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隊馱著血淋淋的獵物,走了兩天才到山腳。咪依嚕帶著兩位阿姐馱一些獵物去給“救命房”補充食物,迷祖大爹帶其餘的獵手先迴湖邊。

    “救命房”是善良的昆明人自願在遷徙路口搭建的木楞屋(井欄式茅屋),並不斷給其補充食物和草料,以供遊牧的昆明人過往時暫住。東來西去的行商和循道的僧侶也以其為駐足歇腳的好地方。

    咪依嚕一行到了“救命房”時,這裏已匯聚了一大批父係龍且氏和堂狼氏部的老人和孩子,她們不是正常遷徙的人群,而是為躲避東北方向戰事,不得不西行的逃難者。她們失去了成群的牛羊,那是昆明人最寶貴的財富。

    “孩子們的阿媽阿爸都已經戰死了。”一位母祖和咪依嚕聊了起來。

    “我聽阿媽說過,朱提江的石門關(在今雲南昭通)是老鷹都難以飛過的地方,號稱“鷹愁澗”,怎麽會讓楚國軍隊攻進來了呢?”

    “龍且氏和堂狼氏的勇士們在石門關堅守了半年之久,楚軍戰死上萬人,他們將屍身拋入朱提江,踩著尚未發冷的屍首攻破朱提江天險。”

    “他們都長什麽摸樣?是不是短粗的身材,白皙的皮膚,呃……臉上還烙有悲傷的烙印?”一雙憂鬱的眼神自咪依嚕的心海泛起,那是隱藏在她心底一個酸楚的秘密。

    “他們是一群惡魔!參戰的全是男子,因遠離母性的慈愛而豪無良知,不但強迫我們的青壯勞力給他們修築城池,稍有不從者,就成為他們獻給其邪惡鬼神的祭品;還……還用銅鼎把我們的幼兒熬煮成美味的湯肴……來喝。”老母祖嗚嗚地哭了起來,猶如一頭蒼涼無助的老狼。

    “魔鬼叢中一定還有良知尚未泯滅的人!”她手撫腰間那柄短劍,寧願相信那個與她結緣今生的人,是傳說中所有猙獰麵孔的一個例外。

    “也許有吧!在楚國人那裏,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人和人為什麽會不一樣?”

    “我也說不清楚,聽說你們部族的聖母西嫫和臘摩(女巫)朵西已到了昆明湖邊,準備組織軍隊反擊楚軍。你去問問昆明人中最睿智、閱曆最豐富的臘摩朵西吧!她會為你開啟神示之窗的。”

    “她是我阿媽!她到了?”

    “那你就是聖女咪依嚕,白狼氏未來的聖母了?”

    “是的,尊敬的母祖,我們一定會擊敗楚軍,奪迴失去的牧場。你們就放心地西去吧!到了白崖(現祥雲、彌度一帶),白狼氏尊貴的聖母祖阿央白會張開真誠的雙臂,迎接你們到來的。”

    三騎快馬往湖邊急馳。

    一路上,咪依嚕想起了那個早晨。

    那是一個暴雨後的清晨,梅葛把她從夢中喚醒:“阿妹,快醒醒,你這愛哭的家夥,你到好,答應了阿姐以後不哭的,卻跑到夢裏去哭,夢到什麽了?和阿姐說說。”

    “阿姐,您快讓他們都別哭了。”咪依嚕用手指著窗外濕漉漉的芭蕉叢和竹林。

    “誰都沒哭,叢林裏所有的生靈都在笑呢!隻有你一人在哭。快和阿姐說說,你夢到什麽了?”梅葛笑著問咪依嚕。

    咪依嚕翻起來抱住散發著幽幽體香的阿姐,依偎在她溫潤的懷裏:“我夢到我去求一個悲傷的背影,他總是躲在黑暗中,不肯和我說話。我對他說:‘您快救救我的族人,快救救他們呀!快給他們找到一片可供生息的土地。我知道您為了我,已經永久地在臉上留下了一塊難看的疤痕;可是以後我的臉上也會為您留下兩塊疤痕的,我在南方的某個地方等著您,您快救救他們。’我說完以後我的周圍就響起地動山搖的哭嚎聲。”

    “傻阿妹,那是因為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昆明人一直在和楚軍交戰,你想得太多了。阿媽不是說過嗎?始母祖阿卜多莫的狼氏血脈,會在這片聖靈的土地上永世延續的,我們永遠不會再舉族遷徙了。好了,太陽都出來了,我放牧去了。這幾天下了好幾場雨,山上長出的蘑菇多,你帶著倮倮上山去多采一些蘑菇迴來曬幹。我走了!”

    草地上許多野花都把頭伸出草叢,接受陽光的撫弄。咪依嚕采了許多的花,編了一個花環戴在頭上,又在身上也插了許多,騎坐在倮倮(虎)背上。倮倮總是一副山中君王的威儀與風範,優雅地邁著莊重而又沒有任何輕微響動的步伐。它好象知道主人的心事,載著主人悠悠緩緩地朝著昆明湖邊走去。

    癢疼的心事逼得她直想流淚,她把臉仰向瓦藍的天空,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滑落肩上,濕潤了肩上插花的臉龐。

    倮倮低下頭舔飲湖水,搖碎了她的倒影。阿媽說過,不要坐在水邊看自己的倒影,那樣會溺水而死。可她好幾次看見阿姐偷偷地對著水裏照看自己的容顏。

    母神山總是保持她一貫的沉默,她感覺不遠的地方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

    她脫開藥草漿染過的斜襟麻布短褂,除去阿姐繡過腳邊的木棉布百褶裙,跳進水裏。她喜歡冰涼的湖水激得她發抖,繼而撫擁她的全身。花環留在了水麵上,被水波推散的花瓣搖搖曳曳地迎她而落。她象一條魚一樣四周浚巡,愜意得不想鑽出水麵來換氣。她渴望見到另一條魚,於是她就見到了另一條時而閃耀著白光的魚。那條魚精致而成熟地啟開了她生疏而神秘的女性世界,她激奮的熱血染紅了昆明湖。

    那總是沉默的母神山在她的淚眼裏模糊了輪廓。

    對於把生育能力看得比愛情甚至生命還要重要的母氏部族姑娘而言,她抱著象對親人一樣感激的目光審視著這條魚。

    這是一條已到中年的不算好看的魚,確切地說是一條難看得讓她想笑的魚。白皙的皮膚,矮短的身材,散亂的頭發,細眯的眼睛裏透著無限傷感;敦額闊頤,口鼻前突;活象一隻上了年紀的大白猴子!

    那大白猴子表現出早已和她謀過麵的神態,似乎對她隱藏著久遠的深情,咿哩哇啦地對她說了一大通她聽不懂的話,還流了很多的淚。她喜歡他流淚,更喜歡他哭泣時聳動著臉上那塊人為烙上去的疤痕。

    咪依嚕鑽進水裏,她不願意讓他的目光總是罩著她流瀉著水紋的完美體魄:“我聽不懂您說的話,您能聽懂我說的嗎?”

    大白猴子點了點頭。

    “您叫什麽名字?”

    “莊蹺!”

    “連名字都這麽難聽。嘻嘻!”

    大白猴子仍然是脈脈含情地看著她。

    “您不是昆明人,也不象是來自西方的僧侶或商人,……您該是來自東方的夜郎(今貴州境內)人或楚國人。您看著,我的左手是夜郎,右手是楚國,您是哪隻手?”

    莊蹺指了指她的右手。

    “天哪!您是楚國人?我們正在和你們打仗,您是怎麽到這兒來的?”

    莊蹺點點頭,又咿哩哇啦地說了一大通。

    “但願您是一個可憐的逃兵,聽說楚國是等級社會,忍受最多苦難的人,臉上都有一片悲傷的烙印。”她憐愛地撫摸著他臉上的這塊疤痕。她不敢告訴他,她在夢中見過一名臉上有疤痕的男子背影;因為她害怕夢中的情景應驗。

    莊蹺又傷感地流了許許多多眼淚。

    “我還沒告訴您呢!我的名字叫咪依嚕,‘咪依嚕’是一種藥草,如果公鹿或者是小鹿生病了,母鹿就會去找食一些藥草,然後迴來反芻哺喂給病鹿,能讓瀕臨死亡的病鹿起死迴生。因為‘咪依嚕’是母鹿所嚼食的許多種藥草和唾液混在一起的,所以循著母鹿蹤跡的人是采不著這種藥草的。”

    她見莊蹺在用心傾聽,就接著說:“我們生息的這片土地上有一種瘴癘之氣,常常和有著魔幻般絢麗色彩的五彩雲霧相伴而來。見到這種五彩雲霧的老人、孩子、女子和牛羊都不會中瘴癘之毒,而且經過這種五彩雲霧浴拂過的女子反而會容顏美豔、明麗可人。隻有被貪欲脹滿眼睛的男子會被這種瘴癘之毒奪去性命。如果要想救活中毒的男子,就得用‘咪依嚕’來哺喂。”

    莊蹺激動地指著咪依嚕說:“鹿銜草……還魂草!鹿銜草……還魂草!”

    “您是說在你們楚國,‘咪依嚕’叫做鹿銜草……或者還魂草?”

    莊蹺忙點點頭。

    她又接著說:“我出生在美麗的石頭城,就是從這裏一直順大路往西就到了,我那被人們譽稱為‘牧神’的路西姨媽在石頭城繁育了許許多多馬鹿,所以人們又把那裏叫做‘鹿城’(今雲南楚雄)。我從小愛吸吮鹿乳,就給我起了這麽好聽的一個名字。”

    “鹿城!鹿城!”莊蹺興奮地指著西方。

    “不不!您不能再往西邊去了,你們正在和我們打仗呢!要是在我們的屬地上被人發現了您,您就性命不保了。即便我是聖女,我也沒辦法救您。您要知道,每一位首領都是以她的勇敢、智慧和善良贏得人們尊崇的;如果不能取得部民的信任,部民們可以讓臘摩(女巫)畢摩(男巫)們重新推立首領。”

    莊蹺沮喪地指了指東方。

    “對,您怎麽來的還怎麽迴去,如果被人發現了您,您就大喊‘咪依嚕’。人們就會帶您來見我,我再想辦法。”

    莊蹺又在流下了感激的淚水,弄得咪依嚕也有些酸楚。

    “您迴去以後還會不會參予對我們昆明人的作戰?”

    莊蹺居然點了點頭。

    “那我現在就殺了你!”咪依嚕清澈的眼眸露出了狼女的兇殘本性來。

    莊蹺又堅定地點點頭。

    “兇殘嗜血的聖女,殺死剛剛為她真心奉獻出一份歡愛的人。你是要逼迫我這樣做嗎?”

    莊蹺還是堅定地點點頭。

    “你滾吧!我會在戰場上毫不手軟地殺死你的。”咪依嚕隻留給了他一個憤怒的背影。

    大地象是慟哭過的樣子,到處濕漉漉的;連湖水也保持著悲慟後少有的平靜,讓咪依嚕聽得到淚水滴落在湖水中的聲音。

    一個影子閃到她的身後。

    “你怎麽還沒走,隻要我吭一聲,倮倮(母虎)就會撲上來咬斷你白皙的脖子。”

    莊蹺雙手捧一把短劍遞給她。

    “你還是留著保住你那脆弱的生命吧!”她推還給了他。

    莊蹺拍了拍腰間挎著的長劍,又堅持把短劍塞給了他。

    “你這幾天都沒走,就是為了把這個送給我嗎?”

    莊蹺笑著點點頭,揮揮手朝東方走了。

    她衝著他搖晃著離去的背影大聲說:“要是讓我在戰場上碰到你,我還是會殺了你的。”

    那個她在夢中見到過的背影,象遼闊牧場上爬行著的小蟲子,扭扭曲曲地消失在她濕潤的目光盡頭。

    “你還沒告訴我,這幾天沒來由的大雨,是你在哭泣嗎?如果不是,那是什麽人在哭泣?好象有許許多多的人在我夢裏哭泣。”咪依嚕自言自語。

    許多年以後她才明白,啟動她和莊蹺之間這場悲苦情事始端的,正是她源自血統的優越稟賦和對完美的無限苛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淚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wolvesboy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wolvesboy並收藏紅淚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