的手段,別的不說,至少要殷勤熱情,見到人就嘻嘻哈哈上去稱讚兩句,混個臉熟也好,哪有和執失雲漸這樣,躲在角落裏當鵪鶉的?


    執失雲漸沒有迴頭,背影高大穩健,“先去麵見聖人。”


    他握著刀柄,眼神堅定,沉穩如山。


    從李家公主到武英娘,她的身份變了,但人沒有變,他的心意亦不會變。


    但是她應該不想見他。


    聖人說過,逼得太緊會讓她反感的。


    驗看魚符的金吾衛知道二聖看重裴英娘,檢查過憑證後,讓他們先行。


    其他等著進宮的官吏不敢多說什麽,默默讓出道路。


    裴英娘挑眉,她雖然急著進宮,但是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急躁。


    她環視一圈,含笑道:“請眾位相公先行。”


    眾人以為她隻是客氣一句,拱手作揖,沒挪步。


    裴英娘站著不動,微笑裏帶了幾分壓迫,重複一句:“列位先行。”


    這一次沒人敢繼續說客氣話了,排著整齊的隊伍陸續進入宮門。


    裴英娘走在最後。


    紫宸殿。


    上官瓔珞正交待宮婢們搬運書卷,看到裴英娘出現在側殿前,吃了一驚。


    信是她送出去的,但她沒有想到裴英娘會來得這麽快。


    “真師這就來了?”上官瓔珞領著裴英娘往內殿走,小聲問,“可是有什麽不妥?”


    裴英娘搖搖頭,武皇後下旨讓薛家兄弟休妻,並不是什麽大事,她之所以馬不停蹄地趕來,是為了阻止這件事傳揚出去。


    李令月會是天底下最開心、最幸福的新娘子,她不允許任何人攪亂阿姊的婚姻生活。


    “哐當”一聲,兩個宮人抬著的箱子翻倒在地,卷軸骨碌碌滾動,書卷散落,碧玉書簽和金箔書簽散落得到處都是。


    宮人嚇得麵色慘白,手腳僵直。


    女官也臉色難看,“快看看,象牙書簽有沒有摔壞?”


    宮婢們七手八腳撿拾滾落在地的書卷和各種書簽、書軸。


    上官瓔珞帶著裴英娘繞到另一邊,“這幾天天氣晴朗,天後命人整理書房的藏書。”


    裴英娘點點頭,嘴角浮起一點誌在必得的笑意。


    這時候的書卷全是卷軸裝,容易受潮、蟲蛀,必須隔一段時間拿出去曝曬。


    她來得正好。


    武皇後和武承嗣在內殿議事。姑侄倆一個坐在軟榻上,低頭翻閱奏疏,一個跪坐於下首簟席,神情恭敬。


    裴英娘進殿時,發現殿中原來不止武承嗣一人,還有個唇紅齒白、俊眉秀目的青年。


    青年正襟危坐,裴英娘走過他身邊時,他欠欠身,以示尊重。


    裴英娘沒見過他,但看他態度大方,謙遜得體,心裏便先存了幾分好感。武家人中,難得有個謹慎本分的。


    武皇後放下奏本,抬頭淺笑,“英娘來了。”


    “姑母。”裴英娘肅禮畢,迴眸朝武承嗣笑了笑,“大兄。”


    武承嗣麵色一僵,掩下怒氣,頷首迴禮。


    裴英娘成了他的族妹,他心底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注定是一場空,偏偏他還得擺出笑臉接納裴英娘,因為姑母明確說了,以後他們必須攜手共同進退,如果他敢拖裴英娘的後腿,姑母不介意把武家交給裴英娘,由她主事。


    武承嗣氣得嘔血,迴家把寢房、書房的擺設物件砸得稀巴爛,出了府門,還得忍氣吞聲,擺出一張笑臉,和裴英娘以兄妹相稱。


    他看著裴英娘的笑臉,心裏怒火翻騰,臉上卻不得不擠出親和的笑容,指指身旁的青年,“這是你伯父的三子,妹妹以後喚他三兄便是。”


    又來一個三郎。


    裴英娘和青年見禮,上官瓔珞在一旁輕聲道:“這位是校書郎武攸暨。”


    武攸暨?!


    裴英娘呆了一呆,差點失態。


    武皇後瞥她一眼,調笑道:“英娘怎麽看著三郎發呆?莫非三郎生得太俊了?”


    武攸暨麵上掠過一絲尷尬,握拳輕咳一聲,垂下眼眸。


    裴英娘迴過神,笑著道:“頭一次見三兄,不免好奇多看幾眼。”


    武攸暨是李令月的第二個丈夫,武皇後為了讓李令月嫁給武家人,下旨殺了武攸暨的原配妻子。


    裴英娘定定神,示意宮婢把她帶進宮的書匣抬上殿。


    “英娘閑來無事,為阿姊備了幾樣賀禮,先呈送姑母過目。”


    “喔?”武皇後聽出裴英娘的來意,現出幾分好奇之色,“什麽賀禮?”


    裴英娘冷靜下來,莞爾道:“姑母見過便知。”


    宮婢打開書匣,先拿出兩本合頁裝訂的線裝《道德經》。


    武皇後曾號召北門學士修撰書目,對書籍卷軸之事略有了解,看到薄薄的書冊,麵露詫異。


    她翻開線裝本,紙頁雪白細潤,字跡清晰整齊,並非宮中常見的手抄書籍。


    時下書坊大多雇傭抄書工、抄書匠抄寫書卷,費時費力,抄出來的書卷質量參差不齊,佛經典籍大部分集中在寺院廟宇,由僧侶學子們抄錄。


    武皇後第一次主持修書時,曾命人試過雕版印刷,效果不盡如人意。


    世家名門和鴻儒學子瞧不起印刷書卷,而且雕版印刷出來的成品確實低劣,遠不如手抄書卷。


    武皇後繼續翻看書匣中的書本,每一本都清潔幹淨,字跡一模一樣,紙張細膩勻淨,散發著新鮮的墨香,“這些都是雕版印刻出來的?”


    “是。”裴英娘頷首道。


    武皇後沉默不語。


    雕版印刷遲早會取代手抄書,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裴英娘不僅帶人改進了印刻技術,還將書卷交疊成紙頁,裝訂成冊,如此那些動輒幾十卷、幾百卷才能抄錄完的古籍佛經,隻需要薄薄一本書就能錄入所有內容,便捷簡單,易於攜帶,字跡更方便辨認,看起來似乎隻是改進了裝訂手法,其中的意義,遠遠不止於此!


    她當初召集天下學子修撰《列女傳》、《臣軌》等書目,為的可不僅僅隻是揚名而已。


    武皇後的思緒越飄越遠,天下學子的稱頌,老百姓的敬仰,士林的推崇,都不算什麽,科舉製度的創製和推行,動搖立國根基,冊裝書和雕版印刷的改進,將會推波助瀾,進一步撼動根深葉茂、盤踞千年的世家體係。


    她不信裴英娘想不到其中的深遠影響,不然向來小氣的她不會花費巨大的財力、物力在這些事情上。


    英娘把注定會改變千萬人命運的東西獻給她,是為了換取什麽?


    “英娘想要什麽賞賜?”


    武皇後喜怒不形於色,很快掩下心中的震撼和錯愕,恢複平時的端莊沉靜,合上《道德經》,淡笑道,“聽說前不久你在大宴上和外國使臣鬥酒,贏了倭國人,找陛下討了五百兩黃金,這次姑母給你五千兩?”


    裴英娘所獻,絕對不止五千兩,但是武皇後篤定,裴英娘想要的東西,和她想象中的應該不一樣。五千兩黃金隻是打趣罷了。


    五千兩黃金,用裴英娘的算術法來換算,約莫是四千萬錢,這可是筆大數目。


    如今宮裏的人都知道裴英娘喜歡金銀珠寶,李治、李旦和李令月送她禮物時,首選是真金白銀、寶石珠玉,其他人看聖人、相王和公主都這麽大咧咧送了,上行下效,很快舍棄那些華而不實的珍品,也跟著送金銀。


    一旁的武承嗣咬咬牙,姑母果然真心想把裴英娘納入武家,竟然特意找上官瓔珞和房瑤光打聽過她的喜好!


    不管賞賜是多是少,姑母願意為裴英娘費心思,光是這份厚愛,就足以令人側目了!


    然而裴英娘並沒有露出歡欣雀躍的表情,含笑退後兩步,鄭重稽首,道:“姑母疼英娘的話,英娘確實想向姑母討一樣賞賜。”


    線裝書本來是為李旦準備的,那一次裴英娘怕武皇後會生李旦的氣,想幫他在武皇後跟前賣好。


    但是紙張的改進實在太費工夫,看起來好像很簡單,其實每一個步驟需要反複試驗,光是漿水什麽時候煮開,摻入什麽材料,就讓紙匠們忙活了幾個月。更別提後來雕版的印刻了。


    《道德經》、佛經和曆書是最受歡迎的讀本,也是做出雕版後能最大限度反複利用的,所以她讓人印製了許多。


    東西終於準備好了,然而武皇後和李旦早已經和好如初,不需要她費心思去調解。


    不過她的辛苦並沒有白費,李旦用不上,這不是還有李令月嘛!


    作者有話要說:  初唐就有雕版印刷技術,但是直到宋朝,雕版印刷書才得到認同,走入市井。


    宋朝有活字印刷術,但是事實上一直到清末,活字印刷術都沒有發揮出什麽作用,雕版印刷始終是主流,然後清末民國的時候,外國的機器來了……


    具體情況以後會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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