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地方舊吏的名冊有什麽要緊的?何須戴高帽恭維她?她過後一定派人送到。


    司徒晟謝過了楚夫人,便準備轉身離開。可是走了幾步,他又停了下來,轉頭斟酌了一下,問:“……周大人待你可好?”


    楚琳琅跟這位說話得拎著八百個心眼子,聽他突然神來一問,她一愣,嘴裏卻立刻迴道:“他是我夫君,自然待我很好。”


    司徒晟瞥著楚琳琅,嘴角似乎帶了些諷意:“看夫人盡心幫襯著郎君,盼他一路高升,就不知可曾聽過‘悔教夫婿覓封侯’這一句?”


    楚琳琅還真聽過,她記得以前老家隔壁的那個女瘋子成天總喊這句,後來才知原來是句古詩。


    司徒晟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需知世間事都有得有失。夫人要懂得適可而止,免得得不償失……”


    說完之後,他也不再多言,便轉身瀟灑而去。


    這位講話一向雲裏霧裏,楚琳琅一向摸不準調門子的。


    她聽得一腦袋霧水,便不自覺往前走了幾步,立在山寺高處,看著司徒晟沿著來時的路,大步流星地下山而去。


    看著他所走的路徑,楚琳琅頓覺恍然:難道……他剛才是在對麵山上看到了自己,這才沿著山間小路,這麽一路跟過來的?


    若是這樣,那些長舌婦的話,他一定也聽到了。


    一定是聽到周隨安被悍婦管得死死的,連綿延子嗣的妾都不敢納,司徒晟才這麽說的?


    那話裏話外難道在暗示周隨安以後做了高官,就會舍棄貧賤發妻?不對,官人得罪了他,他應該拿那些閑言碎語當笑話聽。


    畢竟堂堂一州通判,卻被個後宅夫人拿捏,連納妾延續子嗣都不得,該是何等窩囊廢?


    她懂了司徒晟方才的言外之意。那一句“悔叫夫君覓封侯”,應該是司徒晟嘲諷她若這麽善妒,還不如在這窮鄉守著前途無望的窩囊夫君安穩過一生?


    這般豈不是耽誤了周隨安的前程?……悔叫夫君覓封侯,的確有些道理。如


    果她跟周隨安在鄉裏一直過著窮苦的日子,每日操心著冷暖嚼用,就算她不生養,也不會有現在納妾的風波。


    可周隨安除了是夫君,更是她的救命恩人。情可淡,義永在!


    她又豈能憑著自己的小心思,毀了夫君的大好前程?


    楚琳琅不是那位書吏夫人,就算手裏捧著豬油飯,也不會狠心喂下……


    那日迴去的路上,楚琳琅有些心不在焉,就連知府夫人幾次問話都差點接續不上。


    等迴到家時,冬雪偷偷跟她報,說老夫人今日趁著她不在家,尋了幾個人牙子迴來。


    若是以往,楚琳琅必定會將這苗頭掐死,絕不留什麽後患。這些往來招式,是婆媳二人熟絡的套路了。可冬雪發現,這次她講完之後,大娘子無動於衷,仿佛沒聽懂意思。


    冬雪急了,想要再說,可楚琳琅卻若無其事道:“以後母親做什麽,不必說給我聽。她是家中長輩,沒有我插嘴的份兒。”


    冬雪鬧得沒意思,隻能走出來,低聲問夏荷:“大娘子這是怎麽了?”


    夏荷搖了搖頭,隻是去廚房吩咐熬些果羹,在屋外放涼了給大娘子送去。


    她倒是隱約明白大娘子的心境,應該也是累了。


    這再好的衣裳,穿得久了,難免有洞。難道因為破了點,就要扔了重買?那是富貴人家的做法。貧苦出身,哪個不是縫縫補補又十年?


    夏荷覺得這姻緣之於她們家大娘子,大約就是如此道理吧?


    這是大娘子這輩子得到的最好的錦裳,以後也再難尋,豈能因為稍微破了,就隨手丟棄?


    大官人現在做了官,周家的家道也變了,這夫妻相處之道大約也要變一變了。


    夏荷歎了一口氣,端著果羹,在白雪鋪蓋的小路上慢慢地走,但願大官人記得娘子的好,莫要讓她的心也漸涼了才好……


    再說六皇子,在連州停留了半個多月,可除了斬殺了幾個行刺皇子的無賴以外,便再無其他動靜。


    過不多久,陛下詔令下達。可聽意思,似乎對六殿下頗有申斥之意,命他不日返京城,而餘下的事情交給幾個官員善後。


    這讓連州相關的新老官員緩緩長出了一口氣。他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早點將這尊佛送走便是。


    在為六皇子踐行的酒宴上,周隨安又與司徒晟多飲了幾杯。


    周隨安為人清高,心裏一直不屑官場的那些做派,不過這個司徒晟雖然有些僭越職權,為人倒是謙和,見識也淵博,卻很對他的路子。


    二人推杯換盞間,倒是閑聊了些家常。


    說到自己膝下無子,母親張羅給他納妾時,司徒晟看了他一眼,淡淡提醒道:“周大人還年輕,何必如此心急。我觀你在仕途上還要高升一步,後宅家眷太多,反而拖累……”


    周隨安聽得心裏微動,連忙抬眼看向司徒晟,可是他卻隻掛著雲淡風輕的笑,說這些是六皇子褒獎他的話。


    有了這樣的話鋒,周隨安迴府時也是紅光滿麵,興奮地跟楚琳琅講司徒少師暗示他能高升一步。


    楚琳琅聽了,卻覺得這些場麵話就是空中樓閣,周隨安若太上心,難免會失落。


    周隨安覺得楚琳琅小看了他。他自認為才學並不比那個少師司徒晟差,隻不過少了些機緣,沒有他那麽幸運留在京城罷了!


    來日方長,他周隨安總有一日要入京為仕,光耀周家門楣!


    楚琳琅含笑聽著,好脾氣道:“是是,我家官人的確比京城裏許多人要強,我就等著鳳冠霞帔成為誥命夫人了!”


    周隨安拉著楚琳琅的手,很是鄭重道:“娘子你跟著我吃了許多苦,我總有一日會叫娘子榮光無限,讓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都不敢抬眼看你!”


    周隨安氣質溫潤,眼中卻依然帶了些少年稚氣。可他的這話,滿是成熟男兒的擔當。


    楚琳琅慢慢靠入了官人的懷中,語帶惆悵道:“有你這一句話,以後我就算受委屈……也值了。”


    一時間,夫妻二人蕩起了數日來少有的溫情,周隨安順勢親吻著楚琳琅的臉頰,可還沒等鴛鴦纏頸,就聽屋外有老婆子喊:“大官人,夫人請您過去呢!”


    楚琳琅連忙從周隨安的懷裏掙脫,而周隨安則沒好氣道:“母親有何事?若不急,待會過去。”


    當聽到了嶽丈大人楚淮勝登門時,周隨安如被火燒了屁股,一下子蹦了起來,略帶惶恐衝著楚琳琅低聲嚷道:“他……他怎麽來了?”


    他竟然忘了,六皇子雖然走了,可嶽父是比六殿下還要命的閻王。


    閻王走不幹淨,如何安心?


    楚琳琅歎了口氣,她早該想到楚淮勝為人為商,都是占盡便宜。如今他來了連州,豈能連女婿的麵兒都不見就走?


    原來六殿下走後,楚淮勝依然等不到周隨安,氣得暴跳如雷,指著孫氏的腦袋罵了一頓後,便又差人叫楚琳琅來見他。


    可他轉念一想,與其叫人,不如親自上門去堵,更可以將話說得敞開些,免得那死丫頭推諉不辦。


    身為嶽丈,本沒有親自登親家門的道理,可楚淮勝憑著在那夫妻二人麵前一向的跋扈,還是扯著孫氏,不合禮數地親自登門了!


    趙夫人看見這賣鹽的親家也是腦袋嗡嗡作響,忙不迭叫兒子媳婦過來,擋一擋客廳的煞。


    親家登門,就算再不願,也要擺席款待。


    當菜肴鋪滿了桌,楚淮勝肆無忌憚地說了自己的目的,讓女婿看看如何安排他大舅哥的前程。


    看那光景,好像連州衙門是他開的鹽檔一般。


    楚琳琅並不去看婆婆緊鎖的眉頭,隻一邊給父親倒酒一邊問:“父親聽說了吧!六皇子這次在臨縣殺了許多貪官汙吏的事情吧?這空缺還真是空出了不少呢!”


    周隨安沒想到楚琳琅竟然這般給她父親遞送梯子,不由得借著衣袖遮擋,拚命給楚琳琅遞眼色。


    可楚琳琅恍如沒有看見,繼續和顏悅色道:“隨安聽我提起,倒是費心想了幾個差事,可空缺下來的,是沾著錢銀的差。這上一任抵不住誘惑,掉了腦袋的。他跟上司提起自家舅哥,上司卻讓他慎重,說這些差,上麵都盯得緊。六皇子的人還沒撤,連州地界若是再犯貪墨,恐怕不是掉腦袋的罪,要連坐全家,一起充公流放的……他迴來跟我說,我一時也犯難。父親,您知道我哥哥性子,看見錢銀都走不動路。我就怕他把持不住,手腳不幹淨,牽連著您。咱們楚家的家產……若是查沒起來,也好大一筆吧!”


    楚人鳳是什麽性子,他老子能不知道?若真得了肥缺,就是耗子掉入米缸,不得撐爆了肚皮!


    若是往常,這樣的肥差真讓人眼紅。可楚淮勝知道女兒所言不假,他在驛站這些日子聽到的,都是六皇子又砍了哪個官吏的腦袋。


    別的都還好,當聽到女兒說若兒子當差可能害得他被罰沒家產,楚淮勝立刻有些坐不住了。


    楚淮勝有些氣急道:“誰讓你給你哥哥謀那麽要命的差,清閑些的就好啊!”


    第17章 並非完人


    周隨安也醒腔了,順著楚琳琅的話茬道:“若真清閑的差事也空不下來!嶽丈大人,您還是再等等吧,這個節骨眼讓他上,豈不是害了全家?”


    楚淮勝有些被嚇到了,加上看女婿鬆口給自己台階下,便不再堅持,可又轉而跟趙氏提及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要把自己正室的侄女送給周隨安為妾。


    這次都不用楚琳琅攔阻,趙氏搶著語氣僵硬道:“真是不巧,我已經跟媒人說定,給隨安納了個良妾,已經過了禮,過兩日就入門了。雖然琳琅還年輕,我該是再容她幾年。可是……我身子愈加不好,就怕哪天撒手走了,無言見周家的祖宗。”


    說到這。她還故意問了一句:“琳琅,你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吧?”


    楚琳琅抬頭看著婆婆,看著她眼裏逼人的光,心裏猜到趙氏並非胡言誆騙。


    這幾日趙氏總出門,早出晚歸的,還挪了些家裏的銀子。婆婆故意當著楚淮勝的麵提起這個,明顯是拿捏了她不好當眾反駁。


    畢竟楚琳琅若在楚淮勝麵前反對,豈不是讓她厭惡的大媽侄女有了入門的機會?


    楚琳琅心裏讚許,婆婆跟她暗鬥了這麽幾年,腦子倒是越發精光,總算有了些許長進。


    果然當著楚淮勝的麵,楚琳琅沒有吭聲,隻是夾菜,一口一口地飲酒。


    趙氏暗自鬆口氣,心裏帶了些得意。


    可周隨安以為母親隻是搪塞嶽丈臨時想出來的借口,立刻忙不迭道:“嶽丈大人的美意,小婿心領了。母親既然已經跟人說定,我不好接二連三的納妾。畢竟連州事務如此繁忙,後宅的風評也不能不考量……”


    楚淮勝其實對自己正室打的鬼主意也不大抱希望。他知道三丫頭的脾氣秉性,若真塞個侄女來,這丫頭隻怕要跟自己翻臉。


    他還指望著這女婿提攜全家,也不必急著開罪楚琳琅。


    女人家,就是這點小心眼,仿佛霸住了男人,便全是她的了!


    待她人老珠黃,容顏不再,又失了夫君寵愛,才能明白她嫡母的好意——這以後姓周的家大業大,周隨安又是這般倜儻模樣,宅子裏豈能清淨?早些安插些自己人,才能得心應手啊!


    不過人不吃虧,如何能懂?他就等死丫頭吃夠苦頭,再迴來求娘家人撐腰。


    一時酒足飯飽,楚淮勝拿著女兒女婿給他備下的補品藥材,腳步踉蹌地上了馬車。


    他此來是做生意的,在連州也耽擱不得太久。既然女婿女兒給足了他臉麵,來日方長,慢慢打秋風就好。


    可孫氏卻拉著女兒的手不放,一臉擔憂地看著女兒,最後動了動嘴唇開口道:“就算再委屈,也不要跟你婆婆鬧……”


    女兒不孕,哪有立場跟夫家鬧?就算真因為這個鬧和離,也要被人嗤笑善妒刁悍!


    更何況她的老子又是個慣賣女兒的,琳琅若從周家出來,楚淮勝豈能善待她?


    楚琳琅知道母親在擔心什麽,隻拍著她的手安慰:“您見過哪個府裏納妾,大娘子便要死要活的?您不必擔憂,女兒會把自己的日子過好的。”


    孫氏聽了,這才略略放心。


    果然不出楚琳琅所料,待送走了鹽商親家後,趙氏便繃著臉對楚琳琅和周隨安道:“我方才的話都是真的,前街的李媒婆已經給選定了人,是臨鄉前村私塾胡先生的二女兒,芳齡十七歲,識文斷字。我昨兒親自去看了,那姑娘文靜,性子純良又好生養。我看得歡喜,便留了定親的頭麵和銀子,還請了裏長見證,簽了文書,過兩日,胡家就送人過來。”


    周隨安這才知母親竟然如此自作主張,不由得大驚失色,連忙轉頭看向楚琳琅。


    關於納妾的鬧劇,這幾年時有發生,最後總能讓楚琳琅攪黃,然後母親便一哭二鬧三上吊。


    以至於周隨安一聽納妾就腦門發緊,覺得自己又要在油鍋上慢火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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