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天南地北飄泊了五年。這五年,我有了自已的家,有了大女兒,大女兒剛剛滿五歲。

    瞭望遠方,山巒疊障,思歸的秋雁掠過蒼穹。難道我的行蹤永遠是在這荒山野嶺,不知所往,不知所終,就像永遠的問號沉甸甸壓在我的心上。山風刮過,曠野那邊傳來女兒與我的喃喃對話:

    爸爸你們石油隊在哪兒啦?

    在山那邊。

    我站在陽台上你看得見我嗎?

    看不見,被好多好多的山遮住了。

    唉——那我就站在屋頂上給你唱歌,該聽得見吧?

    對話讓人心酸,這種心酸往往會延續好長一段時間。成年的我已經不滿足於有職業有穩定收入的現狀,已經厭倦了吉普賽人式的飄泊生活。想家,想孩子,迫切希望調迴江津與家人團聚。

    調工作相當困難,特別是我所在的石油地震隊更是難上加難。五個石油地震隊,統共有一萬多人,老工人們年年申請調動卻總調不動,永無止境地申請了二三十年,直到兩鬢染霜退休了事。我在機關見到過,曆年的請調報告足足積滿了五大立櫃。勞資科長絲毫不隱諱地告訴我,大部份報告連看都沒看過,更不說拿出來研究了。

    沒看過沒研究過的原因在於太多。試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萬多份請調報告,一天得看得研究三十份,而且必須會同處長們,人員所在的隊長們一起,那地調處還要不要工作?再說了,這麽多的人哪裏去聯係調入單位?

    所以,我們毫無理由責怪勞資科長,不是他工作不負責,是沒辦法負這個責。

    早晨的陽光從鬆針中流瀉下來,迷離地照在身上,山崗一片寧靜。心底就裝進了世事真艱難的變裂。

    我斷然不會再去找哥,因為他已經跟我找了工作。我不是殘疾人,應該獨立去直麵人生直麵生活。人的一輩子要跨越的溝坎太多,不可能事事都依賴哥,依附在他這棵大樹上。

    觀了一會兒樹丫。抱了頭拚命地想呀想,關鍵時刻,我空洞的大腦猛然想起了二姐。二姐跟我提及過,我們石油局的局長和她是同學,原來在青海,通過她的幫助才調到四川石油局,一步一步爬到現在,爬到了局長的位置。

    事情就如此醞釀如此決定了,二姐將為我敲開調動工作之門。

    隨時光雨水的衝涮,社會對於文革的概念漸淡,諸如鬥爭、幫派頭目、篡黨奪權之類的詞匯已經模糊,稀釋成了無關緊要的過去。我去成都,於一位花甲老人口中順利地打聽到了楊誌誠的家,也就是二姐的家。確如哥所說,是在東郊的一個工人住宅區。十年滄桑,二姐老了,蚯蚓一樣的皺紋不可避免地擠滿了額頭,曾經叱吒文革風雲的楊誌誠枯成了一臉菜色的老頭。

    寒暄片刻,擺了一會過去將來,我三言兩語說明來意請求二姐幫忙。

    二姐痛快答應下來,說我們與你們局長是幾十年的朋友,既便他推托,還可以找他愛人,他愛人和我親如姊妹。楊誌誠一邊插話,我們現在這種狀況不知道人家還認不認?先試試,實在不行還可以找唐克碧。

    唐克碧是石油部著名的女子鑽井隊隊長,全國勞動模範,當時在四川石油局任黨委副書記。以前,二姐夫婦也跟她要好。

    聽完這一番話,我像吃了定心湯圓。如果按現在的價值觀念來看,簡直不可理喻,沒有任何的利益取向。我一個野外工作的小工人,無財無勢,更沒送丁點禮物,隻是一種遙遠的親戚關係而已。如果說,是因為看在哥的麵子,一直到哥死,他們就從來沒有過任何往來。假設放在利欲熏心的今天,恐怕再親的親戚,都會仔細地思謀推諉。

    固然,荒誕的曆史使二姐夫婦錯走了一步,但他們在我心目中,無時不刻閃灼著樸實的人性光輝。

    不管事情成功與否,隻要有這份關愛這份親情就足夠主我感動一生。

    遠沒有我想像的那樣複雜,迴到隊裏沒兩天,二姐打來電話說,人家已經答應了,你盡快把請調報告送去你們處機關。倘若還有困難,你直接打這個電話。便把局長愛人的電話告訴了我。

    接下來一馬平川,沒隔好久,我告別了野外調迴了江津,過上了安穩生活。

    在我離開石油局多年以後,聽說幫助調動的那位局長因開縣石油井噴事故而引咎辭了職。

    還聽說,由於二姐在群眾間的親和力,在工廠改製時被公推成了副廠長。再不會有打擊和歧視。

    我祝福二姐,祝福一切該祝福之人!

    每一片樹葉都蘊涵著豐富的生命意義

    厚厚的霧氣罩住山城重慶,像白色的幽靈在街道、樓頂、綠化樹間盤旋,一直近中午,大霧才慢慢散去。

    一輛沃爾沃公務車從市委大門駛出,過永川越隆昌跨內江,一直朝著正西方向的成都駛往。

    車上載著的是哥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老同事老朋友。如果時光倒流到二十世紀,這批人可以稱得上重慶的中流砥柱,但無可逆轉的歲月讓他們全都退了休。

    曉路分別跟他們打的電話。於是,前市委秘書長羅文會向老幹局要了車,邀約任群(前市府辦廳主任)、高群(前市建委主任)等一幫老同誌來成都悼念哥。羅文會還說,老幹局不知道有個叫做周長慶的副部級幹部,曾經在單位工作了二十多年。

    其實這不難理解,“長江前浪推後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已經是換過兩代人了,不知曉應該說也正常。

    羅文會和哥一直要好,他覺得哥是秘書裏麵出類拔萃的精英,是榮耀,是驕傲,是名垂市委秘書青史的人物。同時又是對他秘書生涯中的一種肯定與自豪,因為哥曾經是他的後任。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幾十年來與哥交往的朋友無一不是心境良好之人。退下來心態平和,殘燈光耀,映現著昔日的尋常與現時的平常。不像有些人退下來心煩意燥,怨天尤人,事事發出“今不如昔”騷言怨語,唯恐人家不知道他過去的功勳,好像現在離開了他地球都將爆炸。他們就是不明白“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無為即大為”,這樣的至上哲理。

    哥是1995年退的休。退休以後從未涉及過政事,過著清淡儉樸的老百姓日子。沒有請保姆,買菜、做飯、打掃衛生都是自已,偶爾也去老幹活動室喝茶、打打麻將、看看報紙。逢天氣好,也外出三兩天旅遊。鐵定了,不麻煩當地政府。我曾經勸他請個保姆做家務,他莞爾笑說,這叫迴歸自然。

    他的那些朋友們也大抵如此。隻任群老驥些,退休以後去了秘書學會,任市秘書學會理事長和中國秘書學會副理事長,編撰了好些諸如《中國秘書學》、《公文寫作》、《應用文三百種》之類的書。

    這,也不失為:“老驥伏櫪,誌在千裏。高士暮年,壯心不已”。

    三線辦來人說,重慶市委的老同誌就不用家屬接待,我們已經安排好了。由於大霧,車將推遲到三點以後才能抵達成都。

    說話的是個貌似秘書一樣的年輕人。我趁起身來和他握手,他說,周主任走得不是時候,昨天是禮拜,單位沒上班,所以今天才組織治喪委員會。對不住的地方,請你們親屬理解。說完鬆開我的手,匆匆忙忙地走了。

    今天是第三天,按原計劃明天就出殯,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的就不會來了。靈堂出現了少有的寧靜,隻曉路夫婦、小袁和她姐姐、姐夫默坐在那裏。

    小袁一家都是好人,完全的工人階級。自從小袁嫁給曉鋼後,她們一家從來沒有跨過哥的家門,現在哥走了,一家人都來了。

    曉路告訴我,小袁已經和曉鋼離了婚。其根本原因在於,曉鋼一次發病時差一點將她掐死。純善的小袁反複思慮,終於選擇和曉鋼離婚住去了娘家。但亦常常跑迴來看曉鋼,我曾經問過她有沒有考慮過重新建立一個家庭?她歎口氣說,太難。我可不願意跟人當保姆。意思是說,她這種年齡隻能再嫁已婚男人,人家必定有孩子,你過去隻能幫著照看孩子和打理家務。

    鮮花般的小袁,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就如此耗盡,連我也心懷歉疚,替我哥;替我不省事的侄兒;替我們這個善良的家族。站在家族立場逆反地思索,如果小袁不嫁入周家,應該有著美好的生活。嫁入周家就如同打開了大神赫淮斯托斯的潘多拉盒子,厄運、災難就不可避免地降臨她頭上,且影響了一生。

    站在布滿時間傷痕的人性顛峰,我對著藍天大聲唿叫:原諒我的親人們吧,上帝!

    又來過兩撥悼念者,分別是省旅遊局和龍泉驛區委的。他們走後,喧囂退遠,四周安靜下來。由於這幾天基本沒睡覺,頭腦昏眩,眼皮沉重,我腦袋一偏靠在椅子背上就瞌睡過去……

    須臾,被鬧醒。睜開眼睛看,是小袁和剛才秘書樣的年輕人在爭執。很激動,漲紅了臉:

    我爸在三線辦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麽在寫?寫不來就叫我九叔寫好了。

    問明情況,原來是為了訃告。上前把小袁勸開,向他道歉,小袁不懂事,希望擔待點。他說,可以理解。

    是不像篇訃告。連中國共產黨黨員,曆任什麽什麽職務的字樣都沒有,勿怪小袁要和他爭執。

    客氣道明,訃告者,蓋棺論定也。應該的套話必不可少,譬如生死年限、政治麵貌、曆任職務、工作業績、治喪委員會名單等等。

    經我這麽一說,小夥子趕忙點頭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馬上去查檔案,拿迴去弄過

    矛盾就如此化解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想,可能是剛分來的大學生吧,不知道怎樣寫也不足殊奇。

    與此同時重慶市委的公務車到了,直接去了攀西賓館。治喪委員會的人說,老同誌們乘車累,先安排去攀西賓館休息,晚飯後再過來。

    攀西賓館就在三倒拐背後,同時也是三線辦的辦公大樓。

    多少年以來,三線辦一直沒有固定辦公場所,租四川賓館、玉沙賓館的樓層辦公。90年代,三線辦打算遂步轉製,由純粹引領型轉為兼營型。一套人馬兩塊牌匾,準備開辦直屬公司,意在起到典範推進作用,也想搞點經濟效益,改善辦公條件和居住條件。

    不了解的人總以為國家機關肥得流油。事實上卻恰恰相反,隻要你不亂劈柴,開支還不如一般企業和地方政府寬鬆。僅一例就能充分說明問題,都進入90年代了,赫赫有名的國務院三錢辦,還沒有一間辦公室能安裝上空調。

    在不可逆轉的大變革麵前,在為擁有者而歌的時代,這群被時代漸趨拋棄的三線老人不甘如此潦倒,也躍躍欲試變革了。

    由於年事關係,主任魯大東不座班,重大問題,幾個副主任在一起研究了再去請示。

    哥去請示魯主任。說,研究過了,我們準備開辦個公司。

    魯大東是老八路,辦事嚴謹,沒有同意。說,國家機關辦啥公司?我們的任務是跟下麵的公司服好務,就是工作成績。你們不要胡搞喲。

    據三線辦的張明跟我提及過,辦公司的事馬拉鬆式拖了很久。第二年,哥出差國務院見到鄒家華,順便提及此事,鄒家華同意了。迴來哥又請示魯,說家華副總理同意了辦公司。

    魯主任非常尊重領導。說既然國務院領導都同意,你們就幹吧,但一切要遵循國家和地方政府的政策法規。

    原設想的注冊國家三線建設總公司,由於資金不足,注冊成了四川三線建設總公司。

    於是,我們看到歲月的星光下,一群三線老人以踉蹌的步履,欲試跨越時代的界河。然而,很快就被波濤洶湧的洪流所衝散。

    他們循規蹈矩,不曉公司運行幾多蹊蹺;幾多手段。幾年下來,項目大部分失敗。

    無奈之餘,也就在成都市區建成了一棟大樓,不願再跟死皮賴臉的商人打交道,直接將下邊幾層樓租給了攀枝花人民政府作辦事處——也就是現在的攀西賓館。

    自然,公司也就靠收租吃飯蓋章拿錢了。

    很理智的舉措。

    那時候,哥已離退,魯已謝世。

    魯主任是老革命,延安中共中央黨校畢業,解放大西南時就是二野三十師的政委了,解放後擔任過重慶市委書記和四川省委書記。

    他確實是個堅直廉正,兩袖清風存正氣的好官。哥跟他當過好幾年秘書,他從來就不背公循私,所以他身邊的幹部也不敢背公循私。

    1984年肖秧調重慶,邀哥一道迴渝為官。玩笑說,長慶,一起迴重慶吧。給我搭襠,保準不會虧。哥迴答,都年過半百的人了還迴什麽重慶?安而適之吧。再說,我撂下這攤子要走,魯老也不會同意。

    姐覺得哥錯失良機。偷偷跟我議論:飛鳥擇良木而棲,哥應該調迴重慶,不準能成為一方諸侯,我們兄弟姊妹也可以沾光。

    我說,沒那個奢望。他跟魯老學得很鐵,魯老鐵,他也鐵,能給我找個工作就已經很阿彌陀佛了。

    關於魯老的鐵麵無私,我在公務員小劉口中略知。他的小女兒在重慶鍾表廠工作,重慶鍾表廠每況愈下形將倒閉,身為省委書記的魯老竟沒有將其調至身邊,或者挪動到好一點的單位。

    另外一件事情更是彰顯這一點。年夜晚,大女兒乘飛機從老家來蓉,半夜三點到了雙流機場打來電話。小劉隻能背了他要車將其接迴,住進省委招待所天亮後才敢迴家,謊說是早上的航班乘的是航空班車。

    省委招待所距書記院僅500米路程,不敢即刻迴家的原因在於怕魯老盤問坐的什麽車,老革命絕對不充許子女坐公家車。一旦遭他發覺,女兒要挨罵,小劉也不能幸免。

    而現今呢?不要說是省委書記,如此景況,恐怕科局級幹部也都罕見又罕見。

    中國幹部體製緩緩演進。在中國共產黨成立80多年光陰中,曆史慷慨拱托出這樣一批人,他們為了新中國,綿延征戰;潔身自好;一心奉公,方使我們這個民族永不衰落,雄踞世界。他們有著共同一個名字——老同誌。他們大多已經仙逝,令如今的老百姓永遠懷念。

    曾經一個同代人跟我討論這樣一個問題,共產黨會不會像太平天國那樣而消亡?我說,不會。長江後浪推前浪,後浪必有中流砥柱,必有汙泥濁沙。汙泥濁沙永遠不能成為主流,事必會被曆史的長河淘汰。

    重慶市委的老人們來了,我恭畢敬將他們迎進靈堂。分別握過一雙雙樹皺的手,顫抖如風搖曳的樹枝。然後請坐下,獻上茶,問候一聲辛苦,又端來果盤。

    老人們剛在賓館休息過都說不累,便急切地魚貫上香。望著哥的遺像,邁著沉重的步履,枯澀的眼睛凝重起來:長慶,你先走一步。

    我實在不願意想像後麵的那句話。心中湧出滄桑的潮水,透過歲月的煙塵,我依稀看見他們青春的掠影,年輕時代的政治熱情——三反五反、整風反右、社教運動、文化大革命、粉碎四人幫,通通都被曆史的風沙埋沒。

    我暗自為他們祈禱,重慶市委的一代基石。

    有一個人麵熟,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在哪裏見過,指指問任群:這是……

    任群迴答,是伍仁章。

    三十年前見過。他是副市長馬力的秘書,後來好像也任過市府副秘書長。

    我趕緊過去握著他的手,對不起,對不起。

    他說,長茂,你還年輕,怎麽就健忘啦?

    記憶深處掠過一個情景。我迴答,沒忘,沒忘,那晚在我哥宿舍吃蒸鹽肉……

    許是觸動到昔年的記憶,連想起哥同他今生今世的友誼,老人倏地動了感情,一滴渾濁的老淚從塌陷的眼窩墜落下來。

    抹去眼淚。他說,記得,記得,那時我們都很苦,沒有吃的。

    我說出是1974年的事。

    這年,政治風雲頻繁變幻,所有人都過著苦日子。

    年關將近,知青的我錢用光糧告罄,肌腸軲轆之際我乘車去重慶。手上提著七八斤鹽漬肉,任憑垂涎三尺,卻絲毫未動。是哥給錢,托我一定請三叔幫忙弄點肉,他約過同誌們無論如何過年得去家聚聚。

    這裏所說的三叔是我隔房的叔叔,在江津杜市區任糧站站長。糧油緊張之時,於當地也還算個人物,搞點豬肉應該不成問題。

    那天煙雨濛濛,我踏著泥濘山道,步行50裏路程去了杜市。在糧站大門口與三叔迎麵相遇,把事情說出。軍人轉業的三叔一聽是哥托付的事,非常愉快就答應下來。他為他有這麽個重慶市革委當秘書處長的侄子而自豪,每每酒後還在他的領導麵前擺譜,說我侄子的職務都相當於縣委書記,惹得領導不得不讚賞,都說一代強過一代。

    三叔帶我去到食品站。遺憾的是沒有鮮肉也沒臘肉,隻有鹽肉。也走後門提了兩大塊。稱過,足足有8斤。那年月,買肉必憑票,城鎮人口每人每月一斤。

    接過鹽肉我無限欣喜。聞聞,香極了。看看,煞黃的美麗。

    需要說明的是,我決不是個饞嘴之人。提迴那兩塊鹽肉,雖說聞了又聞看了又看,但絕對沒動一丁半點。隻是想到哥將用它去待客,就激動得幸福無比。

    我終於能為哥辦事了。

    固然兩個月沒沾肉也高興。

    下午六點我來到重慶市委。正晚飯時,哥接過報紙包好的鹽肉,望一眼我臘黃的臉,說餓了吧,跟我去吃飯。

    市委食堂,我狼吞虎咽後隨哥迴到宿舍。哥對我說,晚上我要加班,九點迴來。你可以用烤火的杠炭煮點肉出來,等我迴來後加餐打牙祭。

    嫂子在二鋼,哥在市委是單身。即使在這樣令人心酸和困難當頭的日子裏,哥仍然兢兢業業工作快快樂樂地生活著,在他的床頭櫃上的玻璃瓶裏永遠裝著半瓶子油酥花生米,是逢禮拜天迴二鋼,嫂子為他酥好帶迴的。困了,餓了,饞了,拋幾顆在嘴裏很享受的樣子。

    還興奮地對我說,中國到處可見大批吃苦耐勞,生命力強盛的共產黨員。如果把他們組織起來,加以嚴格的學習訓練,吃營養豐富的食品,那麽他們將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幹部,共產主義就會早些年實現了。

    九點後,哥從辦公廳迴來,還帶來一個客人。客人身著灰色的卡中山服,麵帶笑容,顯得和藹自然。哥用普通話禮節性的向我介紹:這是伍仁章秘書長。握過手,我奉獻出熱氣騰騰的鹽蒸肉,又倒出小碟花生米,連同櫃上的半瓶滬州老窖一並擺了上桌。

    盛大宴會如此開始。他倆邊吃邊說話,一會兒聶元梓、蒯大富,一會兒516、九月風暴的,我聽不太懂,隻曉得他們大概議論的是北京的事。於是隻好聽著也就是聽著,插不上丁點話。

    忍不住饞,一片一片地把肉往嘴裏頭送。肉被我切得很薄,簡直就可以用晶瑩剔透來形容。那時候還沒有混合飼料豬肉,隻有農家青飼料喂養的豬肉,所以即便是鹽漬肉蒸出來也很糯很好吃,不多會功夫,陶瓷碗就見了底。大部分是我吃的,很後悔,怎麽就忍不住饞,要不哥和客人可以多吃些。

    三十多年眨眼過去,再沒吃到過那麽好吃的肉。還有,最記得的是那一次去重慶,哥在這個群體中間替我募捐了不少的糧票,讓知青的我度過了一個飽食終日的春節。

    時間慢慢流失,靈棚裏麵雖然不斷深情的話語,但夜晚的寒氣已經逼上每個人的額頭,唯恐老人們忍受不住寒冷的侵襲,我說都休息了吧,明天還要起早去殯儀館。

    老人們都不願意坐車,說離賓館又不遠走走路好,於是就省了找車的程序,將他們送出門外。

    冬夜的小街,陪伴著世紀的塵風,吹動起道邊嗜睡的老樹,老樹因此而滄桑,留給我無限的遐想。

    每一片樹葉都蘊涵著豐富的生命意義。

    天堂之路

    天堂的路遙遠嗎?並不遙遠。其實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就像繃緊了的吉它琴弦,在人生舞台不停地彈奏,不一定哪一天發生意外,琴弦也就戛然而斷。黃泉路上無老少,所以活著的人必須好好活著,活著就是美麗。不可避免的是人生磨難,然而人生的磨難是一種財富,就像不經曆風雨怎能見彩虹一樣。先哲們說:最痛苦的刹那,就是人生最豐富的一刻!

    今天是出殯的日子。

    夢囈中張哥叫醒我,天還未亮,都市是那樣的寧靜。張哥說,市區走磨盤山公墓要走個多小時,還要去你哥的單位集合,得早點起來。

    桌上,張嫂已經煮好幾碗糖雞蛋,這些天以來我終於有點高興了,感覺交到張哥這樣的朋友真是不錯。張哥叫我先吃著,他打電話叫舒德騎和經警隊的黃隊長,不想倆人都吃過了在門崗處等我們。

    張嫂在陽台晨練,隻好我們兩個人吃,邊吃邊聊。張哥問我,國務院來人沒有?我說,可能沒有。他還不夠那個格,聽三線辦的人講,隻是鄒家華和錢敏打來了唁電。鄒家華過去分管過三線辦,錢敏曾經是重慶市委書記和三線辦主任,不來關心一下於理於情都不合。

    舒德騎又打電話來催。於是放下碗下樓去。張嫂追出來送我們下樓,叮囑我們一定迴來吃午飯。說對不起,她實在去不了,請長茂諒解。張嫂也下崗職工,如今在一家超市打工,一人管一排貨架。丁是丁,卯是卯,老板絕不充假的。

    上了車打開車窗,朝兩端望,兩端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灰白路燈,和灰白路燈映照下靜謐的綠化樹。也有酷冷的寒流遊蕩,漫布著冷顫和飄逝,空氣中偶爾飄來炸油條的香味,讓人想到生活的忙碌與無為。

    三倒拐——一條狹窄的小街擠滿了花圈車輛。隊列已經排好,鞭炮放過哀樂聲響起,便向郊外的磨盤山進發。從此人們將忘掉這樣一個人,就像忘掉曾經歌頌過的祖國大三錢一樣。或許,很多年以後,他們會偶爾途經此地,那時綠化樹已經幾綠幾黃,再不會想起再不會提及這樣一個人了。

    幸好有一輛大巴——是核工業西南研究院的,上麵坐滿了人。我揣測,是他們院的職工,唯一能代表著——中國大三線的一代工人階級,前來為我哥送葬。

    我從內心深處由衷地感謝他們。

    塵粒懸浮

    慧眼觀景

    繁華世界

    十色大地

    哪個忍心離去

    此恨綿綿

    ——那隻西去的勞燕

    晚霞夕照

    如雲後擠出一縷光亮

    將你收起

    化為粒粒露珠

    從草棵跌落

    怨依依

    ——那隻西去的勞燕

    可知道思慕和眷戀

    ——無聲的是褪變的意願

    或是幽夢中的漣漪

    母親說過,哥在三歲那年被老虎抓過,是父親帶他去西區公園看老虎,不留神一轉身他走近老虎籠被老虎抓傷。一直昏迷了三天三夜,求遍城中名醫無計可施,都說這孩子完了。虧得母親帶他去感應寺,拜了竟無大師為幹爹求得丹藥吞服。半夜三更又懷抱大紅公雞去雞公嶺為他喊魂,幽幽的歸來聲一直徘徊了三天三夜他這才蘇醒。

    父親說過,哥天生聰慧過人,六歲時“三字經”背得溜溜熟,一手毛筆字揮筆自如、瀟灑老道、剛勁有力。到了逢年過節、婚喪嫁娶時,街坊鄰居總是有人叫他去寫楹聯。於是乎父親決心把他培育成少年才子,不惜重金將他送進張伯苓開辦的南開中學。當時的南開中學可以稱得上人文薈萃,新科學的搖籃,著名的物理學家——中科院院長周光召就跟哥同班,連省主席王方舟的兒子也是送去那裏跟哥同桌。得天獨厚的讀書條件,釀成了哥良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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