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宋江這輩子都是以厚道的形象示人,哪知此時忽然露出這般崢嶸一麵來,晁蓋乍然之間有些極不適應,隻是實在想不出什麽言辭來勸說於他了。


    眼下自己這隊殘兵敗將就十來個不到二十人,其中還有四個失去戰鬥力的重傷員,動起手來,起碼要留兩人來照顧他們外加馬匹,隻這樣一來,就更看不到勝算的曙光了。


    在此無奈之時,晁蓋下意識的望向重歸於好的謀主吳用,卻見這位故友輕輕搖了搖頭,直將他扯到一邊,低聲道:


    “如今就是個死局,那宋押司吃了那般大虧,現在就這般輕易走了,他日後哪裏有臉麵見人?又怎麽安撫為他毀家遇難的穆弘、李忠等人?如今黃文炳那廝倉皇潛逃,不一定是怕我等報複,說不定心中也是忌諱著蔡九去尋他麻煩!保正,你想他一個賦閑的通判,家裏能有甚麽厲害角色?說不定此時人已然逃光了,我等便陪著押司過去權出口氣,哪怕空放把火也好,如此對大家也都有個交待!不然直顯得保正沒擔當,不願替兄弟報仇!”


    晁蓋見說歎了口氣,直拍了拍吳用的肩膀。他倒是不怕別人怎麽說他沒擔當,若他真沒擔當,也不可能帶著兄弟千裏救人了,隻是目前真的不是逞那一時意氣的時候。


    晁蓋在心中斟酌再三,剛欲再勸那宋江幾句時,不想卻被他那淒淒楚楚的眼神看來,晁蓋想起多年的交情,宋江何曾做出過這般苦樣,當下心中不禁軟了,又想起方才吳用的話,終於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宋江見晁蓋默許了,從胸中吐出一口濁氣,當即開言道:“先把戴宗、白勝、孔明、鄭天壽四個兄弟安頓好,再留孔亮和王道長在此照應,我和哥哥帶著其他兄弟一起趁夜摸上去,無論如何,今晚定要為穆春兄弟和周通兄弟報了那血海深仇!”


    宋江話一說完,身負毀家、喪弟之痛的穆弘,和宋江的兩位新舊死黨薛永、燕順立刻高聲讚成。李忠此時麵色尷尬,照他心思,原是有些畏難,隻是突然想到周通生前的音容笑貌,不禁心中一痛,終於把心一橫,拋開了其他雜思,也是出言讚成。


    此時宋江話已經說明了,此事不用孔亮、王道人上陣,他倆一個是宋江徒弟,一個原本就有向宋江靠攏的趨勢,此時自然挺著腰板替宋江賣力吆喝。


    吳用見狀心中大急,在肚子尋思道:“我家這保正呐,怎地這般糊塗?常言道:天無二日,山無二主!這發號施令這等事怎能叫別人來做?如此之後,豈不是你也可以多一嘴,他也可以多一嘴!?不是最後弄得沒大沒小,號令不明了?”


    晁蓋卻沒有吳用想得這麽多,畢竟他把宋江當成了心腹弟兄,並沒有刻意防備他的心思,此事見大家都是讚成宋江的意思,也沒有贅言,隻是把花榮拉到一邊,道:“花賢弟,待會你且寸步不離公明兄弟左右,務必護得他的安全!”


    花榮見說,心下十分感動,目光誠摯的朝晁蓋微微頜首,隻覺自家哥哥能遇上這樣一個義氣兄長,真不知是多少年修來的福氣。


    宋江借著發怒之機將號令頒布了,窺得晁蓋毫無反應,心跳微微加速,隻是強忍著內裏的激動,又借著餘勢叫大家分頭準備去了。唯獨那候健站在原地目瞪口呆,頭腦中一陣暈眩:“怎地我也叫他分撥出去了?”


    這時眾人都是各懷心事,哪個注意得到這個新來報信的小角色心中想法,還算薛永心中有這個徒弟,上前拍了拍發愣的通臂猿道:“愣著作甚,速去準備呐!”


    見是師父上前,候健一臉苦相,道:“師父,你知我是個手藝人,如今這是弄甚?半個時辰前,我還不認識這夥人呐!”


    薛永見說忙止住候健,壓低聲音道:“你整日裏東家西家走街串戶的,將來能落得個甚麽?我們這一行人中,也就你識得路徑,不如趁此機會,交好這幫哥哥們,日後上二龍山去,宋江哥哥是個豪爽之人,包你換套穿衣服,論斤分金銀,不強殺你此時?”說到這裏,薛永左顧右盼一番,見無人注意,才道:“他們要做的事情都不瞞你,那是看在我麵上,你如說你此時要走,莫不是連我也要一起害了?那穆弘之輩往日的手段你沒聽說過?”


    揭陽鎮上橫行霸道的穆氏兄弟,在這江州各個市鎮上往來混生活的候健當然聽說過,他們欺行霸市,無惡不作,殺人也不自己動手,鎮上的都頭都叫他勾結在一起,若要害人性命時,隻須帶上王法的帽子,不知害了多少無辜之人。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此時露了怯,隻怕……想到這裏,候健就不免一陣後怕。


    見把徒弟說得轉了,薛永滿意的拍了拍候健的肩膀,轉身去給宋江報喜去了。候健初次在這強人堆裏聚會,此時又有些叫人脅迫的意思,心情哪裏輕鬆得下來,是以精神一直高度緊張。


    忽然他隻覺腦後癢癢的,似有小蟲子爬似的難受,當他急忙迴頭去看時,隻見一道明顯不善的目光朝自己射來,盯著自己這人一臉橫肉,印堂發黑,氣色極是不好,候健想起方才師父介紹他便是那潯陽江中慣害旅客性命的水鬼張橫,此時哪裏敢跟他對視,當下便把頭低了。


    哪知人不惹鬼,鬼偏纏人。


    那張橫剛才在宋江發號施令時一言不發,並不是他心中向著晁蓋,似他這等獨行的水鬼,最是惜命,要麽不出手,要麽不空迴,實在是其不願去做這等有賠無賺的買賣。且又剛剛在幾日前吃過一迴大虧,受了牢獄之災,對他信心的打擊極大,故而此時心中對著此次行動有著本能的反感。要不是這甚麽知路徑的候健過來湊熱鬧,說不定此時一行人已經走在離境的路途之上了。


    “你這廝這般愛指路,小心閻羅王早晚來渡你下去指路!”張橫惡狠狠的在候健耳邊留下一句話,旋即將手上的刀抽出一半,複又放迴刀鞘。眼見候健大驚失色,又擔心動作過大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張橫這才心有不甘的放過了候健。


    候健呆立在原地,心中久久不能平靜,就是多少年後,半夜做夢夢到今日這一幕時,也會冷汗淋漓的驚醒。這是張橫這輩子跟他說過的第一句話,同時也是最後一句話。


    ……


    “穆弘狗賊,敢害你爺爺!老爺若有來生時,誓殺你quan家!”


    望著從自己胸前不斷湧出的血柱,張橫用盡最後的力氣,朝使絆子叫自己落在最後的穆弘嘶吼道。隻是此時群情激奮、人聲鼎沸,誰又聽得到張橫臨死前的哀嚎?


    穆弘逃命之中不忘迴頭朝張橫落難處看了一眼,心道:“我跑不過這廝們,還跑不過你一個水鬼?替老爺我擋一陣算你有義氣,明年今日我會記著你,給你上柱香的!”


    穆弘自以為今晚落到後麵的隻有他和張橫,再也沒有其他相熟的看見,須不知隱蔽在岸邊冰冷江水中一個瑟瑟發抖的身子將這一切都目睹在眼中。


    等那張橫用生命最後的長度罵完遺言,便聽“噗通”一聲,他的身子被憤怒的民眾拋下江來,隻是此刻他周身的江水都叫他身上湧出來的血給染紅了,這位慣在水中奪人性命的水鬼,終於成了名副其實的水中之鬼。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等到岸上已經沒有人聲之時,候健才將自己那早凍得麻木的身軀從水中挪出,這一晚遭遇,實在叫他難以釋懷,這種經曆簡直已經不能用離奇來形容了。


    想他一個做了半輩子裁縫的手藝人,又怎見過由農夫、家仆、鎮民、衙役組成的幾百上千人的隊伍追著十幾個人猛打的場麵?那黃文燁真不愧是多少年積攢下來的好名聲,見弟弟家起火了,這老好人立馬登高一唿,頓時從者雲集,都拿著救火器具前來撲救,哪知正好把宋江等十幾個人堵在裏麵。


    雙方初打照麵時,都是大驚,花榮、劉唐見對方人多,又都是救火的百姓,不願多害人命,隻是死命保著各自的大哥出去了,吳用寸步不離晁蓋,也是屬於最先脫難的一批人,其他人見勢不妙,哪裏還有別的心思,都是隨即便各施神通,腳底抹油了。


    唯有穆弘對放火最是上心,前前後後恨不得處處都丟上火種,以期將這仇人的家宅燒個幹幹淨淨,也好償了自己失宅之痛的苦楚。而那張橫則是一時興起,正所謂賊不走空。因見這晚行動頗為順利,便想進去尋些戶主遺漏的物事之類,正好這兩人一遲疑,便落到後麵,於是就有了被醒悟過來後的百姓拿起武器追趕的一幕。


    和薛永失散之後,候健惶惶不可終日,他已經叫人認出麵孔來了,迴家去那就是自投羅網,等著吃官司的份。這幾日他就在江州北岸躲躲藏藏,飯也沒得吃,覺也不敢睡,一日困厄之中,不覺昏迷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人救醒。當他睜開眼睛之時,便見一個漢子蹲在自己麵前,身後立著二十多個手下,很有氣勢。


    候健不識得此人,哪知此人卻識得他,開口就問:“你這漢子遮莫不是我這江州做得第一手裁縫的通臂猿候健?”


    候健初見他們這麽一夥人,哪裏敢承認自己身份,隻是支吾遮掩,那漢子大笑道:“你且吞迴了這顆心進肚裏去,我等又不是官軍衙役,拿你有何用處?”


    候健見說忙拜道:“小人有眼無珠,不知好漢是誰?”


    “你道那晁天王是怎生脫險的?還不是我家哥哥帶著我四兄弟,從蔡九手上硬生生奪迴來的,不想這鳥人倒是報複心重,半夜摸上鎮裏去了,結果,嘿嘿……”卻見這漢子搖頭冷笑道。


    “此事……倒不是晁天王的主意,是那宋江一意孤行,要去殺黃文炳家眷出氣……”候健照實道。


    “宋江一意孤行?那二龍山不是晁蓋當家麽?!罷了,別人家的事我也懶得管,你如今叫官府通緝了,可有甚麽想法?”這漢子輕輕放下前麵話題,直追問起候健日後打算來。這人有一手好針線,山上倒也用得著。


    “不知好漢是黃門山上那位頭領?莫不是人稱鐵笛仙的馬麟哥哥?”候健小心翼翼問道。


    那漢子見說迴頭對隨從一笑,複又望著候健道:“你卻是怎生看出來的?”


    “黃門山上四條好漢,那神算子蔣敬頭領是位書生,自然不是哥哥,久聞大寨主歐鵬外號摩雲金翅,四寨主九尾龜陶宗旺,他們跟哥哥比起來,卻少了一份灑脫、飄逸之仙氣!”候健道。


    馬麟見說哈哈大笑,指著候健道:“我那歐鵬哥哥乃是出了名的硬漢,王倫哥哥初見他時,說他一個“熬”字最是貼切,似他這般精鋼一般的漢子,卻要甚麽飄逸?隻我這人最不成器,打小隻愛東遊西蕩,身上就是點浪蕩氣,江湖上朋友給麵子,才叫我一聲鐵笛仙!不過你這裁縫倒是有些眼力價,看你是個手藝人,人也還算機靈,我那梁山上如今也沒聽說有你這般的人才,怎麽樣,願不願意與我同上梁山?”


    候健早已是無路可走,都是官府掛了號的人了,哪裏還有安生的地方可以去?見馬麟相邀,哪裏有半點遲疑,當即拜倒,謝道:“如得哥哥帶攜,小弟此生絕不敢忘恩!”。


    馬麟嗬嗬一笑,迴頭吩咐隨從道:“去,給候頭目找身衣服,再弄些酒肉來,看這樣子,怕是幾天都沒安生過!”按王倫哥哥與自己的默契來說,他自覺給此人一個頭目的地位還是能保證的。


    見候健饑不擇食的吃起酒肉來,馬麟目光漸漸移向遠處,此人隻算是意外的收獲,談不上多重要。隻是自己費心費力要尋的混江龍李俊卻是一直悄無聲息,沒半點動靜。這童威童猛兩個,平時八棍子也打不出個屁來,關鍵時刻沒看出來還真是兩個人才,帶著李俊躲藏起來時,直叫他這江州道上的老江湖都瞧不出一絲端倪來。隻是現在風聲越來越緊了,再磨蹭久了隻怕要出事,看來是要抓緊時間了。


    今天吊針停了,先補一個四千章節!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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