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怕萬怕,這紙兒還真被這男人撿去了!


    他當著周隨安的麵忍而不發,卻眼巴巴跑到自己跟前突然亮牌。這是拿捏著她是婦道人家,更好突審開口啊!


    想到這,楚琳琅反而迅速鎮定下來,眨巴著眼睛柔笑著,假裝不認得司徒晟拿的是什麽。


    司徒晟當然知道這東西是誰掉的。楚琳琅昨日挾持六皇子時動作甚大,他親眼看見這紙從這婦人的腰間掉落下來的。


    六皇子昨日詢問那個姓周的通判軍中賬目事務時,這位新任通判周大人到任半年,卻一問三不知,渾然還沒有進入狀態。


    可這個通判大人的家眷卻懷揣著這麽一張叫人浮想聯翩的賬……


    司徒晟並沒有將這賬單給六皇子看,卻讓人去看顧著周家的宅門,在這婦人出門時,“趕巧”出現在她吃飯酒樓的對麵。


    果然不出所料,這婦人看到他出現在米鋪後,立刻下樓來了。


    司徒晟懶得兜圈子,拿出了那頁紙,在楚琳琅的眼前晃了晃:“夫人要找尋的,應該是這個吧?”


    楚琳琅直覺想要否認,可他這麽篤定,顯然肯定是自己掉的,說些故作不知道的蠢話,恐怕難以蒙混過關。


    她沉默了一會,半抬頭怯怯問:“大人,您知道這是什麽嗎?”


    司徒晟看她又裝起柔弱,嘴角倒是微微勾了勾,他擺手示意,請楚琳琅入了一旁讓小廝包下的僻靜茶室裏。


    待二人落座,小廝倒了茶。楚琳琅為了盡地主之儀。還特意殷勤用竹鑷子在小盤子裏夾了香梨塊,幫司徒大人調了一杯果茶。


    伴著陣陣梨香,司徒晟開口緩緩道:“十二年前,邊關負水戰敗,護國大將楊巡戰死。他的長子被荊國俘獲,並投降荊國人。此事舉國震驚,楊家留京的家眷也悉數獲罪問斬。據說楊將軍戰事不利,其實是因為連州的輜重出了問題,當時牽涉貪墨的官員被抓了幾個,可是失蹤的輜重銀兩全無了蹤跡。我看夫人丟的這張紙上,記錄的好像就是當年的幾筆。”


    伴著他低沉清朗的聲音,楚琳琅的盈盈雙目和櫻桃小口,一起慢慢撐大了!


    為了敲山震虎嚇住張顯,楚琳琅偽造的名頭不過是連州一年前倉稟失火丟失的賬目。


    可這些帳都是她胡亂寫的,數目也不大,都是些糧官雞鳴狗盜的小勾當,跟那個什麽連州貪墨的震天舊案有什麽關係!


    這個閑官少師血口胡噴,非要將這張紙跟十二年前幹係朝綱的大案牽強到一處,他這是打算讓連州六月飛雪,製造冤案,弄死她一家啊?


    楚琳琅不光是腳底板冒汗,就連後背也濕噠噠一片了。


    不過她依然麵上帶笑,小心翼翼地解釋:“大人,我雖然是婦人,可也認得官章。您難道沒有看出這官印的紋路似乎不太對嗎?”


    一個蘿卜刻出的章,哪裏禁得住推敲?若仔細看,自然能辨出真假!這個司徒晟居然看不出?


    聽她這麽說,司徒晟眯起鳳眸,看了看那紙,似乎沒有看出來,隻是道:“夫人還不認,難道是想要包庇賣國奸佞?”


    楚琳琅無奈道:“大人不信?請讓奴家指給你看。”


    說著,她伸出了纖纖手指,在那官印的紋路上指:“你看,真正的官印是有瑞燕紋路的,可這裏瑞燕胖如肥雞,必定是假的……”


    司徒晟垂著眼眸拿著紙,任楚琳琅的細指來迴比劃。


    楚夫人不光臉蛋美,那雙手也美甚,手指纖美……而且氣力大得很!


    就在指點的節骨眼,楚琳琅突然伸手,將司徒大人裏的紙一扯,然後利索一團,猛塞入了口中,用力咀嚼吞咽……


    從始至終,司徒晟並未阻攔,隻是濃眉微微挑起,盯著楚琳琅不動。


    直到楚琳琅咽不下去,噎得直捂脖子,他才伸手夾起梨塊,學著楚琳琅方才的樣子,衝茶倒水,調了一杯果茶,體貼遞給快要喘不過氣來的通判夫人。


    楚琳琅顧不得許多,大飲一口,好不容易咽下去後,便聽司徒晟讚許道:“楚夫人多才多藝,能吞下那麽大的紙,真讓在下大開眼界!”


    若不是被逼無奈,楚琳琅也不會這般行事。反正他看出了那賬目為假,自己就算吞了它,他又奈她何?


    她雖然假了賬目,卻沒有拿它作奸犯科構陷旁人,除了張顯以外,別人隻會當是無知愚婦的無聊舉動,就算他是皇子少師,也不能平白構陷地方官員!


    所以她努力平複了胸口的哽噎後,鎮定道:“是大人您先嚇著奴家了!這東西就是我自己胡弄的無聊玩意,大人非要拿它跟朝中大案聯係,也請拿出證據!我夫君是半年前才剛到任上,跟州中那些陳年案子全無幹係!”


    司徒晟笑了一下,他生得實在是好看,這一笑之下,竟然有陌上花開的驚豔之感。


    可惜那好看的薄唇裏吐出的卻是些閻王詞令:“你已經吞了,誰知道真假?我若跟六殿下說你私毀證物,你又如何辯駁?”


    “你……”楚琳琅一時也無他法。


    這個司徒孫子若是立意攀附,要把這些無聊把戲往朝廷要案子上扯,她一個小小通判官眷有什麽法子?


    想到這,楚琳琅的眼裏迅速湧出了淚意,跪伏哽噎懇求:“司徒大人,您是京城下來的人中龍鳳,何苦為難我這女流之輩?我若是真犯了什麽罪狀,您自說出個數目來,奴家雖然並非富戶出身,可也會盡力拿取些孝敬大人的!”


    生怕他不信,楚琳琅從懷裏掏出一包銀子:“大人且先收下這些,其他的容得奴家再慢慢籌措……”


    他這麽血盆虎口,胡亂攀扯,無非是京官下來敲竹杠,若是如此,倒也好辦,就是荷包出血罷了!


    司徒晟長指頭敲了敲桌麵,盯著楚琳琅忽軟忽硬,淚眼婆娑的臉,突然問道:“聽夫人的口音,是水鄉江口人吧?”


    楚琳琅一愣,她想起昨日這位大人似乎也問了自己這問題。她點了點頭:“大人去過那?”


    不知為何,她發現這男人問話時,目光犀利遠勝方才,似乎她是不是水鄉江口人比那賬目的真假更為重要。


    司徒晟慢慢道:“不曾去過,不過倒認識幾個江口人。”


    楚琳琅此時無心跟他閑話家常,隻急切想要洗清夫君的嫌疑。


    她再次道:“奴家私房錢還是有些的,不知司徒大人現在下榻何處,我一會叫小廝送給大人可好?”


    司徒晟拿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攀附,顯然要吃些肥美的。


    這種從京城裏出來辦差的,哪個不是想要趁機收刮下民脂民膏?楚琳琅不敢吝嗇,打算破財免災,隻求這司徒碎催別太貪婪,她拿不出價就糟了。


    司徒晟看著她略顯焦灼忐忑的眼神裏並無其他,對他方才的問話似乎也毫無反應。


    他終於起身,冷冷道:“夫人若是沒有作奸犯科,何必如此惶恐?這場官司且記下,還請夫人以後謹言慎行。”


    說完,他站起身來,帶著小廝,大步離開了茶室。


    當司徒晟走出茶樓,來到斜對麵街角後,他的小廝觀棋有些猶豫不定道:“先生,她……好像沒有認出您來,可是為了萬全,要不要……以絕後患?”


    當年先生年少,避居江口,曾經跟那個販鹽的小丫頭起過齟齬,若是被她認出來,隻怕要招惹許多無謂麻煩。


    司徒晟看了看觀棋,淡淡問道:“你若是她,會認出我來嗎?”


    觀棋被問得一滯,先生年少生過一場大病,加上生活困頓,滿臉病容,瘦弱不堪,與現在高大英俊的模樣判若兩人,就算被點破,恐怕也叫人不能聯想到一處。難怪那個蠻丫頭沒有認出先生來。


    至於觀棋,因為從未在那丫頭麵前露麵,也不怕她認出。


    就在這時,司徒晟緩緩道:“我方才逼她到了窘境牆角,又引著她往江口說,依著她的性子,若是認出我,一定會攀舊交情,外加言語威脅,豈會割肉拿銀子賄賂我?”


    第10章 長亭相送


    觀棋聽了先生的話,覺得有道理。


    畢竟這鹽販子家的丫頭飛上了枝頭,成了正經官太太。若她沒有認出先生,也不必節外生枝,河水不犯井水,大家落得相安無事才好。


    隻是想著她少時欺負先生的囂張情形,觀棋還是有些憤憤不平。


    依著先生的性子,大約也不會忘記,就是不知這臭丫頭會不會再犯到先生的手中……


    不過他們都已經出來了,司徒晟並沒急著離開,他一會要去臨縣,須得等馬車過來,就站在了街角處。


    過了一會,那楚夫人從酒樓裏領著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娃娃下了樓。


    看楚琳琅給那女娃娃擦拭嘴角的溫柔樣子,還真無法想象以前的她是個什麽粗野德行。可見女人若當了娘,也算脫胎換骨,仿佛換了個人。


    觀棋忍不住自言自語:“那是她的女兒?長得倒跟她挺像……就是不知她能教養出什麽好的來?那周大人求娶婦人倒也不挑,不是說讀書人最講究女子品行嗎?也是,她模樣長得這麽好,還真是迷亂人眼啊!”


    司徒晟似乎嫌觀棋聒噪,冷瞥了他一眼後,看馬車停在了另一條街口,便轉身大步走過去。


    觀棋迴頭時才發現司徒晟已經走了,忙不迭追攆先生去了……


    再說楚琳琅方才一邊擦拭冷汗,一邊轉身迴了隔壁的酒樓。


    等上樓卻發現隻有丫鬟冬雪領著鳶兒在吃,而剛才還哭得梨花帶淚的尹小姐居然已經先結飯錢走人了。


    原來尹小姐哭得正淒苦時,卻被楚琳琅借口方便甩下。


    她等了一會,也不見人迴來,便叫丫鬟去看,卻發現茅房裏壓根沒人。尹小姐猜自己方才言語冒犯了楚琳琅,她是故意撇下自己,居然連女兒也不帶就走了。


    尹小姐鬧得老大沒臉,再也吃不下,便領著丫鬟匆匆結賬離去了。


    於是鳶兒吃好後,她便帶著孩子迴來了。


    結果等楚琳琅迴府的時候,婆婆趙氏拍桌子斥責:“想你也嫁入我周家七載,總能熏陶些詩書禮儀。芳兒那孩子多乖順的性子,被你領出去,卻鬧了兩個桃腫的眼兒獨自迴來。你就這麽待人的?”


    楚琳琅知道若是細細解釋起來,必定要夾帶著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既然被認定了不能容人,她也懶得解釋,隻低眉順眼地聽趙氏教訓。


    楚琳琅這副滾刀肉的模樣,倒叫趙氏越發沒意思。


    最後她做了決定:“我與劉氏已經說定了,過些日子便讓芳丫頭入門,她既入了我周家,我自然得維護著她,你的性子也要改改,畢竟她為小,你為大,何苦來這麽善妒?”


    聽到這,楚琳琅低眉順眼道:“我嫁入周家後,母親點頭讓我主持中饋。那時家裏值錢的東西,大約隻有睡覺時的兩副褥子。是我拿了私房錢買了滿院子的雞鴨,又置辦幾畝薄田,這才一路將日子接續下來。後來田地被征漲了銀錢,又置換了間鋪子,如此幾年總算有了如今的家當……家裏的大事小情,母親向來放心讓我做主,怎麽現在卻連招唿都不打,就要越過我給隨安納妾?”


    楚琳琅說得毫不誇張,當初的周家就是這般困頓。


    幸好楚琳琅在娘家幫襯父親生意的時候,留心眼私存了張數額不算大的銀票子,當初她從楚家跳窗逃跑的時候,就將銀票子縫在了衣服襯子裏。這才能買丫鬟置家產,讓周隨安可以靜心讀書,考取功名。


    趙氏雖然訓起兒媳來甚是厲害,可操持中饋卻沒法跟精明的商賈女兒比。眼看著飯桌上不再是粗茶淡飯,自然也任由著楚琳琅折騰。


    現在楚琳琅問她為何不跟家裏主事的兒媳婦商量,趙氏還真說不出什麽高妙名堂來。


    可這一番話,也激起趙氏怒火,疑心楚琳琅在臭顯擺錢銀,暗示周家靠她養,臉色不由得一沉:“怎麽?我還沒入棺材,就做不得周家的主了?你一直不能生養,賺銀子再多有個屁用!我豈能看周家斷了香火?”


    楚琳琅半垂眼眸道:“香火的事情,的確是兒媳讓娘操心了。不過那尹家姑娘……還是算了吧。”


    趙氏一聽,氣得大拍起桌子:“你說得可像話?信不信就憑這善妒,我可以讓隨安休了你!”


    楚琳琅起身走到了婆婆身邊,伸手替她拍著後背順氣,柔聲細語道:“母親,你聽我把話說完啊。兒媳自然是相信母親的眼光,那尹小姐著實不錯。可壞就壞在,她有個做京官的姨父……”


    趙氏一瞪眼:“有這高官的親姨父豈是壞事,這等關係對隨安大有裨益!”


    楚琳琅心內哂笑了一下,麵上還要和顏悅色解釋:“母親不在京城,自然不清楚那京司衙門的門道。尹家那位連襟是在兵司泰王的手下做事,得力得很。可是這次陛下命六皇子巡視邊疆城鎮,懲治軍資運營的腐敗,明顯劍指泰王經營的兵司。您也聽說了,隔壁縣的人頭落得跟撼動秋日柿樹一般。京城裏又有怎樣的風雲變化誰人能知?這個節骨眼,您怎麽敢讓隨安往這等要命的關係上湊?”


    楚琳琅說得是實情,這些話,是她今日跟知府書吏夫人分開時候,知府夫人暗暗提醒她的。


    昨日事出突然,她也被氣昏了頭,才跟周隨安大吵了一番。


    可待冷靜之後,她終於想清楚了症結,便從尹芳雪的嘴裏探了探,打聽出了那位尹家連襟的門路。


    在知府夫人含蓄暗示的話鋒裏,她隱隱明白了尹家連襟如今的處境,所以現在說的話有理有據,並非虛無妄言。


    趙氏雖然不將兒媳放在眼中,卻最看重兒子的前程。就算那尹雪芳千好萬好,也沒有周隨安的大好官途重要。


    當年她亡夫不就是受了至交牽扯才被撂倒的嗎?周老爺雖然沒有落罪,卻丟了官職賠了家產,滿腹鬱悶地病故。


    趙氏夢見過去的苦日子,都會深夜驚醒。現在聽琳琅這麽一說,她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不僅身子前傾問:“你說得……可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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