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時許,舒德騎打來電話催我過去。說他請假提前下了班,邀來好些朋友在灶王大酒店等著我吃飯,早些吃完飯好跟我一起去悼念哥。既然人家有這個心,我也隻好暫辭靈堂,打車去了灶王大酒店。

    沿腥紅色地毯跨進,雅間頭聚了好些人,都是舒德騎他們單位的同事。涼盤已經上齊,酒羅列斟好,看來就等我到。現在的人好麵子,剛剛坐下舒德騎向同事們介紹,這是石油局的周經理。實際上,我隻在石油局的基層單位作過幾年勞服司經理。更確切點,如今我隻是個實實在在的失業職工——社會最底層弱勢人。

    經舒德騎這麽一褒揚,同事們紛紛站立起來,端起杯要跟我敬酒。心若洪荒,隨眾站立起來,如碑如石愣著桌麵久不舉杯。見我眉間淚痕猶存,舒德騎發話,都不敬酒,今晚長茂有要緊事。

    他是桌上最大的官,將就算副廳級吧,說話具權威性。自然,人眾也就坐了下來酒水隨意。

    牆壁上,暖空調唿唿地吹,讓人感到說不出的鬱悶。房間佈置得講就,貼了蔚藍牆紙,上懸偌大幅《太白醉酒圖》:

    “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唿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音樂卻不協調,音箱響著《十麵埋伏》的古箏音樂,叫人聯想起霸王別姬的悲涼。

    古箏繼續響著。看見《太白醉酒圖》,我腦海裏浮現的卻是另一幅風景,滿目輝煌的案前,一個男人微笑握著一枝筆。筆是毛筆,飽蘸著雲煙淡墨……

    坐在叫做《西楚廳》的雅間裏,我再一次重溫起這千錘百煉的畫卷,聯想起哥對生活的熱愛。

    聽媽講過,解放前哥就畫畫,寒暑假要畫好些拿去街頭席地坐賣。一個假期下來,除掙足學費外還能餘下些許貼補家用。記起一個夜晚,應該是決定所有中國人命運的夜晚——1976年10月6日,空氣中飄浮著矢菊的香氣,我恰好在重慶市委的單身宿舍。午夜,哥興奮迴來,帶迴包鹵牛肉,又翻出半瓶五糧液,叫醒我起來和他對酌。

    畢了,玩笑要我筆墨伺候,綰了袖子,畫出張《鍾馗打鬼圖》。準備題頭喃語道:除惡務盡。將下筆,我說太直白了,缺乏文氣,不如題成“風雷七尺劍,斬盡鬼三千”的好。於是就依了我,飛筆龍蛇寫成放好又去了辦公室。

    好多年未見他畫畫,又莫名的興奮,當時我想,該不是哥又要提升了吧。第三天才弄懂,原來當夜是粉碎了四人幫。三個月後,哥調去四川省委任了辦公廳副主任。

    那時候他心情舒暢,一有空就畫畫。跟蘇葆幀學畫葡萄,與擎天柱、丘笑秋合作畫——擎天柱畫麻雀;丘笑秋畫竹竿;他補葉。

    隨改革開放進程,省委外事活動漸頻,涉及到互贈禮品問題。哥提議贈國畫為好,一可展示厚重的文化底蘊,二可節儉財力,果然深受外國友人歡迎。便組織了一批川渝畫家,在金牛賓館作畫。文革中飽受欺淩的畫家們高興得不得了,都說還是共產黨尊重藝術尊重人才,飛筆龍蛇地畫了好些畫作禮品備用。

    恰逢鄧小平來川視察住在金牛賓館,閑暇之餘接見了哥,自然也興趣盎然去看望了畫家們和畫家們合了影。聽說哥是從工廠出來的,60年代又跟分管工業的副市長(重慶市副市長孫先餘)當過秘書,去考察長江三峽時便欣然帶上哥同往,耐心頃聽了哥對三峽電站建設的粗略見解。因此,幾個月以後,就調他去了國務院三線建設辦公室任了副主任,三峽建設工程也交給了三線辦主管。

    光陰如駒過隙,進入90年代,老主任們紛紛退休,蒲海清副主任年齡稍小,他對三峽工程也極是了解,所以先調重慶任了市長,以後又任了國務院三峽工程辦公室主任。

    記得哥隨鄧小平去三峽前兩天我給他去信,求他無論如何幫忙給找個工作,29歲的人了還沒正式工作,實在是個問題。他迴信稱:近日小平同誌來川視察,忙於接待,你工作之事容當緩後再說……

    其實,真正求哥找工作的野心緣於何二哥。何二哥是媽的幹兒子,自媽逝後就很少來往。當時他在二輕局當政工科長,據說95年去了宗申集團,他是左宗申的表哥,依賴表弟左宗申,後來順勢富甲一方了。

    那一晚,何二哥興匆匆來找我,長茂,長茂,你哥當上省委辦公廳副主任啦!我剛剛從文件上見到的。你怎麽不去找他?那時我正在昏黃的燈光下,就著碟豆瓣山唿海嘯地喝稀飯。看我狼吞虎咽樣,何二哥語調一下子低沉下來,我說你啊,父母沒了,你哥是你噍一的親人哪!他現在權力大得很,要解決個工作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難道就讓你這樣一輩子?話畢,遞過20元錢,說是車費由他支援,要我立馬去成都找我哥。

    現實生活的艱難,不可避免地讓人產生野心,我厚了臉皮去成都找哥。朝陽破霧,我來到位於商業街的四川省委。大門口倆衛兵,一個舞動著紅綠旗,忙忙碌碌指揮進進出出的小轎車。一個手持槍剌,一動不動站成了雕像。我走近雕像說,我要進去,我找周長慶。

    雕像似沒聽見,眼睛都沒眨一眨。

    我找周長慶。這次我聲音大了點,雕像還是沒答理。

    我找周長慶,他是我哥。

    這迴雕像終於有了迴應:你請等等。撥通旁邊崗亭電話,一會兒哥就出來了。

    哥還是老樣子,瘦削且高大,沉穩的臉上略顯一絲兒微笑。他把我領進會客室坐下,問,幹啥來啦?

    有些不好意思,生怕哥不答應,但想起何二哥的話就鼓足勇氣麵紅提出:哥,給找個工作吧,我待業都恁多年了,東一天西一天找臨工做,頂困難的。

    哥沉默須臾說,我早有這想法,等這段時間忙過再說。真的,爸媽沒了,對你關心的確不夠。

    見他有些自責,我忙說,不慌,我還能撐過一陣子。

    剛說到幾句話,一個秘書樣的人推門進來叫,周主任,中顧委來人啦,你要不要去接接。

    哥聞聽立起身,讓秘書樣的人領我去招待所。我見這樣子趕忙推辭,不啦。哥,我立刻迴,後天有建築工地招人。

    出了省委大門,行走在綠樹蔽陰的人行道上。陽光穿越樹陰,映現出點點光斑,支離破碎,讓人感到撲朔迷離。一不小心,撞著個穿連衣裙的姑娘,惹得一聲怒罵:你個鄉巴佬,咋在走?倒是她同行的眼鏡男青年大度,於一旁勸說:算了,算了,跟這種人有啥吵頭。

    返迴沒一個月,當時的縣府如今叫區府便派人來尋我。說小周都待業恁多年了,受四人幫株連的政策遲遲未落實,責任全在縣府,真是有些對不住。接下來征求我意見,願意在何種部門工作?並承諾,縣府縣委已經集體研究過,對此將特殊落實。聽完來人的話,我感動得不行,心底蕩漾起無比的幸福,長兄如父哪!

    過兩天,石油局來江津招工,縣府又來人問願不願意去石油局?那年月,石油工人是雄赳赳的石油工人,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一聲願意,我便來了油田,成了石油工人。更確切地說,我是到了石油局最基層最堅苦的單位——石油地調一大隊,也就是5?;12大地震區域,開始了不畏艱難險阻,踏遍山巒去勘察龍門山地層構造,地域遼闊地為祖國找石油的新生活。

    可見哥並沒有找石油局談我工作分配的事。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當時的石油局局長楊新亮他是相當熟識的,哥真正的意圖僅限於為我謀個飯碗而已。我聽曉路說起過,他是怕影響,所以沒找石油局而找的是地方政府。像我這樣無父無母的孩子,當時有這個政策,理應照顧工作。

    工作就如此落實了。

    待業青年的我就這樣正式步入了人生的軌跡,同時也向世人闡釋出關於親情關於幹部準則的真實含義。

    必需補充,那次在我離開成都的第二天,省委召開三幹會,即省、地、縣幹部大會,哥負責秘書處工作。江津地委書記報到時匯報工作說,待業青年的就業問題解決很成就,已基本消除盲點。

    什麽叫基本消除盲點?匯報完畢,哥和氣地笑一笑說,和真實情況還是有些差距,我弟弟就在江津,父母雙亡特困迴城四年有餘,召工的事就一次也沒輪到他。這下弄得地委書記有些尷尬,他渾然不知麵前這位周主任就是家鄉人,且有個親弟弟就在他轄區內,沒有工作沒有親人地苦苦等待,等待著他的基本消除盲點。

    事情不難預料,於是就有了剛才一幕。

    不消說,如此做為多半會被滿腔正義的讀者納入假公濟私的範疇,但歲月如同細密的篩子和濾器,將現今的官員加以比較;加以的遴選和分辨;睿智地對產生的原因進行公正的評判。

    青春炫舞 殘年落寞

    晚餐寡淡無味。

    一輛皮卡車像亮閃閃的快艇在都市的燈海中穿棱。車廂裏坐著四個人,除我和舒德騎外還有倆個。平頭的中年男子是張哥,209所老幹處的處長,戴大蓋帽的年輕人小黃,是所裏經警隊的隊長。

    舒德騎跟我說,張哥每年都送走些退休幹部。

    據說張哥是轉業軍人,沒多少文化,隻能致力於跑醫院和火葬場。但張哥自豪地宣稱,他從視的是愛心工作,老同誌一旦住進醫院,任何安慰都無法驅除他們心中的痛苦以及對人世的留戀。彌留之際,他就是他們的主心骨,在子女安置、住院補助、自費藥品等等係列問題盡綿薄之力。張哥的關愛像太陽般照耀著他們。終了,他又成了聖明的牧師,一遍又一遍對家屬布道,頌揚著殤者塵世的功德。

    張哥的工作不能說不重要。

    我知曉,舒德騎叫上他的目的在於生者好提出某些利益要求,該提什麽不該提什麽,這個張哥有經驗。其實,我們都沒有這樣的想法。人活在世上,就像滿山遍野的野菊花爭相開放,爭奇鬥豔,到了秋風掃落葉的時候,也就宛如一粒塵土隨風飄散而已。

    月冷風清,城市夢幻,人生隻是個過程。

    我忽然感到一陣失落和心酸,就像揭開了一個塵封多年的蓋子;猜出了一個不該猜出的迷底。沿三倒拐駛進,抬頭又看見了那扇灰色的鐵門,倏地就有了人生禁錮的感覺,《福樂智慧》的詞句由然冒出:

    我放走了行雲般的青春,

    我結束了疾風般的生活。

    敲開鐵門,依然是香煙繚繞燭苗忽閃。不同的是靈堂的右邊增加了兩個大花圈,分別是四川省委和重慶市委送來的。姐悄聲告訴我,是三線辦跟哥曾經工作過的單位打了電話。我無言以對,淚眼朦朧。鬥轉星移,人事變更,現今在職之人有誰知曉有一個叫周長慶的人在他們單位工作過呢?更不會知曉他就在今天早晨離去了。三線辦打電話,也在情理之中。現代社會表明,80後、90後相當部分青年幹部存在一種“關心下一屆”的危險頃向,典型的表現為愛談論官場,渴望表現自已,毫無節製地投機鑽營。社會學家認為,此為當今社會產生腐敗的根源之一。我之所以活得不成功,正是缺乏這一點,應了詩人北島的那句名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曉路正在換燭,我叫他他轉過身。分別介紹了同來的客人,他安排客人坐下泡來茶敬了煙。客人迫不及待地立起身,獻過花圈手棒柱香頂禮膜拜:長慶兄一路走好。

    環顧四周,不由心中暗然神喪。在眾多花圈群中,除核工業西南研究院有一個花圈以外,其他的三線企事業單位沒有一個花圈。我替哥委屈,憑心而論他對下麵的三線企業不說是嘔心瀝血,起碼也算盡心盡力,特別是重慶地區的三線企業。

    1978年,在四川省委工作期間他出訪東歐,見到南斯拉夫民用摩托工業十分發達,迴國後便建議重慶部分軍工廠軍轉民品生產摩托,說,大重慶應該有自已的摩托車工業。過後出訪日本,專門帶上嘉陵廠的黨委書記,去本田摩托車製造所簽了合同,生產本田——嘉陵50摩托。從此,重慶才有了摩托車製造業。

    幾十年眨眼逝去,始甬者作古,重慶諸多摩托車大品牌已經名揚海內外。

    曉路熬了兩天兩夜,我叫他上樓休息,接待悼念者的事自然由我承擔。記憶最深刻的是一位老人——重慶二鋼退休的老工人。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無數的刀痕,掛滿著滄桑。結有領帶,穿著西裝,讓人覺得他就是一個經曆海難,死後餘生的老船長。老人走近靈前唿吸急促,許是久遠年代,觸動了發黃的往事。緊張,壓抑,喉嚨裏咕嚕作響,想說什麽又一時說不出。最後,他說:長慶,我代表二車間的老同誌看你來了!

    淚珠,在燈光的映照下發出樸實的光芒。

    心,迅速蜷縮起來。我毫不懷疑這樣一個事實,哥與那代工人以青春與汗水鑄成了鋼鐵般的感情。他們是毛澤東時代第一代鋼鐵工人,風雨與共,曆經磨難。煉高產鋼,煉反帝鋼,煉反修鋼,一起度過整風反右以及刻骨銘心的三年饑荒。

    我相信,我觸摸到了工人階級最堅硬的感情。

    片刻未坐老人就要走,我說坐一會吧。他說老伴已癌症晚期,正在省醫院放療。那一霎間,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沒有安慰的話,我知道一切安慰都蒼白無力,隻好強忍著心尖顫痛將他送出了門。

    夜色闌珊中,我對著前方佝僂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背影深動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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