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著我的嘴唇,眼神迷離,“隔了那麽久才來看你,有沒有怨恨我?”

    “沒關係,這裏我可以自己搞定。”

    “幾個月前,父親撒手不管了,讓我全麵接管天空集團的事務,忙得我在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根本沒有時間來阿爾斯蘭州。”

    “可憐的莫妮卡,你一定忙壞了吧?”

    “是啊,我才那麽年輕,就要與那幫老家夥搞腦子,簡直就是縮短壽命!天空集團的內部很複雜,尤其在這種危難時刻,高管們隻關心自己利益,彼此之間勾心鬥角,搞得我神經衰弱,長期失眠,我擔心就要得憂鬱症了!”

    “隻要你和你的父親不放棄,一定還有希望的,我也肯定能看到!”

    “在美國的監獄待了那麽久,你的中文一點都沒退步啊?”

    “哦,最近我的中文說的不少。”

    “怎麽會呢?”

    不想解釋關於童建國的事,但有件事我必須要告訴她,貼著莫妮卡的耳朵說——

    “我就要獲得自由了!”

    她立刻往後退了半步,疑惑地看著我,壓低聲音問:“抓到真正的兇手了?我怎麽不知道呢?”

    “不。”

    “奇怪啊,你才關了一年,不可能那麽快就給你減刑的啊!難道法官給予你特赦了?”

    “不。”

    兩個“不”說得很平靜,卻使莫妮卡越來越著急:“到底是怎麽迴事?快點告訴我?”

    她的急脾氣又來了,我還是貼著她的耳朵說——

    “三天後,我將越獄。”

    幾秒鍾的沉默之後,莫妮卡的表情凝固住了。

    “別擔心,我會活著出去的!”我再度將她緊緊擁抱,“我要自由!”

    “等一等!越獄?你瘋了嗎?”

    雖然獄警肯定聽不懂中文,但她還是對我耳語。

    “我沒瘋,我很理智。”

    “這裏是肖申克州立監獄,美國最殘酷的地方,沒人能從這裏逃出去!就算你能逃出監獄圍牆,也不可能逃出這片荒漠,開車進來就要許多個小時,你會活活渴死餓死的!”

    “我有我的計劃。”

    “god!”她用力搖了搖我的肩膀,“我可不想接到典獄長的通知,說你在越獄中被擊斃,或者越獄後永遠地失蹤——屍體被禿鷹吃掉了!

    ”

    但我絲毫不為所動:“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我的命運,怪不得任何人。”

    “你信不信為了你的生命,我會向典獄長告密,讓你被關在禁閉室裏不能越獄!”

    “不,我不信。”

    我已從她的眼裏讀出了心裏話:“不,我怎麽會告密,隻是想嚇唬你,讓你放棄這個荒唐的念頭,想要逃出肖申克州立監獄就是癡心妄想!”

    莫妮卡仰頭歎息:“整整一年以前,我突然接到你的電話,說你被警察抓住了,於是我連夜從中國飛到美國,但我沒辦法讓你自由,哪怕一天都沒有!”

    “是,我已經失去自由整整一年了。”

    “我知道你不甘心做一個囚犯,不甘心每天的鐵窗生涯,但你要現實一點,不能因此而送了性命。”

    “可我這樣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從來沒有殺過人,卻被判定一級謀殺罪,要在監獄裏過一輩子!這不是我的人生!我寧願勇敢地毀滅,也不能這樣窩囊地生存——不自由,毋寧死!”

    看著我毅然決然的目光,莫妮卡終於低頭認輸,顫抖著問:“需要我的幫助嗎?”

    “不,我的自由,我自己來完成。”

    “古英雄,我發覺你第一次那麽自信,渾身上下透著勇敢,完全不像從前膽小脆弱的你。”

    自己卻完全沒感覺到,我的目光那麽有力而性感:“也許,肖申克州立監獄已經徹底改變了我。”

    “你越來越值得女人來喜歡你了。”

    “因為我更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嗯。”

    她軟軟地倒在我懷中,像個小女人低頭羞澀,我深深吻了她一下:“莫妮卡,我隻需要你做一件事,就是隨時都開著手機。”

    “答應我,你一定要活著!”

    2009年9月19日,深夜。

    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合上手中的小簿子,活動酸痛的手腕筋骨,長長籲出一口悶氣。

    我的故事,截至今晚已全部寫完,忠實地記錄在這幾本小簿子中。

    後麵的故事將更加精彩。

    小簿子們被我塞進背包,還有醫務室拿來的藥,幾件媽媽寄給我的內衣,一疊黑市交易來的鈔票,至少有一千美元,以及一個大礦泉水瓶、幾塊新鮮的吐司麵包——老馬科斯從餐廳偷偷帶進牢房

    的。

    微暗的燈光照亮我和老馬科斯的臉,他端了一杯涼水舉過頭頂,閃爍著格瓦拉式的目光:“孩子,祝你成功!”

    我也舉起一杯涼水,就當上等的香檳:“馬科斯老爹,祝我成功,也祝你健康!”

    兩隻監獄配發的塑料杯撞在一起,灌入一老一少的愁腸,經過食道刺激隔壁的心髒。

    抬頭看著高高的鐵窗,欄杆外沉沉的黑夜,前幾天狂風突然停止,夜空如此清澈美麗。

    忽然想起那個夢,站在監獄的大操場上眺望星空。

    “謝謝!”我看著老馬科斯的雙眼,“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不,我的孩子,你是gnostics,是我一生等待的人。”他也抬頭看著鐵窗,“我知道你的使命,不是留在這裏慢慢變老,而是逃出這座監獄,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假如我死了,就當從來沒有過我這個人吧。”

    “但這不是你的命運。”

    我戀戀不舍地歎息:“假如我到了外麵的世界,一定會非常想念你的。”

    “明年我就會刑滿釋放出獄,到時候我們可以自由地躺在海灘上曬太陽。”

    “但我還是有些恐懼,外麵的世界可能比這裏更危險。”

    “是,外麵衣冠楚楚的人們,比這裏的罪犯們更虛偽,戴著更厚更漂亮的麵具。”

    “在我前二分之一的記憶裏,我已經看過很多很多了,從沒看到過他們真正的臉,這個世界裏每個人都戴著麵具,說的寫的都是假的,真實已成為奢侈品。”

    用力地說了這麽多,才意識到自己需要保存體力。

    “真實?”他重複了這個單詞的西班牙語發音,“hero,你以為自己所看到的都是真實的嗎?你以為自己也活得真實嗎?包括你自己的人生,甚至你自己的意識。”

    “以前覺得是真的,但現在知道我錯了。”

    “每個人的生命都犯過太多錯誤,但大部分的錯誤都是可以原諒的。”

    “為什麽?”

    “因為我們的人生並非自己的選擇。”

    “什麽意思?”

    老馬科斯又像老師那樣說話了:“好比我們的出生,並不取決於自己的意誌,你無法選擇你出生的國家,也無法選擇你出生的時代。”

    “沒錯,如果讓一個出生在阿富汗的

    孩子選擇,他一定會選擇下輩子出生在美國。如果讓我自己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出生在兩千年前,而不是現在這個年代。”

    “從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刻開始,我們的人生就處處是別人的選擇,父母為我們安排好了家庭成長的環境,每個人隻能按部就班地在這個環境中長大,養成彼此不同的性格,接受注定不同的教育,最後成為天差地別的人生。”

    “性格決定命運,而性格又是童年環境決定的。”

    忽然,想到送快遞的農民工與收快遞的白領們,他們的命運如此不同,但真的是他們自己決定的嗎?一個出生在貧困農村的中國人,可能永遠沒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可能從出生就注定一輩子貧窮;而一個出生在有錢人家的孩子,可能就算讀不好書也有機會上大學或出國留學,堂而皇之地成為白領甚至公務員。

    命運就是如此不公,真正徹底改變命運的人,又能有萬分之幾的概率?

    “你的人生是自己選擇的嗎?”

    我苦笑了一聲迴答:“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以前的人生是什麽樣。”

    “但是,老天賦予了你特殊能力,甚至給了你一個偉大使命。”

    “因為我可以看到,看到人們真實的心,看到這個世界的真相,看到什麽才是人間!”

    “你是讀心術者,也是gnostics!”老頭的雙目炯炯有神,像發現了一塊金礦,“曆史上有一些讀心術者,比如八十多年前肖申克州立監獄裏的掘墓人;曆史上也有一些gnostics,比如巴西裏德斯、馬克安、瓦倫廷……但一個既是讀心術者,又是gnostics,兩者合一的人,你可能是人類中的第一個!”

    “第一個?”

    “hero,你是獨一無二的人!你是注定要拯救世界的英雄!”

    燈光下老馬科斯的臉龐,如同遠古神話裏的人物,線條分明的鼻梁與雙眼,濃密的絡腮胡須,都似雕像保存在我的心底。

    他是真正改變了我的人。

    曾經,我隻是茫然地隨波逐流,想滿足自己的欲望,解答身份的疑問。後來,當我知道自己是古英雄,卻陷入藍衣社的煩惱,接受常青的任務,冒充高能來到美國,妄想騙取天空集團的財富。然而,我卻被流放到阿爾斯蘭州的荒野,失去自由,忍受煎熬,暗無天日!我反而從容地倒在床上,閉上眼睛輕聲道:“晚安。”

    子夜,零點。

    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監倉的走廊,一陣腳步聲走過每個牢房,此起彼伏著囚犯們的抱怨和尖叫。

    “1914!”

    又是阿帕奇的聲音,在58號監房門口響起,隨之飄來濃烈的死屍氣味。

    然而,昏暗的牢房沒有任何迴音,兩個囚犯似乎平白無故地蒸發了。

    印第安人獄警的臉色一變,擰起狼似的眉毛,再度厲聲道:“1914!老馬科斯!”

    沒等裏麵迴答,他已自行打開牢門,其實這是危險動作,囚犯可能趁機奪門襲擊獄警。

    然而,剛等他走入牢房,我便從床上支起身子,睡眼惺忪,口幹舌燥地迴答:“在!”

    接著老馬科斯也探出頭來,打著哈欠:“什麽事?阿帕奇先生!”

    我和老頭都躺在床上,絕不像有陰謀企圖的樣子,獄警用手電掃射狹窄的牢房一圈,也未發現任何異常狀況。

    “你們今晚睡得都很熟啊?”

    阿帕奇大膽地靠近我的床,絲毫不怕我會搶奪他的電棍。

    “是啊!”老馬科斯揉了揉眼睛,儼然剛從夢中驚醒,“白天放風運動得太厲害了,晚上睡覺就特別早。”

    “1914,你呢?”

    我光著上身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迴答:“不是傳說掘墓人就要來了嗎?還是早點睡覺的好,免得半夜裏看見不幹淨的東西。”

    “你相信?”

    “是,不是連你也相信嗎?”

    “也許。”

    阿帕奇麵無表情地退出牢房,重新把鐵門緊緊鎖好,仔細檢查確認了兩遍:“晚安!”

    “明天見!”

    外麵繼續響起查房的腳步聲,我輕聲地問老馬科斯:“你真沒聞到他身上的那股怪味?”

    “不,沒有啊。”

    “難道是心理作用?”

    我又用力嗅了嗅空氣,腐屍的氣味依然揮之不去。

    c區走廊已漸漸陷入沉寂,直到清晨都不會再有檢查了。

    眺望一眼鐵窗。

    新月如鉤。

    躲貓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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