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一天下午,徐棱和洪文剛師傅,帶著中國造的絞盤,興致勃勃迴到美2隊。消息風聞整個營地,油郎們爭先恐後上前迎接,霎時便把他倆團團圍在當中,問長問短,問寒問熱。馬胖兒接過國產絞盤,撫摸時,激動得熱淚盈眶。曾幾何時,為了這個絞盤,鬧得滿城風雨,麥克林要求賠款,彭副局長要扣他半年獎金,給他的壓力很大。如今嶄新的國產絞盤就在眼前,它將要替代被他和彭旭損壞了的洋絞盤,彌補他的過錯,這怎能不使他興奮與激動呢?在趙隊長的提議下,他請求程得勝幫忙,迅速把它裝在那輛中莫爾車上,而後進行試驗。結果運用自如、拉力相當,性能良好,土洋結合終於勝利了!可以向徐主任和彭副局長報喜了!扣半年獎金的懲罰,也可以一筆勾消了!馬胖兒興奮得一蹦三尺高,大家也為之高興。人們把洪師傅和徐棱高高地擎起,因為他們倆立了頭一功。然而,徐棱呐喊著:“喂!快把洪師傅放下來,他身體不太好!……”

    當人們把洪師傅放下來時,馬胖兒已經衝出人群,跑進隊部,拿起耳機,按一按急跳的胸脯,而後對著耳機,趾高氣昂地喊著:“喂喂喂!我找彭副局長!”當人們把彭副局長找來時,他的心跳更加厲害,簡直要從喉嚨口蹦出。他又按了按胸腔,定定神,才結結巴巴道:“彭副局長,國產絞盤造迴來了!……嗯!造迴來了!我們把它安裝在那輛損壞絞盤的中莫爾車上,正合適,效果相同,可以使用,土洋結合,十分成功!這都是洪師傅和徐棱兩人的功勞嗬!嗯!……沒問題,我馬上替你謝謝他們倆。喂,彭副局長,還有一件事:你說要扣我和彭旭半年獎金?……這事嘛……噢!噢!……好吧!”馬胖兒軟綿綿地放下耳機,耷拉著腦袋,興奮的心情一落千丈 。原來,彭副局長在電話裏告訴他:懲罰的事不能免,但可以減輕些。做絞盤歸做絞盤,事故歸事故,責任還是要負的,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對事故的直接責任者,不給予應有的懲罰,今後怎能杜絕人為事故呢?

    大家都取笑馬胖兒:狗咬尿泡--空喜一場。但馬胖兒褲襠裏扡扁擔--自抬自地說:“沒有關係,彭副局長還有一句話:‘以觀後效’!瞧我馬胖兒,進入死亡之海後,好好幹,‘後效’還能差嗎?將來不是征服塔克拉瑪幹的英雄,也是全局標兵、全國勞模!那時,既往不自昝,彭副局長還能扣我的獎金嗎?”

    大家都被馬胖兒逗樂了。

    這迴,徐棱和洪師付定造絞盤迴來,還帶來三個人和一幅水彩畫。這三個人是:人稱“夕影”的高寶榮;他的親生女兒高芳芳;另一個是徐棱的對象黃亞仙。高芳芳和黃亞仙這兩位姑娘,一個調來孔雀市石油基地衛生所工作;另一個調來機關總機當話務員。那幅水彩畫,叫神秘泉水彩畫,是黃亞仙的又一傑作。她是根據徐誌斌所講的“神秘泉的傳說”構思而成的,共用去她一個多星期的業餘時間,勘稱稀世佳作。裏麵有一首小詩,反映了這幅畫的中心思想。詩日:“涓涓絮絮一支樂,泉中雙影一明月。不知時辰和風沙,今古奇觀萬英烈!”畫和詩融為一體,格調清新,含意深刻,內容豐富,極大地鼓午人心,是“送別”那幅畫的妹妹篇。她名譽上送給徐棱,實際上是送給所有的沙漠隊員。她鼓勵和激發大家,努力戰勝沙漠中的各種困難,勇往直前,爭取更大勝利。

    大家從徐棱手中接過畫,爭相傳閱,盡情欣賞,嘖嘖稱讚,愛不釋手,對畫中那首小詩,反複吟誦。吟誦完畢,大家就詩中的描述,對徐棱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質疑,比如:詩中所講的“泉中雙影一明月”,那雙影指的是誰?“涓涓絮絮一支樂”,坐在泉邊講著悄悄話,指的又是誰?泉水丁當響,給誰當音樂伴奏?“今古奇觀萬英烈”,這話又作如何解釋呢?大家把矛頭對準徐棱,要求他解釋清楚。徐棱飛紅著臉,正待迴答,但卻被牢騷太盛搶了先:“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唄!它指的是油郎們‘鬧海’,出生入死,誓當英雄模範,以便千古留芳!徐棱,如果同意這種觀點,你就可以不再解釋了!”

    “不錯,牢騷太盛解釋得對!亞仙這幅水彩畫,就是鼓舞油郎們在‘鬧海’中,爭當英雄模範的!”徐棱對眾人提出的問題,雖說有點應接不暇,但他沉著冷靜、落落大方、有條不紊地作了迴答:“這幅水彩畫並不平常,它是亞仙用心血和腦汁畫出來的傑作!我本人深受鼓舞,不知大家有否同感?進入死亡之海後,我就把它當作法寶,用它來戰勝大漠裏麵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你們愛怎麽猜就怎麽猜,愛怎麽貶低就怎麽貶低,反正我是把它視為奇珍異寶的!”

    一會兒,趙春江隊長來了,人們圍住他,紛紛提問、起哄,歡樂的氣氛又一次升華。趙春江同徐棱、洪師傅、高寶榮、高芳芳、黃亞仙等人,一一握過手,而後從馬胖兒的手中接過“神秘泉水彩畫”,也欣賞了一遍。接著他瞅瞅黃亞仙,興致勃勃說:“亞仙,你這幅畫確實不錯,高枝獨放,大家深受鼓舞,我也不例外。今後,我派飛機接你進沙漠體驗生活,使你的思想更充實些,眼界更開闊些。不過,你必須多畫幾幅畫,鼓舞鼓舞我們美2隊的士氣,怎樣?”亞仙緋紅著臉,道:“求之不得的事嘛!有飛機坐,我還能不進去嗎?可是趙隊長,我不是三歲孩子,今日你講過的話可要算數喲!”想不到黃亞仙反倒將了趙隊長一軍。趙春江答道:“喲,亞仙,你這是阿慶嫂倒茶--滴水不漏!你這麽精的人,我怎敢把你當三歲孩子戲弄呢?”

    大家亂起哄,但程得勝的嗓音高過眾人。他說:“亞仙有徐棱護駕、徐主任撐腰,趙隊長你敢戲弄亞仙不讓她坐飛機進沙漠,即使徐棱不找你算賬,徐主任也會找你算賬的!”黃亞仙紅著臉,瞟了趙春江一眼道:“不必徐棱哥出麵,我找雪芬姐,便可以找他算賬了。芳芳,你說對不對?”她還不知道趙春江同徐雪芬鬧翻臉一事哩。本想抬出徐雪芬作為擋箭牌,封住趙春江的嘴巴,豈知捎帶的一句話若惱了高芳芳。高芳芳慍怒地道:“我不知道,你問我叔吧!”亞仙嗔道:“沒出息,沒主見!一點兒小事也要問你叔,將來你如何闖蕩塔裏木?”高芳芳紅著臉,辯解道:“我隻知道來塔裏木工作,不知道什麽叫做闖蕩塔裏木!”

    王英傑見兩位姑娘越講越僵,趕忙勸道:“哎哎,趙隊長在戲弄你們,不派飛機送你們進沙漠,你們倆還不聯合起來對付他,倒自相鬧矛盾,怎麽行呢?”高芳芳一聽,眼簾掛著一串晶瑩的淚水,迅速地跑開了。

    原來高芳芳跑去找她叔高寶榮。人們瞅著她的後背,這才看見那個被人們遺忘的“夕影”--高助工!於是,大家便把“夕影”衝破重重阻力、到美2隊來工作作為話題,進行一番議論。徐棱瞅瞅趙春江,提出一個建議:“夕影能來咱們美2隊工作,很不容易。他人實心實業務更紮實,是我們年輕人學習的好榜樣。所以,趙隊長,我提個建議,今晚專門為他開個歡迎會,讓他也揚揚眉吐吐氣,你說好不好?”趙春江略微一想道:“嗯,可以。這個建議很好。明天‘合同辦’召開誓師大會,後天遠征沙海;今晚咱們先開個歡迎會,借歡迎高助工父女倆,鼓舞全隊士氣,意義十分重大,時間上也允許,開吧!不過,我事情繁多,顧不上張羅,你和王英傑、程得勝共同張羅一下吧!”徐棱點頭答應後,又進一步問:“趙隊長,要不要請其他領導參加?”趙春江答道:“隻請他的老同學蔡景海參加就行了,其他領導概不要驚動。不過,新調來基地工作的高芳芳和黃亞仙,一定要請她們倆參加。”說完,趙春江大踏步走進隊部,忙他的活兒去了。

    太陽西墜,晚霞輝映,西邊雲層,流光溢彩。遠處,連綿起伏的天山山脈,暮靄輕披;近處,美麗無雙的孔雀河,流水嘩嘩,碧綠透底。在天山腳下、孔雀河邊,夜幕下的孔雀市,道路交差,銀光閃爍,依稀還能看到綠樹婆娑、高樓彩旗飄揚。這便是南疆的重鎮--孔雀市。距離市中心約十公裏的戈壁上,蓋著五六排平房,那裏也有一溜燈光在閃爍,還有油郎們出出進進,不必不猜不必問,它是美2隊的臨時營地。今晚“夕影”歡迎會,就設在隊部門前的露天場院上,距離孔雀河很近,細聽能聽到潺潺的流水聲,今晚的歡迎會,正需要有這樣一支永不寧息的樂章!露天會場,桌椅圍了一圈,一百瓦的大燈泡,高掛遠照,與西麵和南麵的路燈,相映相襯,明亮輝耀,猶如白晝。勘探隊開大會,就這麽個條件,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將來進入死亡之海以後,條件還要低劣些,可能連圍一圈的桌椅板凳都沒有。今晚算是不錯了,大家都有長椅坐,有些人麵前還放張桌子,用來擱放水果、瓜子糖塊之類的東西。主席台也是一張辦公室,桌上除水果、瓜子、糖塊外,還有個擴音器。台前坐著四個人:左邊正副隊長;右邊高、蔡兩位老同學。因為有了瓜子、糖塊,人們並不姍姍來遲。大家既積極又準時,所以有些“最佳”位置,還你爭我奪、相持不下。這個歡迎會,很隨便,很簡陋,最後還有文藝節目,所以可以說是茶話會;也可以說是文藝晚會。

    開始時,趙春江把晚會的目的意義講了一遍。他著重指出:“老同誌老知識分子是我們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進入死亡之海勘探,龍其如此!因此,年輕人要關心和愛護老同誌,並虛心向老同誌學習,把他們好的經驗好的技術盡快學到手,千萬不要自以為自已年輕,手腳麻利,腦子靈巧,就瞧不起老同誌。”接著他讓高寶榮站起來,同大家照照麵。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之後,都要求他談經曆、談感想、談體會、談依依不得誌的原因。恰好,“夕影”感激大家的至誠相待,也有許多體會要講。於是兩者合拍,一邊鼓掌歡迎;一麵站起亮相。他捋捋高倍度的近視眼鏡,激動不已地說:“今天,我能夠到美2隊工作,是衝破重重阻力來的!但是,阻力這攔路虎,它沒能把我攔住,我們勝利了!”他作了這樣的開頭。緊接著,他把所謂阻力和攔路虎,進行自我解嘲:“這種阻力,有人為的偏見;有過去整人的製度;也有自已渾渾噩噩的人生觀所造成的,但歸納起來,卻是人們的目光!為此,我曾作詩一首,詩的題目就叫《目光》!今日有幸,給大家朗讀一遍。好花共賞,若是毒草,大家不必客氣,鏟掉肥田!”

    目光

    我一直在思考:

    一個人的目光,

    為什麽會有譏諷與熱腸?

    我一直在探測:一個人的心靈,

    為什麽會有醜惡與善良?

    我一直在揣摸:

    當我走紅的時候,

    為什麽人們的目光都慈祥;

    當我落魄的時候,

    為什麽連老同學的心靈都走樣?

    熱忱的目光,

    使我茁壯成長;

    譏諷的目光,

    使我衰老、悵惘。

    善良的心靈,

    使我奮發、激昂;

    走樣的心靈,

    把我誹謗,使我悲傷……

    我不必思考也不必猶豫,

    路在腳下,自已走去,

    事業的成敗在此一舉!

    讓譏諷的目光產生毅力,

    讓惡意的攻擊化為動力。

    慈祥的目光會理解,

    善良的心靈最明理!

    朗誦完畢,“夕影”自已都掉下眼淚。可見這首詩,短短數行,是他出自肺腑的佳作!詩的情調既對自已,也針對老同蔡英景海。因為那場浩劫,蔡景海小人得誌,整了他並奪走他的愛妻和女兒,如今又刁難他進疆!往事的迴憶令人心酸,仇恨的種子種在心中要發芽,根深蒂固的症結難根除。如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借此機會旁敲側擊幾句,氣便不得舒暢,心也不得安寧。今晚兩人,雖說肩挨肩坐在一起,但仍然是同床異夢。蔡工心有靈犀,怎能聽不出“夕影”這首詩的含意呢?他心裏默默地叨念著:“含沙射影!含沙射影!……今晚出席這個會,上趙春江的當了!”他想站起身,一走了之;但這樣做,未免氣量太小了,涵養性太差了,因而他掏根香煙抽,借此穩定一下自已的情緒。

    豈知“夕影”朗讀完畢,又感慨萬分地說:“多年來,諷刺的目光和醜惡的心靈,使我失去很多很多的東西,比如愛妻被奪,職稱評不上,住房簡陋,工作難調動,論文受鄙視……這些東西,今生今世是彌補不迴來的。但是這些年來,又使我得到另一些東西,這就叫做有失就有得,得失永遠是辯證的統一的。比如我對塔裏木盆地的研究,嘔心瀝血數載,終於有了結論:塔克拉瑪幹地底下埋藏著豐富的石油資源!我敢預見:21世紀初,它將是我國繼大慶、勝利、遼河之後的又一大油氣田!並且從現在起,它將吸引美國乃至世界各大石油大亨,涉足塔裏木盆地勘探和開發!”

    有人悄聲低語:“吹牛皮不上稅,誰不會吹!”豈知“夕影”聽見後,馬上進行反駁:“要講吹牛,我何必在這裏吹呢?我跟大家一樣,也要進入死亡之海勘探,我又不是賣瓜的王三,為什麽一定要誇自已的瓜好呢?這不是自欺欺人嗎?石油的勘探和開發,那是科學的東西,不是那個人想吹牛就能吹出來的!當然羅,當科學的東西尚在搖籃之中沒有變成現實之際,石油的貯量可以說是天上的彩雲、水中的明月--看得見撈不著。所以,現在有人講我吹牛,我也隻好默認了!”

    調皮的趙威,放低聲音:“哼!林總和蔡工是最有權威的人士,他倆都還不敢肯定塔克拉瑪幹要出石油,你‘夕影’隻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工程師助理――小蘿卜頭,怎敢在廣眾場合亂放厥詞亂彈琴呢?不是吹牛又是什麽呢?”

    “是呀,”程得勝取笑道,“高談闊論誰不會?你有這麽多的研究成果和這麽多高深理論,該是工程師他爹了,怎麽還隻是個工程師助理呢?”

    馬胖兒笑道:“我們還沒有進沙漠勘探,他就著書立論,預言塔克拉瑪幹要出油,以後果真出油了,他不就是中國第二個李四光嗎?而我們一點成績也沒有,倒楣!沒勁!聽他吹牛皮,還不如打打撲克、下下象棋呢!”

    輕聲的議論,大聲的恥笑,如針紮,似雷轟。轉眼間,“夕影”的態度由熱情變冷談,情緒由激昂變低沉。然而大家的恥笑並沒有過分,他們的議論也都是事實,“夕影”無法駁斥,沒有理由生氣。“夕影”為了迴答大家的議論和恥笑,也為了表達自已的衷情,他從衣袋裏掏出一篇詩稿,誠心誠意地對大家說:“列位所議論的問題,就讓我用一首《得失歌》來迴答吧!”

    得失歌

    得高官,失平庸;高官愁,平庸樂。有得就有失,爬得高摔得重,知足者長樂也!

    親君子,遠小人;君子少,小人多。有得就有失,爬得高摔得重,知足者長樂也!

    得橫財,失良莠;金揮霍,走斜坡。有得就有失,爬得高摔得重,知足者長樂也!

    “夕影”的得失歌尚沒有讀完,人們就由竊竊私議發展到大著嗓門起哄了。劉凱按捺不住,首先放了一炮:“高助工,根據你的得失規律,我問你:老婆離異或被他人所奪,隻有失,怎有得呢?”程得勝接著問:“還有,同樣是同學,人家都是工程師、局老總了,而你隻能套個助理工程師,為什麽?那些職稱高的人,住房、福利、待遇都比你好,得到東西也比你多。請你用得失歌的規律,解釋一下好不好?”趙威又問:“高助工,根據你的得失規律,此次進入死亡之海,準備失去哪些,又準備得到哪些?”……

    對這一係列問題,高助工的迴答是中肯的謙遜的。他說:“同誌們,你們的問題提得好提得尖銳!要解答上列問題,請大家繼續聽一聽‘得失歌’吧!”

    妻離異,獨身過,留光陰,鑽書堆。有失就有得,爬得高摔得重,知足者長樂也!

    二重婚,太賭氣,再離異,有作為。有失就有得,爬得高摔得重,知足者長樂也!

    得厚祿,增酸氣,誌不短,心不愧。有失就有得,爬得高摔得重,知足者長樂也!

    得獎償,得榮譽,失榮祿,失高貴。有失就有得,爬得高摔得重,知足者長樂也!

    入死海,找油氣,鴻鵠誌,人勞累。有失就有得,爬得高摔得重,知足者長樂也!

    立井架,寄厚望,原油噴,震華威。有失就有得,爬得高摔得重,知足者長樂也!

    大家還想再問,但被趙春江叱住。他整了整會場秩序,而後請蔡景海講話。

    蔡景海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徐徐站起,並同大家頻頻點頭施禮。他中等個子,戴副白皙近視眼鏡,氣宇軒昂,既有風度又有涵養。他是重力主任工程師、兼三支大沙漠隊的重力質量總監督。今日幸會,指日又要進大沙漠了,在這關鍵時刻,人們都以為他會高談闊論、滔滔不絕地作個長篇累贅的報告,以此歡迎老同學,也歡送油郎們去“鬧海”。然而卻出乎意料之外。他平息大家的掌聲之後,作了這樣的開場白:“在這個具有劃時代劃曆史的歡迎會上,我要講的話很多,但長篇累贅的報告,大家不愛聽;簡短幾句話,又概括不出老同學久別重逢、重整旗鼓、遠征死海的激動心情;所以在油郎們遠征死亡之海之際,我隻朗誦一首小詩--

    我本是烏鴉

    天生一身黑

    求神問卜

    也改不了顏色

    我本是雕蟲

    百尺竽上

    暴曬至死

    但死而不僵

    聽了這首短詩,大家都莫明其妙,不知他的用意是歡迎還是送別,或者另有所指?但趙春江心中清楚:這首短詩的矛頭,不是對準美2隊,而是對準他的老同學--高寶榮。看來他們倆的矛盾和鬥爭,不是一場歡迎會就能解決問題、重歸於好的,而是一輩子的事!所以,他不表示掃興,也不讓誰追問,而是轉移視線,馬上宣布文藝節目開始!

    美2隊的年輕小夥,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曲藝京調,樣樣拿手,人才輩出。今又增添高芳芳和黃亞仙兩位姑娘,小夥子更是賣力氣了。

    演過四個節目後,人們用熱烈的掌聲,邀請黃亞仙和高芳芳唱歌。黃亞仙上台朗誦了一首詩;高芳芳唱了一支新疆民歌:“吐魯番的葡萄熟了,阿拉爾漢的心兒醉了。……”唱著唱著,突然喉嚨發幹,鼻子發酸,淚水汪汪,中止了歌聲,迅猛地跑下台來。人們都莫明奇妙。本來她的嗓音很好,甜潤圓滑,優美動聽,不亞於關牧村。人們愛聽,場上鴉雀無聲。但是歌聲突然中止後,人人都深感遺憾,個個都叫惋惜。趙春江也感到掃興,便宣布歡迎會和文藝晚會到此結束。

    高寶榮心裏清楚,高芳芳中止歌聲,完全是由他所至。因此散會後,他請高芳芳留下來,有話跟她講。但是碰巧,蔡景海也要找高芳芳談話。高芳芳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猶豫間,蔡景海賭氣拂袖走了。於是高芳芳不再猶豫了,跟著親爹的後麵走了。父女倆繞過營地,上了戈壁灘。高寶榮難過地說:“芳芳,爹不好,今晚惹你生氣了!”芳芳滿肚子委屈,瞅了親爹一眼,一麵抹眼圈,一麵又掉淚。那淚水象湧泉,怎麽抹也抹不完。她邊泣邊道:“叔,今晚趙隊長召開歡迎會,是幫你爭迴麵子的,你知道嗎?本來你持中立態度、緘口靜聽就行了;可你大翹尾巴、滿腹牢騷,又是作詩又是長篇大論,給大家什麽印象,知道嗎?還有,趙隊長請蔡工參加,目的是給你們調解,讓兩位結恨多年的老同學,坐在一起,消消氣解解怨,重歸於好,在工作中好好合作。而你卻作詩吟誦,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大罵蔡工;後來他又作詩罵你,把會場都給搞亂了。你們倆,一邊是親爹,另一邊是繼父,讓我夾在當中,我的心能好受嗎?我能不難過嗎?我還有心思唱歌嗎?說實在的,聽了你的詩和高談闊論,整個晚上,我如坐針氈,如過鋤刀,如萬箭戳心,你知道嗎?媽要是在這裏的話,勢必更加傷心……”

    “唉!”高寶榮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覺得女兒的話句句金玉良言,字字落地有聲,可以當竹板拍自已的嘴巴,可以當石塊砸自已的腦瓜。不錯,今晚自已憋足了氣,講起話來怨天尤人、無邊無際,就象決了堤的洪水,滔滔不絕、翻江倒海;尢其是見了蔡景海,大有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之態,不抱怨幾句、牢騷幾句,似乎心裏難受,眼裏發火,過不了日子。後來,他見美2隊的小夥子不買自已的賬,對自已發表的高談闊論,又起哄又挖苦,方知效果不好。幸而趙春江隊長領航轉舵轉得快,扭轉了這種僵局;否則,他同蔡景海的爭鬥,還不知會到什麽地步哩!自已也不知會如何丟醜哩!特別是在這種場合,他把矛盾公開化,使女兒心情難過,更使他後悔不迭、痛心疾首。因而他歎了一口氣,誠心誠意地對高芳芳道:“爹受委屈多年,我心裏有怨有氣啊!”芳芳搶白他道:“有怨氣?也要看場合才放炮,亂放炮行嗎?豈不聞饞嘴的貓兒偷嘴的騾子--吃虧全在嘴上嗎?在家時,媽曾對我講過:國家主席劉少奇,都還蒙受天大冤屈,何況你哩!叔,你不過無名小卒,誰拿你當迴事!”

    高寶榮一聽,急急地問:“你媽還講我什麽?”芳芳道:“她講你命裏隻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還說,如今調去塔裏木,總算如願以償、可以施展自已平生的抱負了!她還勸你說,今後若是有好日子過,就要將就將就,千萬不可稱能,千萬不可翹尾巴!”

    高寶榮深感委屈,朝天大聲疾唿:“蒼天在上,我高寶榮有怨氣,發幾句牢騷,但決不是翹尾巴啊!”

    也許是在夜間,地靈輕,萬籟俱寂,他的肺腑巨嚎,迴響在戈壁灘上,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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