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飄散著黑色的紙灰,香燭快燃盡了,父母的臉孔想起來竟是那樣的陌生。

    臥室也變了樣子,看起來曾經被用作客房。蕾絲花邊窗簾換成了進口繡花窗簾,梳妝台變成了長形書桌,屋裏的小擺件也沒了脂粉氣。從窗戶看出去,寒冬季節,花木都枯萎了,冰冷的大理石鋪就的小徑襯得景象更加蕭條。

    夏茹溪撫著自己的手臂,覺得很冷。這寒冷的感覺也不是沒來由的,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她簡直覺得可怕。她猝然轉過身,見是張俊言,便直愣愣地盯著他,瞳孔收縮了一下。

    “妹妹。”張俊言站在她麵前,滿麵笑容地喚道。

    夏茹溪吐了口氣,心裏仍然怦怦直跳。

    “你怎麽會到我房裏來?”

    “我迴自己房間,看你房間的門開著,就進來看看。”張俊言說著又往前走了一步,夏茹溪忙後退一步。他有些惱怒地說:“這麽多年沒見你了,怎麽還是一見我就躲?”頓了頓,他把夏茹溪的臉蛋看了一遍,又輕浮地說,“在外麵你好像沒吃什麽苦頭,人越來越漂亮了啊。知道為什麽我還沒有結婚?因為我知道你遲早會迴來的。”

    這樣直接的調戲讓夏茹溪很不安,更覺得反胃。她沒表現出來,隻是平靜地說:“我們是兄妹,你說這種話可別被人聽見。”

    張俊言碰了個軟釘子,卻放肆地笑道:“怕誰聽見?你以為我怕誰聽見?”

    夏茹溪恨極了他,倒是很勇敢地瞪著他,“你忘了昨天爸爸還讓你跟我道歉,你再這樣,我就告訴爸爸。”

    兩人對峙著,夏茹溪毫不示弱的逼視讓張俊言相信她真會那麽做。他首先轉移了目光,仍是一臉怒容,指著夏茹溪氣唿唿地說:“總有一天……你等著,總有一天,爸爸也護不住你!這輩子,你別想再逃出這個家!”話畢,他怒氣衝衝地走出去,把門狠狠地摔上。

    這迴夏茹溪雖然占了上風,卻覺得煩透了,便去了奶奶的房間。宋奶奶本是睡著的,聽到開門聲,又醒了過來。

    夏茹溪悶不吭聲地坐在床邊,宋奶奶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握著她的手,聲音微弱地說:“怎麽迴來了?你爺爺去了,不久我也是要走的,你這個時候迴來幹什麽?”

    夏茹溪望著那隻枯瘦的手,臉色緩和了些,“我不得不迴來,您別關心這些了,好好養身體。”

    宋奶奶長歎一口氣,“我就知道是那兩個人惹的事兒,冒冒失失地跑來找我跟你爺爺,我就擔心會害到你。”

    本來心不在焉的夏茹溪忽然抬起頭來,“什麽兩個人?奶奶,誰來找過你們?”宋奶奶從衣服裏麵掏出夏茹溪的照片,遞給她,“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其中那個男的說是你在濱海的朋友,這照片就是他給我們的。”

    夏茹溪拿過照片一看,立刻就明白俞文勤來過西江了,可能還打聽到了一些關於她的事。迴到西江後,她的心仿佛死了,現在又像是被激活了一半,另一半是在為俞文勤擔驚受怕。

    “他們什麽時候去找你們的?”

    “你爺爺走的那天。老頭子也許是因為看到了你的照片,心滿意足了,所以晚上就走了。他哪知道多等兩天就能看到你,也能跟你說說話了。”宋奶奶說著就傷心起來,捶著胸口,號啕大哭,“可憐我後半輩子啊,先是送走了兒子、媳婦,還要再送走老伴兒。老天為什麽不先叫我死了,好讓你爺爺見見你……”

    夏茹溪聽著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自己也快崩潰了。她抓著老人的手,輕輕地喊道:“奶奶,奶奶,您別這樣,別這樣……”最後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麽了,隻感到她和世上唯一的親人是最命苦的,便趴在奶奶的胸口悶悶地哭著。

    窗戶關得不嚴實,冬天的冷風從縫隙裏吹進來,不久,風越來越大,一波一波地撞在窗戶上,像是要把窗玻璃給撞碎了。

    第二日,夏茹溪出了一趟門。她跟張越杭說要到西江市裏四處轉轉。張越杭打電話給張俊言,讓他從自己的公司裏調了輛車來。張俊言不但調了一輛“梅賽德斯”,還給配了個司機。夏茹溪拒絕了司機的陪同,拿了車鑰匙,自己開車去了市中心。

    她在市中心買了香燭、紙錢和當做祭品的水果和鹵肉,準備去城外父母的墓地。西江市這十年來城區擴寬了許多,路標牌上的路名,夏茹溪大多不認識,以往那些標誌性的建築物也被新建的高樓大廈淹沒了。好不容易下了複雜的立交橋,她又不知身處何方了。一路往前開,房子不那麽密集了,她把車停在路邊,放下車窗,頭探出窗外,望著遠處那座大橋,一列火車正轟隆隆地開過去。

    她記起小時候曾在橋下生長的雜草叢裏摘到過紅黴果。過了那座橋就是西江市卷煙廠,她家就在工廠附近的宿舍樓裏。知道了自己的方位,她繼續往前開車,並看了一下交通情況。這兒的車輛不多,她便決定直接拐到右邊的一條道上去。她小心地駕駛著,後麵一輛小賽歐卻莽莽撞撞地開過來,不輕不重地擦了一下她車子的車身。

    一起小小的交通事故。夏茹溪停下車來檢視,賽歐的主人也打開車門出來了,是個與她年紀不相上下的女子。女子沒看夏茹溪,隻是以很誇張的表情望著她的車:“哎呀,怎麽撞上了這輛車!”

    夏茹溪見車身隻有一點兒擦痕,心想也不是自己的車,決定好心放這個女人一馬。

    “以後當心點兒吧。”說完,她轉身要上車,肇事的女人卻拽住她說:“等等,這是你家的車嗎?”

    夏茹溪納悶她為何這樣問,又想到那個家算不算是她的家呢?然後她抗拒地搖頭,“不是。”

    “那這車一定是別人幫你借來的。”女人一臉沮喪,又指著車牌號說,“聽說上次有兩個人在酒樓的停車場裏見到這麽好的車,就站在旁邊拍了張照片,結果被車主人張俊言董事長和他的保鏢看到了,把他倆打得很慘啊。”女人臉上是懼怕的神情,眼眸裏卻閃過鄙夷,“拍張照片都被打,我還把車給撞了,這次死定了!”

    夏茹溪雖然也憎惡張俊言,不過怎麽說現在也是她開著這輛車,聽這女人說起張俊言的惡行,臉上不覺露出幾分羞愧。她一點兒也不想女人知道自己跟張俊言的關係,隻想快點兒脫身,便掙開女人的手,“你別害怕,我保證你不會有事的。”

    女人還是緊緊地抓著她,眼睛斜了斜。夏茹溪敏感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有輛黑色的車停在路邊。

    女人小聲說:“怎麽會沒事?那輛車裏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夏茹溪頓時警覺起來,狐疑地望著拽著她的女人。

    “我是俞文勤的朋友許靜,一直想找你來著,但是你家門口那條街上每天都有些很兇的人來來往往,我隻好找這個機會了。”

    夏茹溪驚訝了一下,正要問俞文勤在哪兒,許靜直起身笑道:“我們走到橋下麵去,假裝商量和解,怎麽樣?”

    夏茹溪鎖好車,率先往橋下走。許靜看了那輛黑色的轎車一眼,而俞文勤正站在離那輛車十多米的站台上遠遠地望著她們。

    橋洞旁邊密密地長著半人高的草,已經枯黃了。橋邊是個小土坡,西江市的鐵路剛建好時,許多人爬到土坡上去看火車。夏茹溪曾經也被父母帶到土坡上去過,羨慕地望著車窗裏那些被火車帶到遠方去的人。父親許諾她,到放假時,就帶她坐火車去北京。那是老實巴交的父親對她許的最大的諾言,卻沒有實現。後來西江市又建了機場,人們又去看飛機了。這土坡被人冷落了,成了個偏僻的地方,隻有些情侶圖清淨,偶爾來這兒幽會。他們顯然覺得這地方不值得珍惜,隨意丟棄易拉罐、紙巾、煙盒之類的垃圾,如今已是髒亂不堪。

    夏茹溪仰望著那小土坡,似乎記起了父親的樣子。父親性格懦弱、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說是無能,他在工作上沒有絲毫建樹。“這個地方變化很大吧?”許靜在她身後說。

    “嗯。”夏茹溪淡淡地應了聲,“俞文勤在哪裏?”

    “就在這附近。那天他也在靈堂裏,隻是你沒有注意到。”

    夏茹溪秀眉微蹙,慶幸俞文勤沒有同她一起來,擔心他在這個地方有危險。

    “你叫他趕緊迴濱海,越快越好。至於原因,我現在沒法跟他解釋。”

    許靜沒有立刻迴話,隻是看著夏茹溪的側臉,“我想,你至少得給他個理由吧?不管你愛不愛他,他是為你而來的,你卻連麵都不見就要趕他走。”

    夏茹溪沒料到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對俞文勤心中有愧的她倒是語塞了。

    “我有我的難處,有些事我不能說,希望他能諒解吧。”

    “你對我別起疑心,我在西江市出生、長大,你家發生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

    夏茹溪緊抿著唇,並不言語。她仔細想了想,俞文勤是外省人口,那些人不至於對付他,而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你好像知道些什麽呢。”夏茹溪隔了好一會兒才說,“若是平常人,直接上門來找我就行了,何必大費周折?”

    “西江市誰不怕張俊言啊!隻要是有關他的事,我不謹慎點兒,沒準兒會死得很慘!”許靜頓了頓又說,“而且,我隻是個小律師,打打離婚案子。憑著職業的敏感,覺得你和張家的內情挺複雜的。不過你放心,雖然我好奇心重,但也不會多事。”

    夏茹溪心想,好奇心重的人不會多事才怪了。她決定跟這個女人不要再有任何交集。

    “那就最好,我的話你轉告給俞文勤。既然你說過不會多事,也不用管我給不給他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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