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靜也不要求她非得給俞文勤一個交代,原本隻是想傳達給她這樣一個信息——俞文勤是珍視她才來這兒的,不應該對他有所苛責。

    兩人默默地走迴去。夏茹溪見那輛車還在,目光稍稍轉移,便看到俞文勤站在遠處的公交站牌下。冬天天氣本就陰霾,像是彌漫在人心中的哀愁怎麽也抹不開。寒風吹過,俞文勤拉緊了大衣,雙手摟在胸前,始終望著她們。

    這種對望的場景真淒涼。夏茹溪的鼻子一陣發酸,他是在濱海那個氣候溫暖的城市裏長大的,從沒有受過這種寒冷。

    俞文勤仿佛很想過來,卻又有百般顧慮。他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迴去。他終於鼓起勇氣往前邁步時,夏茹溪卻轉過身去,鑽進了車子裏。

    許靜扶著車門,見夏茹溪低垂著頭。待她仰起臉來時,許靜看到了她頰邊的淚水。

    “他是個好人!”

    許靜緩緩鬆開了手,她清楚這句話的含義——不管他們有什麽樣的過去,俞文勤究竟愛她有多深,到此時都結束了。

    車駛離的那一刻,俞文勤也停下了步伐,眼前模糊的景象裏隻有許靜一個人的身影。她或許是麵朝著他,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她慢慢地朝他走去,什麽也沒說就把他抱住了。

    也許,自此刻開始,傷心的過去都應該忘掉吧,記住這新的開始。

    夏茹溪的父母安葬在離城區三十公裏的一座山上,墳地在山窪裏。冬天下過雨的早晨,濃稠的白霧氤氳在兩座淒寂的墳頭,一條泥濘的道路蜿蜒而過,通向遠處的玉米地。村民們大都沿著這條路去地裏幹活,但無人順路去祭拜。墳前因為無人踩踏,野草瘋長得鬱鬱蔥蔥,已經掩蓋了墳頭。

    夏茹溪把黃紙和香燭放到地上,撥開兩邊的枯草,用腳踩出一條小徑來,才抱著紙和香燭跳下斜坡。擺上祭品,燃起香燭,她一張張地焚燒著黃紙,開始迴憶父母的樣子。

    山上冷風徹骨,淡藍色的火焰借著風勢吞噬著黃紙。空中飄散著黑色的紙灰,香燭快燃盡了,父母的臉孔想起來竟是那樣的陌生。她連忙雙膝跪地,額頭抵著濕冷的泥土,磕了三下才直起身,然後眼神飄忽地望著麵前的兩座墳。如果當年不發生那些事,父親這時候或許正在哪個工友的家中下象棋,母親或許一邊看電視,一邊嘮叨著她的婚事。爺爺也已經去了那邊,應該團聚了吧?她的唇輕輕地動了動,目光穿過雨霧,仿佛在跟另一個世界的靈魂對話:我會侍奉好奶奶,她要很晚很晚才會過去。

    迴到張家,她直接去了奶奶的房間。奶奶靠床坐著,望著窗外的天空發呆,見到孫女進來,她轉過臉輕聲問:“去過了?”然後眼角便有淚水淌下來。

    夏茹溪點點頭,走到床邊坐下,無奈地低喚了一聲:“奶奶!”

    “你怪我和爺爺嗎?”宋奶奶用袖子抹淚,又哽咽地說,“這麽多年了,想起你爸爸最後一次來家裏,我還給他臉色看,我就……”說著又傷心地哭起來,話也說不下去了。

    夏茹溪抿了抿唇,握緊那隻枯瘦的手,“不怪了,這事兒怎麽也追究不到您頭上。”

    “我們也是沒辦法。你爺爺一直都是騎著三輪車,四處給人拉貨,做點兒臨時活計才能養家糊口。三個孩子,也就養活了你爸爸。就靠那點兒收入還給你爸成了家。我們也不指望你爸媽那點兒微薄的工資給我們養老,所以你爺爺一大把年紀了,還是騎著三輪車風裏來雨裏去,給我和他掙點兒生活費。”

    宋奶奶幾次都傷心得說不出話來,但每次哽咽後,她仍是堅強地開口了:“你爸和你媽那麽年輕就死了,我跟你爺爺白發人送黑發人,都傷心得也想死了算了。但是想到還有你,還要給他們辦後事,那時候又沒錢,買不起兩塊墓地,隻能運迴我的老家,在村子後麵的山窪裏找塊地下葬。心心,我跟你爺爺心裏也苦得很,這一生哪裏有一天順心的日子?原來想著張家收養你,你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夏茹溪沒有去聽後麵的話,對於爺爺和奶奶,她一直替父母擔著一份歉疚。他們含辛茹苦地把父親養大,沒享過一天清福。哪料到父親無能,死前沒能給自己在世上掙得一席之地,死後也沒錢買個葬身之處。爺爺奶奶不但後半生都承受著這麽大的創痛,還時時刻刻被愧疚之情折磨著。

    他們根本不用愧疚,父母的悲劇並不是他們造成的。她也不能一一追究那些將她父母推向絕路的人,因為父母麵對命運的壓迫時還不夠堅強,所以他們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唯一的女兒。

    而她這個被命運推向黑洞裏的人,究竟有沒有值得感激的事呢?應該有的,也許就是她跟蔚子凡的相遇、重逢,並讓他也愛上她。

    有人說,最幸運的事莫過於你愛的那個人正好也愛著你。如果非要她感恩,那便是這件事了,她黑暗的生活終於有了一線光明。

    蔚子凡搬迴了父親在市區給他安排的豪宅。從那天之後,他再沒見過夏茹溪。他刻意地壓製住對她的想念,也不去打探她的任何事。然而,總有那樣靜謐的夜晚,風吹得書房的窗簾輕輕地晃動。想起以前,自己與夏茹溪各自占據著書房的一角,他們都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偶爾抬起頭,便看見夏茹溪正在看著他。她撞上他的目光,立刻驚慌地低下頭去。

    他從文件堆裏抬起頭,忽然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盯著書桌那一端,窗簾下仿佛有個身影坐在那兒。夜風吹起了窗簾的一角,他眨了眨眼睛,那兒卻隻有一張空空的椅子。他悵然若失地用手撫著下巴,眼睛仍然盯著那兒出神——再沒有她了。

    被一種無法抵製的寂寞感擊垮了,他拿起手機,撥出她的號碼,聽筒裏傳來一個冰冷而機械的女聲:“您所撥打的用戶已停機……”

    他緩緩地放下手機,知道自己那次便已將她徹底地驅逐了。他發呆了很久,鬼使神差地點開網頁,給那個號碼充了值。

    他似乎沒什麽變化,低調地生活,沉穩地工作,隻是發呆的次數多了起來。無事可做的時候,他沉默地望著窗外,然後在手機上按下她的號碼。

    無論撥打多少次,聽筒裏傳來的是那句重複的話。這種聯絡工具再也無法找到她。

    久而久之,他相信這個電話再也不能接通,隻是撥打她的電話已經成了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

    他當然也知道,染上一種習慣很容易,要戒掉卻很難。

    早上,他剛到公司,手機便響了,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看到那個號碼,他的心狂跳了一陣,緊張而期待地接起來,卻令他失望了,聽筒裏傳來的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蔚先生您好,我是xx地產公司的,您租下的那套房子現在要出售,請問您是否還有購買的意向?”

    蔚子凡因為失望而有些惱這個人,剛要拒絕,轉念又問:“現在要賣了?我可以買,但要跟業主談談。”

    “是這樣的,業主目前並不在濱海,我安排您跟委托人麵談行嗎?”

    蔚子凡恍然,難怪她的電話怎麽也打不通,原來她早就決定了要毫不留戀地斬斷與這兒的一切聯係,甚至連房子也要賣掉了。他卻一遍遍地撥著她的手機,現在還要買下她的房子。她決意拋棄的東西,他卻要再拾迴來,真是傻氣又可笑!

    想歸想,他仍是對那個人說:“待會兒我會派人給你送訂金去,你盡早安排我跟委托人見麵。”

    這個下午,蔚子凡與林澤秋頭一次見麵。林澤秋將他視為情敵一般,迅速地打量他一遍後,便暗暗在心裏較量——年輕有為,外形英俊灑脫,加上不流於俗的高貴氣質,林澤秋最後隻好安慰自己,兩人或許根本沒有可比之處。他心知難得這樣一個碰麵的機會,最重要的是先拿迴東西。

    收起遐思,在地產經紀人的熱情介紹下,他向蔚子凡伸出手。蔚子凡輕輕一握,淡淡地瞥了林澤秋一眼,“夏茹溪人在哪兒?”

    林澤秋被他無視了,雖不計較,也沒有大度到老實地迴答他的問題。他接過文員小姐遞來的茶,喝了一口才不疾不徐地問:“你找她做什麽?”

    “既然如此,我跟你多說無益。你轉告她,我現在不恨她了,放在我這兒的東西,隨時可以來拿。”說完他作勢要離開。

    “等等!”林澤秋叫住他,又跟地產經紀人說,“您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們想單獨聊聊。”

    地產經紀人本來就因為他們不是談房子的事而有些鬱悶,林澤秋這樣一說,他的臉色有些為難。蔚子凡聞言也轉過身子,疑惑地看看林澤秋,又把目光落到地產經紀人的臉上。地產經紀人剛收了訂金,這會兒被他盯著看,心裏有點兒慌,便起身出去,順便把門也給帶上了。

    屋裏隻剩下兩個人,蔚子凡坐迴椅子上。林澤秋清了清嗓子:“我本來也要去找你的,茹溪讓我向你拿迴東西。”

    “你是她什麽人?”蔚子凡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放在你那兒的東西,正是茹溪要交給我的。”林澤秋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恨她,但我想你一定沒看過裏麵的東西,否則你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了。”

    “我不會低級到隨便去動別人的東西,即使是在她那樣傷害了我以後。”

    林澤秋看蔚子凡的眼神裏多了幾分讚賞,“裏麵的東西與你無關。不過,你該物歸原主了。”他掏出一張紙條,連同一張身份證遞給蔚子凡,“你看看這個就明白了。”

    蔚子凡接過來看,是夏茹溪手寫的字條,讓他把東西還給一個叫林澤秋的人,並蓋了她的私人印章。他把紙條收起來,核對了一下身份證上的名字後,還給了林澤秋。

    “她人在哪裏?”

    “迴西江了。”林澤秋的語氣隱含著濃濃的擔憂,“我現在也聯係不上她。”

    “真迴去當大小姐了?”

    “我沒你這麽樂觀。你不了解茹溪,也不知道她經曆過多少事。大小姐?我倒真希望她有那麽好命。”

    “難道不是?”蔚子凡仍是嘲諷的語氣,但神情已逐漸變得疑惑。

    “不是。”林澤秋見不得蔚子凡提起夏茹溪時一臉的譏諷,想到夏茹溪是那麽重視他,也許連她冒著危險迴西江都是因為他誤解了她。林澤秋覺得有義務為她解釋,在不觸及那件事情的前提下。

    “夏茹溪這個名字是我替她取的。你應該知道她以前叫宋語心,姓隨她的親生父親。你說她是大小姐,應該是她被收養以後,那家人姓張。”“她被收養過?”

    “十歲那年吧,她遭逢了最大的不幸,父母雙雙過世。”林澤秋沉思著說,“那事兒得從二十年前說起,茹溪的父母是西江市卷煙廠的兩名普通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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