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如利一直鐵板著臉,等稍微走遠後,這才齜牙咧嘴地鬆了口氣,迴頭看了眼,唐子愁悶地往偏殿去了。夏如利唇角上揚,心裏得意,暗罵:小兔崽子,就你那點道行,還想和你利叔鬥,三兩句就把你頂迴去了。


    傻孩子。


    夏如利搖頭笑笑。


    不過唐子方才說的也在理,最近得準備一下,讓朝廷裏的人上書陛下,盡快送老瑞的棺槨離京了。


    正在此時,隻見遠處奔來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太監,正是夏如利的心腹兼幹兒子——夏清。


    “掌印。”夏清深深恭了一禮,亦看向遠處,“那是唐大人麽?”


    “嗯。”夏如利微微活動著肩頸,問:“事都辦妥了麽?”


    夏清道:“差不多齊了。大行太後崩逝的急,京中沒有現成的相應規格的棺槨,再說萬潮昨兒下令,最近京都戒嚴,城門也早在酉時就下鑰,為的就是一定程度封鎖消息,但又不能特別惹人注目。給太後運送棺槨的動靜大,怕是未及出城就會被龍虎營的人扣下。我們緊著在別宮附近的村莊和縣城跑了圈,總算弄到了副還算可以的楠木棺材,壽衣也備下了,方才已經拉上山了,現在就看陛下讓什麽時候入殮。”


    “做的不錯。”夏如利點頭,吩咐道:“你們找幾個人,伺候在陛下跟前,盯著些萬潮,別叫這老東西在陛下跟前胡唚。”


    “是。”


    夏清應了,正準備走,忽然想起什麽,湊上前道:“掌印,兒子方才看見唐大人,猛地記起,昨兒咱們在宮裏的人飛鴿傳書,說唐大人這兩日一直在外頭奔波,像是在查什麽,而且他還暗中花銀子,向司禮監的人打聽了一堆有的沒的,最近宮裏的可有什麽大事發生,陛下有沒有提馭戎監以後誰監督,還有您前些日子的行蹤,在宮裏還是外頭。”


    “他打聽這些閑篇做什麽。”


    夏如利一開始沒當迴事,忽然倒吸了口冷氣,猛地迴頭,望向唐慎鈺離開的方向。


    這小子打聽他前些日子的行蹤?


    夏如利是機警敏銳之人,拍了下大腿,先是一笑,後又罵:唐慎鈺這王八小子,還真他媽的鬼,也忒會裝模作樣了些。方才痛哭流涕地問他那些事,瞧著是擔心自己和公主的地位前程,其實是疑惑太後的死因了吧。


    也是,郭太後那種強悍的女人忽然自盡,長腦子的人都要疑幾分。


    夏如利聳了聳肩,暗罵自己多心。忽然,他心砰砰狂跳,頭皮也發麻,王八小子求他能不能替瑞世子說幾句好話,讓瑞世子的棺材將來迴幽州,這什麽意思。


    好像沒什麽意思啊。


    夏如利眼珠左右轉動,多年來深宮潛伏,讓他本能的擁有一種對危險的嗅覺。


    他娘的!


    唐子懷疑他了,來此地必定跟他老師商量對策,可能要壞事了!


    夏如利打了夏清一耳光,低聲喝:“你怎麽才說他問我之前行蹤的事,差點被你害死了!”夏如利一把將夏清扯到旁邊,低聲問:“信鴿在跟前麽?”


    “在,在。”夏清被打懵了,忙點頭。


    夏如利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飛的快麽?”


    夏清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快,比馬快多了,往京城送信,至多兩個時辰。”


    第165章 他到底去哪兒了! :


    這邊。


    唐慎鈺和夏如利說罷話後,就趕緊去偏殿侍疾去了。


    皇帝悲傷過度,加之身上有娘胎裏帶來的熱毒,一時間人沒能扛住,昏了過去。三位太醫一齊醫治,喂皇帝吃了清心解鬱的藥,總算轉醒。但是即便醒了,狀況也不好,他不讓給郭太後穿殮服,非逼著太醫去救治太後。


    鬧騰了一上午,直到晌午才消停。


    灰沉的天似乎也在為逝者哭,下起了雨夾雪,很快就將幹枯的山打濕。潮氣和冷氣層層疊疊湧上來,山裏積起層白霧,坐落在山巔的漢陽別宮便如同雲中的天宮般。


    屋裏有些昏暗。


    唐慎鈺坐在張木椅上,他前麵放了個鐵桶,桶裏的木柴燃燒得正旺,發出劈裏啪啦的爆裂聲。他簡單地清洗了下右手,往破處撒了些止血的藥粉,熟稔地用紗布纏過住,牙齒咬住一頭,很快包紮起來。


    抬眸瞧去,恩師萬潮坐在對麵的的炕上,手肘撐在炕桌上,默然不語,似在籌謀什麽,勞累了兩日,恩師眉心的川字紋越深了,嘴唇也幹起了皮。


    這時,萬府的主簿顏從淵端著兩盞熱茶上來,分別遞給首輔和唐慎鈺。


    萬潮這才迴過神來,看向唐慎鈺,關切地問:“手上的傷不要緊吧?”


    “沒事。”唐慎鈺強笑著揮了揮手,往鐵桶裏扔了幾根柴,問道:“那會兒忙忙亂亂的,老師,郭太後到底怎麽死的?”


    萬首輔雙手捧著茶,望著越燒越旺的火,“據漢陽別宮的侍衛說,初五那日,胡瑛過來耀武揚威了通,狠狠羞辱了郭太後。郭太後氣的沒用晚膳,發了好大的火,摒退所有人,不許任何人打攪她。第二天天還未亮的時候,小宮女進去送熱水,忽然發現郭太後吊死在房梁上。原本,這些事要立即上報朝廷。可這些宮人知道大娘娘自盡,他們肯定會以侍奉不力被賜死。於是就有人生出逃命的想法,偷盜了蓬萊殿內的首飾金銀,又放了把火。可也有人害怕,不敢逃。吵鬧打架間,驚動了外宮巡守的侍衛。侍衛們第一要務肯定是救火,其次斬殺膽敢造反逃跑的太監宮女。哎!”


    唐慎鈺身子前傾,攤開手烤火,“老師,您相信郭太後是個會自盡的人麽?”


    “不相信又能怎樣。”萬首輔喝了口熱茶,歎道:“當時我趕過來後,讓顏主簿偷偷看了眼屍體,從淵,你給鈺兒說說。”


    這時,侍立在旁的顏主簿行了個禮,上前道:“下官在追隨首輔前,曾做過兩年仵作,大娘娘舌頭在齒後,脖子上傷的位置在下頜骨,符合自縊的特征。”


    唐慎鈺看了眼顏主簿:“先生隻做了兩年仵作,經驗還是太少,本官辦案數年,見過不少偽裝成自縊的謀殺。”


    唐慎鈺斬釘截鐵道,“我想驗屍!並且我還要查驗蓬萊殿,若是有兇手,一定會留下證據。”


    萬首輔蹙眉:“你怎麽驗?陛下絕不會容許你碰郭太後的鳳體,而且現在夏如利派人在殿外嚴防死守。你別忘了,初六早上走水,蓬萊殿燒毀了一半,即便有證據也沒了,你能查出什麽?”


    唐慎鈺拳頭砸了下腿麵:“水火最能湮滅證據,怎麽偏偏就走水?怎麽又因械鬥死了那麽些個宮女太監?”


    一時間,三個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那鐵桶裏的青鬆樹枝遇火,冒出特有的香氣和灰白煙,樹皮上的油脂也烤出來了,滋滋作響。


    萬首輔揉了下發酸的眼,大袖揮了揮撲麵而來的鬆煙,忽然問:“鈺兒,你昨晚和顏主簿一塊去秦王府探喪,瑞世子是真死了麽?”


    “嗯。”唐慎鈺紅了眼,低下頭。


    昨晚顏主簿舉著蠟燭去瞧瑞大哥的遺體,確認世子真死了。


    可發生了這麽多事,他又不敢肯定了。


    從血緣親情上,他不願相信。


    從存在假死藥這種東西的角度,他不能輕易下決斷。


    要不要和恩師說一下他的推測?


    唐慎鈺頓時陷入了兩難。


    如若說了,那麽恩師必定會采取措施,嚴厲打擊幽州和京都秦王府!


    可如果不說,萬一秦王真的有反心,那他豈不是枉為臣子?


    這時,鐵桶裏的火燃燒的正旺,一粒火星子迸濺出來,落在了萬首輔手邊的布包上,頓時燎開個窟窿。


    萬首輔急忙掃開火星,將布包打開,原來裏頭是幾本書,最上麵的一本封皮剛才被燒了點。


    唐慎鈺見恩師如此緊張這些書,好奇地問:“這是什麽?”


    “是《農桑輯要》。”萬首輔摩挲著書,笑道:“我從去年開始,就已經讓人編纂農事方麵的書。天不佑我大晉,去歲接連發生旱、蝗二災,徐州、薊州幾乎顆粒無收,江、幽等地又有流民暴.亂。老百姓何辜哪,若不是被逼的走投無路了,誰願意離開自己的家園,頂著殺頭的風險落草為寇呢!眼瞧著過了二月,天就一日日暖了起來,是得派出官員去受災的地方,一則派糧救濟百姓,二則將先進農事方法教給他們,讓他們學會更有效的種地方法,把自己肚子填飽,不要再受顛沛流離之苦。”


    說起百姓的時候,萬首輔眼睛紅了,不禁落淚。他歎了口氣,拱手朝蓬萊殿的方向拱了拱,“我現在隻希望陛下能快快好起來,將來多留心於民生大事。”


    唐慎鈺身子一震,他覺得自己好糊塗啊!


    幽州那位征兵剿“匪”,匪是誰,匪就是被逼的走投無路的百姓!而恩師卻一直心係百姓民生。


    唐慎鈺立即做了決斷,他定定地望向萬首輔:“老師,學生有件事要向您說。”


    萬首輔見慎鈺如此緊張,亦正襟危坐起來:“你說。”


    唐慎鈺深唿吸了口氣,除過阿願被算計羞辱的事外。他仔仔細細地將他的身世,這次邵俞下毒,夏如利刑審邵俞後,邵俞招出李福,以及皇帝命夏如利審問李福的事,全都說給萬首輔聽。


    他痛苦地低下頭,“學生之前就感覺像被一隻看不見的網給罩住了,此次冷靜地想了番,總覺得很多事很蹊蹺,很詭異。譬如邵俞已經拿到不少銀子,按理說他該趕緊帶侄兒離京才是上策,為什麽要下毒?還有,如若說這僅僅是樁太監之間的相互報複案子,可為什麽把李福審問後,大娘娘被陛下送去了別宮?又非常離奇地自盡了?


    還有咱們之前算計裴肆,您和郭太後的隱私,怎麽就鬧得那樣大?那樣難堪?肯定是有人在暗中做推手啊。學生結合您之前說的,秦王生了反心,將所有的事單獨拎出來想,鳴芳苑、興慶殿還有公主府,甚至裴肆,所有勢力均敗,惟有司禮監現在一枝獨秀!可好端端的,司禮監對付太後做什麽?司禮監的夏掌印和瑞世子素有交情,而且,而且……”


    唐慎鈺拳頭攥住:“而且學生年前就請了先太醫院院判,現在化名葛春生,學生讓老葛來京城為瑞世子治病。老葛會製假死藥,所以學生就很懷疑……”


    “瑞世子假死!”


    萬潮一針見血地點題。


    唐慎鈺羞愧道:“早上的時候,學生問夏掌印要李福的卷宗,被他拒絕,學生又旁敲側擊地問他,將來能不能幫瑞世子說句好話,讓他的棺槨盡早迴幽州,哪知也被拒絕。學生現在很迷茫,不知道這一切僅僅是自己的胡思亂想的,所有的案子,包括郭太後自盡、瑞大哥病亡,都是現在咱們看到的這樣,沒什麽奇怪之處。還是,還是像我推測的那樣,是幽州確實要造反……我都快亂死了。”


    萬潮笑道:“嗬,亂才是正常,畢竟這些躲在暗處的鬼蜮之術,本就難以捉摸。一不當心中招,正常,而陷入自我懷疑,更是正常。”


    萬潮輕撫著愛徒的胳膊。鈺兒能將這一切同他坦白,就足以證明這孩子是個心正、有善惡是非判斷力的人。


    “你別糾結,為師給你看樣東西。”萬潮從懷裏掏出封折子,遞給唐慎鈺,“打開看看。”


    唐慎鈺微蹙眉,接過折子。


    他仔細觀察,這封折子顯然是出自宮裏,封套是綠白相間的妝花緞,底角有一點煙熏過的痕跡。


    唐慎鈺忙打開去看,大吃了一驚,登時臉上血色全無,驚恐地望著萬潮:“這,這是大娘娘的遺書?!”


    “嗯。”萬潮點頭,“你現在知道陛下為何那麽失常了吧,大娘娘遺書中將他稱為逆子、暴君,字字句句全是誅心刻骨的話。陛下若是正常坦然,那才真出鬼了。”


    唐慎鈺腦袋嗡嗡的,再看了遍遺書。


    “哀家含辛茹苦撫養趙宗吉十八載,沒成想命蹇時乖,被逆子逐出皇宮,流放至此處,受婢子妾婦羞辱。


    逆子趙宗吉,強冊封妓子淫.婦為公主,汙圖皇室血脈,其罪一;


    無故削王、杖殺駙馬,絲毫不念手足親情,其罪二;


    寵幸佞臣、任用酷吏,致使朝堂動蕩,民心難安,其罪三;


    屢屢羞辱母後、逼殺母後,其罪四。


    逆子趙宗吉不孝不悌,不仁不義,致使天降旱蝗二禍,百姓流離失所,易子而食,苦不堪言。哀家愧對於先帝,今自絕於漢陽別宮。將來人人可唾逆子暴君之麵,以告慰先帝和哀家在天之靈。”


    此刻,唐慎鈺頭皮發麻,唿吸急促,手都在抖:“瞧著確實是郭太後親筆所寫,而且這遺書裏的四大罪狀……”


    萬潮冷哼了聲:“這哪裏是遺書,分明就是討伐陛下的戰書!鈺兒,你現在明白了吧!為什麽最終矛頭對準郭太後,為什麽瑞世子這時候忽然暴斃!”


    老人憤怒地指向西邊,聲如洪鍾:“他秦王趙宣旻要造反,這封遺書就是借口!”


    唐慎鈺目光堅定:“老師,現在咱們該怎麽辦!”


    萬潮思忖片刻,將顏主簿喚來,吩咐道:“大行太後崩逝的消息,必須封鎖。你以皇帝的名義給諸王寫封諭旨,說郭太後重病,而娘娘的千秋節正好在三月底,命諸王進京,為太後祈福賀壽,不得貽誤。單獨再給秦王多發一封,瑞世子病故,讓他來給兒子奔喪吧。”


    顏主簿迅速記在心裏:“是,學生明白了。”


    萬潮對唐慎鈺道:“從此刻起,你官複原職。現在即刻迴京,以京中發生命案、捉拿兇手為由,暫時封鎖京城兩日。同時嚴密監控秦王府,不許任何人進出!”


    唐慎鈺抱拳:“是。”


    萬潮頓了頓,手按住慎鈺的肩膀,“為了避嫌,你最好不要進秦王府。今晚為師會帶陛下和大行太後秘密迴京,明兒咱們一塊去秦王府探探究竟。決不能讓趙宣旻的子孫離開京都!”


    唐慎鈺神色複雜,問:“老師,如若世子真沒死,那麽,陛下會不會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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