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隨安想來,這次大約也不例外。楚琳琅會綿裏藏刀,將母親的盤算切得細碎。


    所以當那胡氏小娘的轎子真抬進了府門裏時,周隨安甚至比楚琳琅還要吃驚,還問楚琳琅他該怎麽辦。


    楚琳琅盤坐在床榻上穿針引線,頭也不抬道:“母親給你納了妾,卻來問我該怎麽辦,難道要我替你入洞房?”


    周隨安覺得楚琳琅跟他賭氣,便無奈坐在一旁,皺眉頭道:“這可不是我張羅的,你若不願,大不了像以前一樣攪散就是,何苦讓我夾在中間犯難?”


    楚琳琅垂著眼眸說:“上次尹氏的事情,鬧得風聲四起。聽說你的同僚也隔三差五地打趣你,說你周大人的耳根軟得如爛泥。我得了妒婦的名頭並沒什麽,可你堂堂一州通判淪為笑柄,男兒顏麵何存?”


    周隨安可從來沒有聽楚琳琅說過這麽賢良通達的話來。


    他一時不敢信,可再要問時,趙氏身邊的老婆子又來了,催著周隨安去新人屋內飲酒。


    若沒有楚琳琅擋著,周隨安是不好直接忤逆母親。


    那一夜,周隨安走了以後到底是沒有再迴來。據說趙氏派了婆子守在門口,生怕楚琳琅闖進去鬧。


    楚琳琅睡得很早,夏荷一直偷偷打量她,看她神態自若並無反常,這才放心離開。


    如此睡到半夜,一直沒有翻身的楚琳琅卻突然坐起,趿拉著鞋推開窗,抓了兩把雪塞入口中。


    這次沒有夏荷攔著,她吃得倒是盡興,隻是夜風寒涼,吃了一會便吹得忍不住打哆嗦。


    待關窗上床,溫熱的被窩也涼了大半。楚琳琅浸滿一身寒霜,獨自躺在略顯寬敞的大床上自嘲一笑。


    她實在是沒有立場反對,可是周隨安卻可以反駁他的娘親,站在她的身前啊!


    她又在期盼著什麽?盼著周隨安忤逆母親,將那妾退迴去?還是盼著周隨安冷落那新妾,夜半迴自己的屋裏?


    以前楚琳琅總是將自己的官人想得太好。可現在她不得不認清,周隨安並非柳下惠。


    若他能抵擋女色,那鳶兒因何而生?她一個鹽商庶女當年如何能私奔於周郎,結成百年之好?周隨安又怎麽會毫不避嫌地與新寡的尹小姐遊湖作詩?


    楚琳琅狠狠打了兩個噴嚏,到底想明白了。


    就像母親說的,執念太深,難免入魔。她總不能像老家的瘋女人那般,終日坐臥街頭喝罵著負心人吧。


    一時思緒飄散,想起那瘋女人倒是勾起了楚琳琅所剩無多的迴憶。


    那瘋女人的命不好,幸好她有個至孝的兒子,雖然性子乖戾,卻將瘋母親照顧得十分妥帖,讓她每日都有幹淨的衣。


    不過那小子很討厭她,還罵過她,還弄髒了她的新衣。


    楚琳琅也不好惹,便趁著他在河邊洗衣,將他一腳踹進了河裏。


    後來她發現他不會泅水,隻能下去撈他。


    那小崽子可真不是東西,趁機咬她的胳膊,不管不顧要按著她的腦袋入水,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兒,是要來個同歸於盡!


    要不是旁邊有浣洗的婆子來拎他們,說不定就要雙雙沉河。


    至於楚琳琅能記住這件事,隻因為差點鬧出人命,所以她挨了父親的毒打。


    從那以後,她看見那小子就手癢癢,想給他塞進糞池子裏!


    懶得再去想爛穀子往事,楚琳琅忍不住又翻了個身,她向來不愛追思苦楚,與其傷感自憐,不如想法子讓自己的日子更好。


    知府何夫人曾說過,做官夫人就好比旺鋪掌櫃,既然得了東家的信賴,管著滿府家當錢銀,就好好撈油水,甭想著那些跟東家比翼齊飛,並蒂生蓮的無聊念頭。


    家裏添了妾,就是旺鋪添了夥計,沒有來了個夥計,掌櫃卻憔悴不能活的道理。


    如此一來,楚大掌櫃腦子裏漸漸充斥了日常的瑣碎——她明日得早起,赴知府夫人的生辰宴。


    到時候州裏有頭臉的夫人都在,她得想著多帶幾個食盒子權當添彩,順帶再給自己要開張的酒樓賣賣吆喝。


    另外,她原本交給夏荷兄長經營販鹽的官鹽牌子也快到期了。那是她當姑娘時,借著幫楚淮勝生意的便利,偷偷辦下的牌子。


    有了這牌子通關,再雇傭些船來往北地運些鹽,也是一筆收入。


    原本顧忌著周隨安入了仕途,她又舍不得辛苦辦下的官鹽牌子,便兌給了夏荷的兄長,讓他經營著衝抵費用。


    過了今年,牌子要到期,她原本不準備再續的,可是現在,她想繼續經營著。


    這筆買賣連周隨安都不知道,現在想來,人總得給自己留些退路……


    當身子終於變得溫暖時,遲遲才到的困意來襲,本以為無眠的後半夜,楚琳琅卻睡得深沉酣暢。


    清晨,楚琳琅到底沒能早起,許是夜裏貪涼的緣故,起來時頭疼得厲害,就連那新妾來給她奉茶,她都也懶得伸手接。


    一旁的婆婆趙氏卻比楚琳琅還憔悴,眼下掛著兩個濃黑眼圈——她先前跟兒媳楚氏鬥法太甚,總覺得楚氏有使不完的後招。


    是以胡氏小娘抬進了門,趙氏如臨大敵,隻待楚琳琅出招。


    可這鐵靴遲遲不曾落下,也是煎熬人!


    昨日夜裏,她除了安排婆子押著兒子去小娘房裏並且守在門外,她自己也是和衣而臥,準備隨時衝出房門,阻了楚氏撒潑攪鬧。


    如此熬了一宿,趙氏隻要聽到些院子的風動聲響,就要爬起來開門望,結果折騰得一夜未眠。


    年歲大了,真是有些頂不住。


    不過現在趙氏終於有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亮堂感,忍不住冷哼:“桂娘給你奉茶,你怎麽不接?”


    楚琳琅抬眼才看向堂下跪著怯生生的小娘。


    難怪這胡桂娘得了趙氏的眼緣,這等嬌弱可憐的模樣倒是跟尹家小姐有幾分相像,都是湖邊的垂柳,嬌軟得很。


    看來婆婆認定兒子喜歡帶著書卷氣的小嬌娘,所以再尋也是這種路數。


    楚琳琅看了幾眼新妾,伸手接過了茶,恰好喉嚨疼口渴,便咕咚咚全都飲了下去。


    那桂娘有些傻眼了——這種禮數茶不都是淺飲一口嗎?怎麽楚大娘子還牛飲了起來?


    趙氏在一旁看,覺得兒媳飲的不是茶,而是滔天酸醋。


    她這次終於做主給兒子納了妾,壓了楚琳琅一頭,心裏也舒服了,難得舒緩口氣道:“好了,知道你心裏委屈,可隨安由著你這麽多年,你身為正室得有些胸襟,我們家宅院小,容不得什麽妒婦迫害良妾的醃臢事兒。”


    聽了這話,跪在堂下的小娘委屈地縮了縮脖子。


    她要入門時才聽說,周家大娘子善妒,還曾經趕走過婆婆相中的姑娘。


    待現在看了清楚了大娘子的模樣,胡氏又有些自慚形穢:怎麽有這麽好看的女子?烏發雪膚,細眉蜿展,尤其是那一雙眼,更是靈動逼人……


    要不是她不能生養,恐怕也輪不到自己這樣的鄉土丫頭入門……


    楚琳琅觀了觀窗外的日頭,覺得自己再耽擱不起,漫不經心地應著婆婆後,又讓夏荷拿了一副銀鐲子賞給桂娘,走完過場,便先行告退出門去了。


    待到了知府的後宅,隻她一人姍姍來遲。林娘子起哄帶頭,笑著要罰楚娘子的酒。


    這也是上次張顯和周隨安大打出手後,連州官眷們頭一次湊得這麽齊整吃酒。


    隻是本該水火不容的兩家夫人,看上去卻像相熟多年的姐妹,著實讓些不明就裏的官眷有些意外。


    第18章 不是東西


    林娘子倒是坦然,借了楚琳琅曾跟她說過的話,表示官場上男人們掐架,跟後宅姐妹們無關。男人自去鬥,她們這些異姓姐妹可得好好相處。


    這一席話,頓時引得眾家夫人連連誇讚,表示林娘子胸懷大氣,女子相處,本該如此。


    不過熟悉林娘子性子的人都知道,這位夫人跟她男人一樣,睚眥必報,最是記仇。


    也不知這楚琳琅用了什麽手段,居然能哄得林娘子跟她握手言和。


    林娘子聽聞楚琳琅開了酒樓,很是感興趣地問了問楚夫人關於酒樓以後的日常流水一類的,楚琳琅趁機也問了問在京城張顯大人的近況。


    就在大家寒暄了一會後,有人提議起了詩社的章程,幾位識文斷字的夫人們湊在一起抽簽作詩,給眾人評賞。


    楚琳琅善飲酒,不過作詩一類都繞著圈,免得自爆其短。知府何夫人也不愛這些詩文,便將楚琳琅拉到一旁說些體己話。


    “我聽說了,周家老夫人繞過了你,給你家官人納了個妾……”


    知府夫人引了頭之後,便不再言,頗有些拋磚引玉的架勢,隻等楚琳琅自倒苦水。


    楚琳琅微微一笑:“什麽繞不繞的,母親同我提過,我哪會挑人,索性就讓母親做主了。你也知道我家隨安年歲大了,總要開枝散葉才正經。”


    知府夫人沒有套出話來,頗有些失望,覺得楚琳琅油滑,居然不跟自己交心了。


    虧得她以前總是提點著她,沒有拿她當外人。


    還沒等何夫人沉下臉,楚琳琅卻壓低聲音湊近道:“再說了,我哪有心思管那些個燕燕鶯鶯,你可聽說,六皇子迴京之後,陛下在朝堂上對他好一頓訓斥呢!”


    知府夫人點了點頭,別有深意看了楚琳琅一眼:“你方才是從林娘子那聽說的吧?什麽時候跟她混得這麽好。那姓張的在京城不過見識了些,林娘子拿了他的家書當成密文一般,跟我都不肯細說呢!”


    這倒是張家的做派,因為張顯是從京城派出來的,自覺高人一等,向來不大看得起其他本土同僚。


    沒容楚琳琅解釋,何夫人自是冷笑:“其實這也不是什麽秘密,她林娘子不說,我家老爺也早就打聽到了。那位六皇子啊,在宮裏算不得受寵。他年紀這麽輕,辦事急躁求成,殺了這麽多人,陛下總得給群臣有個交代吧。小娃子拿了尚方寶劍,可不是鬧著玩的。現在,這位六皇子被貶到寂州修河道了。我們連州總算太平了。阿彌托佛,改日啊,你還得陪我去燒香還願。”


    既然六皇子受罰,就代表前些日子京城刮來的風向轉了,再不用擔心追問地方,也難怪知府夫人鬆了口氣。


    楚琳琅趁機問:“那……六皇子的那位少師可也跟著受罰了?”


    知府夫人道:“司徒大人啊,他如今不不是少師了,而是被派去了吏部,做的官也不大,說不好他是升,還是降。你怎麽突然想起問他來了?”


    楚琳琅笑著道:“就是有些好奇。你說他長得也不錯,怎麽到現在都沒有娶妻?”


    一扯到這些婚嫁閑話,知府夫人也眼睛放亮,一時便聊到了那位司徒大人是不是好男風的問題上去了。


    當楚琳琅迴來時,發現早上去官署的周隨安也迴來了。


    他倒是沒有再去新妾的院子,而是在楚琳琅的床上躺著。


    楚琳琅從來沒想過,自己看官人會有覺得別扭這一日。


    事到如今,再做小女兒的吃醋狀,連她自己都覺得怪沒意思,所以深吸了一口氣後,便若無其事地問:“怎麽迴來這麽早,去給母親問安了嗎?”


    周隨安做好了楚琳琅與他哭鬧一場的準備。


    可沒想到楚氏壓根不按常理出牌,恍如無事一樣,仿佛成親七載,愛撚酸吃醋哭哭啼啼的不是她一樣。


    他覺得楚氏好像一夜的功夫變了,可這變化是好,還是壞,他也說不清楚。


    今天他本想留在楚琳琅的屋子裏,可楚琳琅借口自己腦袋發昏,還有些咳嗽,怕過了病氣,讓周隨安暫時先去新妾的屋子過夜。


    這是周隨安讀書時落下的習慣。那時候楚琳琅總是怕耽誤了夫君讀書,每次她生病時,都是與周隨安分開睡。


    隻是那時,周隨安會睡在書房,如今倒是有了更加舒服愜意的去處。


    周隨安看著楚琳琅麵頰發紅的樣子,還是有些不放心,執意要留下。


    可這時有婆子來喚,說是趙氏正在胡小娘的屋子裏說話,叫周隨安也過去。


    周隨安無奈,隻能起身,最後便再沒迴楚琳琅的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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