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潮笑道:“鈺兒啊,你要明白。削藩並不是為了殺戮,反而是阻止殺戮,為的就是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這事若是解決的好,不會有人死。”


    唐慎鈺起身,跪到萬首輔麵前,“老師,不管將來發生了什麽,我隻求您保瑞世子一家性命。”


    萬潮扶起唐慎鈺,歎道,“我也不想看到成千上萬的人無辜被殺。若趙宣旻父子不反,那我跟你說一句,郭太後的死因,便就是自盡。”


    ……


    ……


    唐慎鈺拜別了萬首輔,匆匆策馬返京。


    約莫戌時迴到長安。


    他不敢有絲毫耽擱,按照計劃行事,直接繞過了司禮監,拿著六部尚書共同蓋印的文書,去找了承恩公郭淙。


    郭淙乃郭太後親侄子。當年首輔和太後並未交惡時,郭淙曾拜在首輔門下學五經策論。此人在軍中素有威望,且愛憎分明,尊師重道,與亡妻伉儷情深,當初除夕宴上,就直接拒絕了太後的賜婚。


    絕對是個坦蕩君子。


    唐慎鈺找到郭淙,簡單說了下漢陽別宮發生的事,又把內閣蓋印文書拿出來,請郭淙調了五軍營的兵,將城門封鎖。隨之以捉拿身負人命的兇徒為由,暫時將秦王府附近的街道封住。


    同時,唐慎鈺點了錦衣衛的衛軍,無死角地監控秦王府。


    等全部布置好,已經深夜子時了。


    ……


    雨雪交加,弄的長安又潮又冷。


    唐慎鈺在離秦王府最近的一處客棧裏監守,打開窗,正好能看到王府後角門的方向。


    一日一夜的奔波,弄的他身心俱疲。


    他強撐著精神,看守了整夜,到臨明時,稍稍休息了會兒,短暫地做了個夢。


    夢到一個身材魁梧的將軍,麵容長得很像瑞世子,那將軍自稱秦王,用劍指著他,麵無表情地斥罵:不孝子,叛徒!


    他從沒有見過這位所謂的生父,這還是第一次夢見。


    唐慎鈺稍洗漱了番,下樓去秦王府外走了圈,向盯梢的探子確認了無異動,這才返迴客棧。


    一直等到晌午的時候,恩師才過來。


    恩師顯然也許久未合眼,麵色灰沉,但目光仍舊灼灼,透著股堅毅。恩師今兒穿了身黑色棉袍,頭發梳的一絲不亂,快步走過來。


    “你這邊怎麽樣了?”萬潮直接問。


    唐慎鈺躬身行了個禮,“並未見異常,世子妃依舊在操持喪事,因街麵戒嚴,並無來吊唁的賓客,府裏也無人外出。”


    “好。”萬潮點點頭。


    唐慎鈺上前一步,“您這邊呢?”


    萬潮皺眉,氣道::“昨晚從別宮啟程,咱們這位陛下啊,剛迴京就要下什麽罪己詔,還要以帝王規格下葬大行太後,簡直胡鬧!”


    唐慎鈺自打昨兒看過郭太後的那封遺書後,倒能理解皇帝,他歎了口氣,緊張地問:“公主呢?她還好麽?”


    “隨陛下進宮了。”萬潮上前來,替愛徒整了整衣衫,拍了下他的胳膊,“我方才已經派人送上了拜貼,走,咱們現在去秦王府看看究竟。”


    ……


    唐慎鈺隨萬潮,帶了五個武藝高強的衛軍,一齊往秦王府去了。


    王府總管早都在正門口等著了,哽咽著說世子爺的靈堂設在了東院,世子妃和幾位侍妾,公子小姐這會兒也都在那邊守靈。


    唐慎鈺心裏難受,強忍著傷痛,他觀察了下四周,府裏已經全都換上了白燈籠,下人也都穿白色孝服。


    據總管說,世子爺病重,不管是宮裏的太醫,還是外頭的名醫,都說病入膏肓,若是能撐到桃花開時,興許還有機會活命。也是為了衝喜吧,喪服祭品這些東西,前年就預備下了。


    正說著,一行人朝走到了花廳。


    眾人離得老遠就看見,此時世子妃朱氏身著一襲白衣,萎靡不振地站在花廳外頭。朱氏原本就玲瓏瘦弱,此番驟逢丈夫去世,又清減了不少,加上這兩日操持喪事,渾身都透著疲憊,她就像片白紙,風一刮就倒。


    大抵聽見外頭有動靜,朱氏身子一震,忙用袖子拭去眼淚,強撐出個笑,垂手站立,蹲身分別向萬首輔和唐慎鈺見禮,溫聲道:“不知首輔和唐大人過來,府裏忙忙亂亂的,妾身有失遠迎,還望二位恕罪,快請進花廳用杯茶。”


    “娘娘太多禮了。”


    萬首輔虛扶起朱氏,寒暄了幾句,不外乎是瑞世子英年早逝,實在讓人惋惜,娘娘切勿過於傷懷,要保養自身為上。


    隨後,萬首輔便歎了口氣,說道:“茶酒待會兒吃,逝者為上,老夫和慎鈺還是先給瑞世子上柱香。”


    朱氏忙側身,做了個請的動作,“妾身這就帶閣老和大人去靈堂。”朱氏走在頭裏,為賓客引路。


    驀地,她發現唐慎鈺神情哀傷,一直低著頭,偶爾還轉過身去,背著人擦淚。


    朱氏慢了幾步,行在唐慎鈺身側,溫聲勸道:“你也別太難過了,人總有這麽一場。噯,大人之前過來探病,想必也看見了,世子走前的兩個月,真真是被病折磨的連人形都沒了,吃二兩飯,卻要咳半斤的血,咳得嗓子都快啞了。我自然是舍不得他,可也不想他繼續受苦了。”


    朱氏勸著唐慎鈺,自己卻哭了。


    唐慎鈺攙扶著泫然欲暈的朱氏,哽噎著問:“大哥……世子爺走之前,可說什麽了?”


    朱氏含淚點頭:“他說平日裏也沒什麽愛好,就喜歡養個鳥,交幾個酒肉朋友。他讓我打開籠子,把養的畫眉、鸚哥兒全都放了……還說當年離開幽州時,母親給他做了一鍋棗泥餡兒的餑餑,他留在京中整整二十一年,最遺憾的就是母妃去世的時候,他沒能趕迴幽州再看她老人家一眼。現在,他要走了,去找母妃了……”


    朱氏再也忍不住,掩麵痛哭。


    唐慎鈺也難過得流淚,連聲勸朱氏。


    朱氏啜泣著:“他是想落葉歸根,迴去葬在母妃跟前兒的。他走了,留下一屋子孤兒寡婦,妾身讀書不多,也不曉得怎麽上書朝廷,該怎樣寫比較合適。可若是朝廷讓他葬在京都,那我也得趕緊為他尋個安身之處不是?大人,世子爺生前與你結識一場,你得幫他說句話啊。”


    唐慎鈺不曉得怎麽迴複朱氏,這時,一陣哀哭聲傳來,到靈堂了。


    他連忙打開這個岔,說去給世子爺磕個頭。


    朝前望去,唿颯颯漫天漫地的白,香紙煙氣縈繞在空中。


    靈堂外跪了不少人,多是些沒名分的侍婢和有頭臉的管事。在靈堂內,赫然擺著隻已經蓋上的楠木棺材,設了靈位,靈位前擺了各式祭品,兩邊跪著有名位的侍妾和幾個嫡庶子女,都哭的傷心。餘下的就是三個念經渡亡的和尚,掐著佛珠,嘴裏嘛嘛哄哄地不知念些什麽。


    唐慎鈺和恩師互望一眼,去給世子上香祭拜。


    唐慎鈺磕頭、萬潮躬身拜,旁邊的和尚敲引罄。


    上了香,燒了紙後,唐慎鈺攙扶起恩師,他直到現在也是迷惘的,昨天上午在漢陽別宮和恩師說的那番話,也都是他的猜測罷了。如今瞧瞧府裏這份悲傷欲絕,似乎大哥真的去了。


    忽地,唐慎鈺發現少了個人,他用袖子揉了揉淚眼,再三看了圈,瑞世子膝下二子三女,現在靈堂內跪著四個孩子,獨不見那位嫡長子,唐慎鈺心咯噔了下,忙問朱氏:“娘娘,怎麽不見玄棣守靈,他去哪兒了?”


    朱氏道:“昨兒早上,宮裏的大公公過來祭拜世子,同我說,郭娘娘身子欠安,怕是不能過來給世子爺上香,娘娘許久不見玄棣,想著這孩子定傷心壞了,便把玄棣接到宮裏說會兒話。”


    唐慎鈺蹙眉:“您確定是大娘娘派人來宣玄棣的?”


    朱氏點頭,“是啊。那位公公是司禮監的,過年時還送來了賞賜。他說,太後娘娘鳳體康健關係著社稷,不能大肆宣揚出去,省的朝堂動蕩。還同我說,若是過來拜謁的賓客問起,就說玄棣傷心過度,臥床休息。”


    這時,朱氏品著唐慎鈺的麵色不對勁兒,忙問:“大人,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今早家裏總管來報,說外頭街麵上戒嚴了,據說是在捉拿一個滅門兇手,所以今兒一上午,王府都不見有賓客來拜謁。”


    唐慎鈺笑道:“外頭確實是在搜捕兇手,您不要驚慌,就快落網了。”說著,唐慎鈺不安地望向萬首輔。


    萬首輔目光如炬,打量了番那個已經釘上的棺材。


    他轉身,讓隨從將一個甚是華貴的禮盒拿上來,走上前,對朱氏笑道:“這是先帝爺留下的玉壁,能媲美和氏璧。昨兒陛下聽聞瑞世子去世的消息,對這位堂兄英年早逝,十分痛心,特讓老臣將玉璧拿來,放進世子棺中,以表哀思。”


    朱氏苦笑:“陛下恩賞,是秦王府闔府的榮耀,隻是棺槨今早才剛釘上……”


    “再打開不就得了。”萬首輔直接打斷朱氏,給底下的衛軍使了個眼色。


    衛軍們會意,拿出事先就預備好的撬杠等物,上前去開館。


    隨著木材微微暴裂聲,棺材轟然打開。


    唐慎鈺再次和恩師交換了下眼神,同時走上前去。


    他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連牙齒都在顫抖,棺材中,赫然躺著個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已經穿上了符合世子身份規製的斂服,雙手捧著塊玉笏,在大拇指綁了根紅繩,繩子末端係著枚印章,餘者就是些珍貴陪葬。


    唐慎鈺唿吸急促,眼前的“男屍”,除了皮膚是死人的那種灰白色,不論是麵相還是身材,都是瑞大哥,他不禁再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錯了。


    這時,萬首輔走上前來,手肘捅了下唐慎鈺,悄聲道:“我怎麽看著就是世子。對了,你不是曾說過府上來了個會做假死藥的葛大夫麽,你去給世子喂些那個叫什麽迴魂散的。”


    唐慎鈺頭皮陣陣發麻,咬牙道:“老葛不僅會做假死藥,還會,易容。”


    說著,唐慎鈺屏住唿吸,手伸進棺材裏。


    朱氏見唐慎鈺這般動作,頓時怒極,“好大的膽子,你竟敢猥.褻長者,你要對世子爺做什麽!”


    唐慎鈺不理朱氏,指尖去觸“瑞世子”的側臉,他簡直心亂如麻,既希望是大哥,又希望不是。就在這時,他摸到不對勁,稍一用力,頓時撕下張薄如蟬翼的人.皮來。


    再次看去,裏頭的男子哪裏是瑞世子,分明就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


    大哥沒死,唐慎鈺鬆了口氣,可轉而,心完全沉入深淵,冰冷刺骨從四麵八方襲來。


    那說明他的種種猜測,是對的……


    見唐慎鈺手裏拿著張人.麵皮,在場的人無不駭然。


    而朱氏更是驚懼驚恐到臉色慘白,飛撲到棺材跟前,不可置信地看著棺中人,反複地拿手去捏,去查驗,嘴裏喃喃:“怎麽迴事啊,他是誰啊,世子去哪兒了?”


    萬潮瞬間拉下臉,脖子漲成了棗紅色,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冷哼了聲:“去哪兒了?哼!他撂下你們,單獨帶著趙玄棣跑了!”


    說著,萬潮朝眾衛軍喝道:“即刻封鎖秦王府,畫地為牢,將朱氏等人關押起來,等候朝廷處置!若是跑了一個人,本相要你們闔家的腦袋落地!”


    一時間,原本悲痛的靈堂瞬間充斥著驚恐的尖叫。


    朱氏一開始癡愣住,後來笑,轉而狂笑,一把將案桌上的供品、香紙全都拂到地上,女人此刻麵目猙獰,咬牙切齒地瞪著瑞世子的靈位,大口喘著粗氣,冷笑,最後朝靈位吐了口。


    唐慎鈺閉眼,隻覺得頭陣陣發暈。


    他疾走幾步到萬首輔跟前,“老師,現在該怎麽辦?”


    萬首輔拳頭攥住,麵頰上的肉生生跳了幾下,“自然是追。你方才沒聽見朱氏說麽,昨兒晌午有人帶走了趙玄棣,說明什麽,說明漢陽別宮有內鬼,說明趙宗瑞父子起碼逃了一天一夜!”老人懊惱地跺了下腳,“哎,咱們還是遲了一步!趙宗瑞一跑,秦王肯定立馬起兵!”


    “不遲!”


    唐慎鈺袖子抹了把淚,咬牙道:“就算他們長了翅膀,也短時間飛不去幽州,我現在就去追!”


    萬潮遲疑了片刻,並未同意,他一會兒看那具棺材,一會兒又打量唐慎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慎鈺自少年時就跟隨他讀書,品性不容置喙,那唐氏門第雖小,但家風極正,先定遠侯撫養過慎鈺,侯爺可是個忠肝義膽、明辨是非的君子。


    萬潮當即做了決斷,點頭道:“好,你去追,你和承恩公郭淙一起行動,務必將趙宗瑞父子活捉迴來。”


    “是。”


    唐慎鈺眼神堅定,重重點頭。在走之前,他目含憂色,跪下給萬首輔磕了個頭,“老師,學生這次出行,生死福禍未定,但忠君愛民四個字,是您、唐家和姨丈教給學生的,學生必定踐行到底,九死未悔。家人親友都放心,我隻放心不下公主,她孤身一人身處深宮,現在中毒小產,身有病痛,還請您幫學生,關照她一二,學生若有不測,請您務必將她接出宮,為她安排後半生。請老師務必幫忙,學生來世結草銜環相報!”


    萬潮雙手扶起愛徒,“你放心。”老人笑道:“等你迴來後,老夫親自為你們主婚。過去發生那麽多事,老夫能看出來,公主是赤忱良善的好姑娘,你們是天造地設的良配,你不要辜負她。”


    “嗯!”唐慎鈺心裏隱隱不安,卻粲然一笑,轉身便走。


    ……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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