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主人頭也不迴的意思,似乎是想順著路一直走迴城。若這樣,可得走到夜半了……


    就在這時, 不遠處卻傳來馬蹄的得得聲, 原來是楚琳琅查看完職田,捏算好了時間, 特意來這裏接司徒晟一起迴去的。


    現在天黑得太早, 又太冷,楚琳琅尋思大人一定也想舒服些早點迴城。


    看到了在路邊的大人,楚琳琅揣著暖爐,帶著如春花明媚的笑, 從車簾子裏探出了頭, 招唿他快些進車廂裏暖和一下。


    司徒晟頓了一下,終於是上了馬車。


    車廂裏彌漫著她身上的淡雅香氣, 在慢慢驅散著他滿身的寒意。


    那嘰喳說著職田瑣事的女人, 帶著一股子鮮活的人間煙火氣, 慢慢包裹住了他。


    突然而至的溫暖總是會讓在寒風裏站久的人感覺到不適刺痛,而他也是如此,想要確定眼前的並非幻想。


    琳琅似乎心情很好, 興致勃勃道:“那職田的把式可真逗, 居然問我要不要圈買些田地入到公賬, 他是不知我家大人幹什麽的?居然攛掇我做這投機倒把的勾搭,也不怕烙鐵上身……哎呀……”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 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伸手拉扯, 將她一把拽入了自己的懷中, 然後就如抱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狠狠地鉗抱著……


    其實楚琳琅早就看出司徒晟的情緒似乎很不對勁。


    方才他上馬車時,跟在身後的觀棋拚命衝著楚琳琅使眼色,暗示她不要招惹大人。


    所以她才沒話找話,想要說些什麽來分散一下司徒晟的注意力。


    她知道他今日祭奠的並非生母,也隱約猜到了他身世一定有許多不可言說的曲折。


    而現在,這個仿佛要鉗斷她肋骨的男人,身體在不受控地微微打顫。


    他方才上墳是……觸動了什麽傷心事?


    司徒晟現在的樣子有些像那次被潑了洗臘魚的水時,渾身激烈顫抖的反應。


    此時的男人,不再是平日裏城府甚深的少卿大人,仿佛是一隻天地間無處安放的孤魂,隻是隨手抓住了一截浮木便不肯撒手,執拗得不讓自己溺死在忘川深淵……


    若是平日,司徒晟如此冒失唐突地抱住了她,琳琅一定是會跟他鬧著不依的。


    而現在,她張嘴想要申斥他,顫動了幾下嘴唇後,卻不再掙紮,隻慢慢伸手安撫地摸著他寬闊的後背,像哄著養女鳶兒般,給他的失態一個順當的台階下:“冷得受不住了?有沒有好些?放鬆些,我又不下車,你勒得我都快喘不上氣兒了……”


    埋首在她脖頸裏的男人依舊沒有說話,不過緊鉗著的手臂,微微鬆緩了些,卻依舊不肯徹底放開手。


    楚琳琅也很有當暖爐的自覺,不再言語說話,隻是撫慰地輕拍著他的後背,車廂裏的安靜有些尷尬,而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伴著車軲轆的聲響,楚琳琅狀似無意,輕輕哼著江口地方的童謠小調解悶。


    這歌兒她還曾教過住在隔壁的他呢。


    那時她因為落水緣故,有些害怕下水,偏偏又嘴饞想吃蓮子,便誑了隔壁小子偷偷撐著采蓮船工的小艇,在荷花澱子裏給她采蓮蓬吃。


    那時,她就坐在岸邊,頭頂一片大大荷葉,挽著褲腿,小腳丫子頑皮地朝著對麵小艇揚水。


    她愜意哼著小調,還迫著他跟著一起唱。


    可惜又瘦又小的瘟生一點也不上道,隻是瞪了她一眼,然後折了一兜子蓮蓬迴來,坐在她身邊,默默地剝著雪白的蓮子,盛在一片荷葉裏,讓她吃。


    那時八月的水塘,到處都是翻飛的蜻蜓,還有撕拉叫的蟬兒,柳葉低垂,燥熱而慵懶,被暖風包裹得人昏昏欲睡……


    楚琳琅的嗓音清亮委婉,江南水鄉獨有的吳儂軟語也聽得人甜膩膩。


    當她一首歌罷,懷中的人也似乎鬆懈了緊繃的神經,帶著一臉倦意緊閉著眼睛,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琳琅微微調整了身子,靠坐著車廂,讓他可以靠著她的肩膀,路上小憩片刻。


    她微微轉頭,看著依然緊縮眉頭的男人,歎了一口氣,也閉上了眼,梳理心裏的亂絮。


    她在想,也許……她該早點離開少卿府了。


    因為琳琅發現自己居然心疼他了。可她本就福薄,分不出太多的溫意給別人取暖。


    女人活到她這個處境,每一步都得先把自己的得失考量放在頭等的位置上。


    他太複雜,不是她能分心觸碰的男人。


    兒時的冤家,短暫重逢後,帶著不經意給予對方的些許溫暖,然後各自安好,相忘江湖,才是最好的選擇……


    想到這,她又懶得再想下去,隻是閉著眼,伴著搖曳顛簸的馬車,囫圇了一覺。


    不過,她真是個不長記性的,居然又戴了那根纏發的釵。


    結果等馬車迴到集萃巷,觀棋一撩開車簾子,就發現自己大人的發髻又跟楚娘子的釵掛到一處去。


    兩個人頭挨著頭,真是不像樣子。


    他家大人還好,隻是淡定歪著脖子,等著女人解頭發。


    那女人就太聒噪了,居然敢抱怨大人打盹時,不小心將頭靠過來,掛上了她的釵。


    觀棋聽得心驚膽寒,拚命衝楚琳琅使眼色。


    主人現在這種狀態很不穩定,依著楚氏這麽聒噪,搞不好是要挨打的!


    可更讓觀棋心驚的是,主人居然安靜得很,也不反駁楚娘子的話,甚是楚娘子讓他將頭低些時,他也乖乖照做了……


    天爺啊,難道主人已經如此頹唐,了無生趣到任婦人擺布的境地了?


    等頭發好不容易解開後,這一場鬧劇似乎真的衝散了主人的陰霾,


    觀棋發現,主人居然可以若無其事,神態平和地跟楚娘子一起淨手,閑聊著職田瑣碎,然後伴著蒸騰菜香,大口地吃著飯。


    就好像今天也是跟往常一般的日子,並無什麽出奇。


    觀棋偷偷咬了一下舌頭,發現挺疼的,看來並不是做夢。


    他嗦了一下舌,慢慢吃了一塊肉,突然覺得府裏有楚氏這個鬧騰的婆娘其實也挺好的。


    有她在,再破舊的屋院也蒸騰起了切切實實的人間煙火。


    而他的主人也不再像個活死人,被困在一處荒蕪陰森的墳塚裏,怎麽爬也爬不出去……


    那天飯後,觀棋在書房偷偷問主人,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司徒晟一臉淡然地說道:“我位低人輕,的確是很無用,既然如此,自然是要努力往上走一走了,我好了,‘她’在那邊的日子也才能好些!”


    說完,他奮筆疾書,專注地寫起了奏折。


    觀棋在一旁看著,覺得這份奏折主人似乎寫了幾天的功夫,而且那麽厚的一疊,不符合製式,恐怕要被進奏院扣留駁迴吧?


    這是初涉官場的官員才會犯下的錯處,主人難道忘了?


    不過主人行事,向來是不需要別人多言的。觀棋遞了茶水,便默默退下,隻留下一室安靜。


    過了幾日,一份厚重的“均職田”的奏折由國子監祭酒齊公代呈,繞過了審批百官奏折的進奏院,直接呈到了陛下的桌案前。


    這份奏折是大理寺少卿司徒晟擬寫的。


    他在奏折裏自述,因為一年前辦理一件民間田地糾紛的案子時,無意中發現,朝中百官的職田不均,並非按照官位等階劃分。


    他一時也是起了好奇心,便細細追究。卻發現原來先帝恩典,凡是官員名下的職田,賦稅較之普通田地要少許多。


    於是有些不法官員,趁機大肆圈占民田,虛報職田,減免了賦稅,卻讓民間百姓佃農苦不堪言。


    更是讓那些奉公守法的官員與貪官相比,職田不均,收入參差,長此以往,如何激勵官員廉潔奉公?豈不大開貪墨長河?這樣實在違背了祖宗定下職田恩典本意。


    最重要的是,長此以往,大量田地瞞報賦稅,造成國庫空虛,實在是動搖了國之根本。


    是以,他雖則不是戶部官員,可是卻越查越是心驚,鬥膽越權,寫下奏折一封,讓陛下可以體察民情,根除積弊,充盈國庫。


    陛下看著司徒晟的奏折,以及裏麵列舉官員及其親眷圈地的數目詳細,絕非臨時起意的杜撰,看上去可信,也是讓人越看也是心驚。


    因為這封奏折,簡直寫入永慶帝的心裏。


    現在國庫空虛,北方邊關卻有虎狼虎視眈眈。而今荊國提議通市,並非朝之有需,而是那虎狼之國急需關內鐵器,鹽糧。


    一旦開市,如果有不法之徒借機倒賣鐵器,很有可能養虎為患。


    而那荊國提出的要求更是過分。不但要求開市,還不許晉朝抽取買賣賦稅,隻能低價賣出關內貨物。


    萬歲爺永慶帝覺得若答應了這些條款,當真是要再經曆一次負水之恥,讓他有何顏麵去見列祖列宗?


    可若不答應,荊國一旦撕破臉開戰。先不說朝中老將退隱,無可用良將人才,就是現如今這空蕩蕩的國庫,又如何撐得起大筆軍費?


    永慶帝為了錢銀的事情,這幾日來都是心情不暢。可是司徒晟所提的均職田,若是實施得宜,就是切切實實利國利民的來錢路子啊!


    萬歲不僅抬頭又細細看了看這個年輕的官員。


    他的年歲並不大,按著官員錄籍,也不過年二十有五,正是官員需細細磨礪,增長才幹的時候。可是那一雙眼真是透著超乎年齡的沉穩。


    以前陛下雖然也知這司徒晟有些才幹,卻是耍弄手段的機智。


    那老六是被誰教唆著在自己麵前抖機靈的,老皇帝心裏都門兒清,也聽聞了司徒晟上位後,就跟自己的六兒子分道揚鑣的後續。


    這等善於專營的薄情之輩,入了大理寺,正好做個皇權王法的鍘刀,行了來俊臣這類酷吏無賴路數,震懾住那些心懷叵測的佞臣賊子。


    當然,若是刀用壞了,丟掉再換一把便好。


    曆朝曆代,總有些沒有文人傲骨的鑽營之輩,爭先恐後地擔這罵名。


    可是,如今看司徒晟呈送的奏折,文筆斐然,字句老辣切中要害,看得陛下不禁有些動容。


    難怪前些日子,國子監齊公在他麵前誇讚,說司徒晟雖然隻是探花之名,可是在陛下的手下磨煉後,是狀元治國之才。如今從不管閑事的齊公更是幫著這個年輕人呈遞奏折。


    足見此人,是真得了慧眼齊公的賞識。


    想到這,永慶帝隱隱有些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他是不是用壞了一個本堪重用的大才?


    不過陛下依舊不露聲色,隻是指了指這奏折道:“你知道你寫的是什麽嗎?一旦百官知道這個提議是你所出,你在朝堂上可要無立足之地了,牽一發而動全身,到時候隻怕朕也保不住你。”


    皇帝的意思很明顯,他是告訴司徒晟,年輕人別光想出風頭,也要想想動了百官錢袋子的下場。


    司徒晟現在不過是擔了酷吏名頭,可一旦成為眾矢之的,很有可能連官都保不住。


    陛下雖然這麽問,卻也知司徒晟並非無知,不然他何必委托齊公,繞過給奏折過篩子的進奏院呢?


    隻因為這奏折足以炸開半個朝堂,一石激起千層糞!


    立在龍案下的高大青年,聞聽了他的話,從白玉笏板半露側臉,濃眉下的眼神似開刃的箭矢,鋒芒畢露,他一字一句道:“若能輔佐陛下山河穩固,國泰民安,孤臣——何懼?”


    永慶帝百味雜陳看著這個年輕輕輕便毀了大半官聲的青年:原來這小子都懂,卻依舊如此執著。


    這條路太難,太荊棘,窄徑兩側皆是深淵,絕非鑽營精明之人會選之路。可他偏偏迎難而上了!


    皇帝被他的果敢震撼,最後隻是輕道了一聲:“好!”


    ……


    後世史書對這場禦書房君臣的交談,濃墨重彩地大書特書,但大多是春秋筆法,分析時政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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