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早晨的霧霾來,中午的天氣確實要好了許多。隻見此時江州北岸的一處市鎮上,這段原本最適合用於午後小憩的閑暇時光,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密集的腳步聲所踏碎,鎮民們趁興而來,喜而高唿道:“去黃蜂刺家嘍……”“去通判家裏選家當嘍,看上什麽拿什麽……”


    隻是當他們看到正主兒就站在自己府邸門口時,又不禁心中有些發顫。畢竟此人平日裏積威太深,當年曾做到了朝廷的通判的高位,想那一州裏麵除了知州便屬他最大了。似這等厲害的角色,眼下這座市鎮之中也不知熬了多少年才熬出了這麽一位。此時雖說是罷官了,那也沒人敢視他作等閑輩,誰不知他仍是江州知州蔡九府上的常客?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中,能自由進出太守官邸,這就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他的社會地位。


    此時黃文炳就站在家門口,笑眯眯的望著前來自己府上分家當的鎮民,用那張諳悉世情的老臉先緩解了大家的警惕,旋即目帶鼓勵的將他們心頭疑惑完全解除,直到最後目送這一撥人愧喜交加的進屋去了,整個過程不到半盞茶的時間。


    “你這是作甚?”


    一位和黃文炳頗為麵善的中年男子急匆匆的穿過兩家之間的菜園,一見胞弟此時大反常態,不禁失聲問道。


    那黃文炳迴頭一見是自家兄長聞訊趕來,笑著將這人稱“黃麵佛”的黃文燁拉到一處僻靜處,道:“兄長,前些年咱家分家,小弟那時在外地做官,沒要家中一分田地,如今小弟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兄長成全!”


    黃文燁聞言一愣。道:“分家之事是父親大人在世時定下的,你莫非要反悔?”


    黃文炳望著胞兄歎了口氣,道:“反甚麽悔,我賦閑這幾年裏,可曾問你討過田地?再說我若是惜錢,何必此時散盡家私,再找你討要田地?”


    黃文燁聽得一頭霧水,隻好就事論事道:“救撥貧苦、扶危濟困是好事,但也沒你這般做法的,若都如你這般。大家今天救了別人家的貧苦,明天就該輪到別人救自己的苦了!兄弟,你如今能有這種舉動,為兄也替你高興,隻是萬事要量力而為!”


    黃文炳嗬嗬一笑,並不接兄長的話頭,隻是自顧自的說道:“江州蔡九府上,有個與我相熟的公人,今日賣了萬分人情。前來與我通報了一個消息:前日劫牢的人犯叫黃門山的強人給救了,那蔡九也差點吃他們捉了去。如今江州黑白道上的人都叫小弟得罪了個遍,此處也非我容身之處了,小弟想暫避一時。把一家男女四五十口都托付與哥哥,小弟自遠走天涯!”


    黃文燁見說驚得合不攏嘴,扶額怨道:“我隻叫你休管閑事、休管閑事!你卻又做這等短命促掏的事!於你無幹?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時,報應隻在目前。卻不是反遭其禍?”


    “與我無幹!?”黃文炳原本壓抑下來的負麵情緒瞬間爆發出來,隻聽他十分激動道:“甚麽叫與我無幹?此人不過一個賊配軍,居然在服刑之地無人監管。光天化日之下在鬧市中醉題反詩,我身受皇恩二十餘載,遇到這樣的事情,到本地官長麵前舉報他有何錯處?”


    那黃佛子仔細一想,暗覺弟弟的話倒也挑不出理來,正無言以對時,卻聽黃文炳又道:“兄長,你我一奶同胞,你也知我是多少年書海苦讀熬上去的,這一二十年間好不容易混到一州通判,就因為背後沒有靠山,叫人傾軋下來。你們平日裏隻看我風光,哪裏知我內裏的苦處?就說此事之上,我哪裏虧了理去?他宋江要不是身上有屎,我賴得著他身上去麽?”


    見兄長還是默然無語,黃文炳隻覺自己陷入一種孤獨的境地,加之此時心悸難平,不禁對著空氣哀歎道:“世道是風,似我這樣的人,便是無根之草,風往那邊吹時,我便往哪邊倒!這天下渾濁,我便犯渾,這天下清平,我就是一介清官!我黃文炳是讀書不如誰時,還是腦子不靈便?那天下都叫這廝們弄成這般,怎麽獨獨輪到我時,便差了?”


    黃文燁頭一次聽弟弟說出心裏話來,心中有些難受,少有的沒有指責他,隻好言相問道:“兄弟,那你這迴做得是甚麽打算?”


    黃文炳歎了口氣,道:“那蔡九是個公子哥的習性,倒也稱不上一個‘毒’字,他見我家破人散,氣也該消了,且說這兩日他又因我而得了兩份意外之財,應該不會再拿我家人出氣。我怕便怕在那宋江身上,此人性格桀驁,外圓內剛,前些日子他叫我逼得在大牢中裝瘋吃屎,這般仇恨叫他怎麽放得過?”


    黃文燁見說有些不忍,弟弟的親眷不也是自己的親眷?在此危急關頭,還是兄弟連心,隻是開口問道:“我該怎生保你家眷?”


    黃文炳等得就是這句話,隻是他也不急,隻是事情一一道來:“好在這黃門山上的幾個頭領,據說都是注重名聲,隻要除惡揚善的人,想哥哥是我等這鎮中名聲最賢之人,他們哪裏肯來滋擾你?再說蔡九此番也不會放過他們,故而我最怕的便是那宋江帶劫牢那批人過來報仇!故而我散盡家私,先絕了他們趁火打劫的念頭,如若他們仍要報複時,兄長,我家在鎮外的田地,分家時父親都留給了你,你此時莊上住著的佃戶莊客都不止兩三百戶,每家抽一個壯丁出來守護莊院,那宋江來時根本不須懼怕他,另外這鎮上的官軍我都打點好了,但聞風聲,必來照顧兄長周全!小弟此時實在是沒了別的法子,還望哥哥能照顧我這一家四五十口的性命!”


    黃文燁見說長出了口氣,望天歎道:“你我好歹也是一母所生,到了此時怎能不管你?你剛才這麽一說,我也不怕了,我收留我兄弟的家眷,到哪裏都說得過去,兄弟你便走罷!”


    黃文炳朝黃文燁長拜作揖。良久方才起身,道:“我那莊子的房契,已經吩咐心腹人等那蔡九派人上門尋事時留他做個交待,我另備了千兩足銀,請兄長在那蔡九離任時,再將宅子買迴來,也叫小弟日後迴家時,能有瓦遮頭!”


    “依得,依得!”黃文燁見弟弟事事都考慮到自己前麵去了,此時也放心了。


    黃文炳歎了口氣。迴身朝院子裏淒涼一瞥,與兄長又行了一禮,旋即頭也不迴的消失在菜園子的盡頭。


    黃文燁望著兄弟離去的方向,呆了半晌,方才迴去,當即叫出管家,讓他將莊子裏的壯丁都集中起來,今夜開始輪流值夜防盜防賊,又叫他立刻大辦酒筵。晚上便宴請鎮上的軍政官員。


    且說那黃文炳散盡了家私,又放了府上的丫鬟幫傭出去,這裏麵卻有一個慣會飛針走線的裁縫,生得是黑瘦輕捷。隻因他是此間第一個做衣服之人。又有些武藝傍身,故而在江湖上有個綽號,人稱通臂猿候健的便是他。


    話說此人今日失了大主顧,一人在街市上怏怏而行。隻見他正低頭走間。忽然被一人伸手一扯,直將他扯到牆根處,那候健見狀卻是嚇了一跳。抬眼去望時,複又滿麵驚喜,原來拉他的正是教過他槍棒的師父病大蟲薛永,候健當即拜道:“師父!一向不見,不知安好?”


    “我如今身受官府通緝,兄弟莫要如此多禮,我今日來,隻是要問你,你既是本地第一手的裁縫,那黃蜂刺家可是熟悉!”薛永低聲道。


    候健想也不想,照直道:“熟悉,甚是熟悉不過!方才便是從他家出來!”


    薛永聞言把大腿一拍,喜道:“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賢弟不知,我便是叫此人害了!”旋即把自己怎麽遇到江湖上有名的及時雨,怎麽救他,怎麽被賢之事一一道來,把候健聽得目瞪口呆,忙把自己所知的事情告知了師父,那薛永見黃文炳散盡家私,心中大驚,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隻好請候健與自己同去見晁蓋和宋江,候健欣然從之,兩人在路上疾馳一陣,趕到接頭之處時,天已經黑了。


    這時小霸王周通和小遮攔穆春已經叫眾人挖坑給埋了,隻是不敢立碑文,怕叫官府掘出,便留下兩座無字碑。要不是當日劫牢失陷,穆弘也落不到如今的地步,當時他一叫官府捕獲,第二日那告他倆兄弟罪狀的文書便如雪片一般飛來,蔡九便如抄了戴宗家私一般,將這穆家私財也一並笑納了。穆弘老父年事已高,哪裏經得起這連番的噩耗襲來,直慪死了。如今他家門牆盡歸他人,此人也成了世上一個孤苦人。


    那薛永迴來時,將候健介紹給大家,候健仔仔細細的將那黃文炳府上的備細說知出來,眾人見狀心都冷了,那船火兒張橫頓時就在心中打起嘀咕:“這廝把家財散盡了,還去作甚?”


    宋江見形勢不妙,直先跪在了地上,眾好漢包括晁蓋在內,都是慌忙跪下,齊道:“哥哥(兄弟)有甚事?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


    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學吏,初世為人,便要結織天下好漢。奈緣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願。自從刺配江州,多感晁並眾豪傑苦苦相尋,於路直至潯陽江上,又遭際許多豪傑,不想小可不才,一時間酒後狂,險累了戴院長性命。感謝眾位豪傑不避兇險,來虎穴龍潭,力救殘生,隻是大家為著宋江犯此彌天大罪,今日不由宋江不開口請諸位上二龍山投晁蓋哥哥去,隻是在此之前,有一仇實不能不報……”


    “報仇!”宋江還沒說話,便聽穆弘跳將起來,叫道:“那狗賊就是跑了,還有滿門良賤四五十口人在此處,我要叫他們替我兄弟償命!”


    “那廝人都跑了,便不要再節外生枝了罷,還是速速離了此處是非之地最好!”張橫出言道。


    穆弘見說氣紅了眼,喝道:“張橫你這廝果沒一絲義氣,怪不得連你嫡親弟弟都瞧不上你,你若怕死不去時,也無人求你,也無人躁你,隻是日後莫要再說你是潯陽江上出來的!”


    張橫被喝中心中痛處,頓時一張臉給氣得發紫,伸手指著穆弘道:“都去,都去,誰若是無義之人,便叫他沉在這潯陽江中喂王八!”(未完待續。。)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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