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地望著走進房間的林若翰:“怎麽樣?dad,有希望嗎?”

    “唉!”林若翰未曾說話先是一聲歎息,“我給參加陪審團的幾位朋友打了‘德律風’,他們都很冷淡。這也難怪,易君恕本人拒絕聘請律師,在法庭上也拒絕答辯,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他根本不承認自己有罪,不接受英國法庭的審判!”

    “這是我預料到的……”倚闌聲音顫抖地說。

    “可是他這樣做又有什麽用呢?審判他的就是英國法庭!”林若翰搖頭歎息,“他的一言不發倒使得審判沒有遇到任何阻力,陪審團一致認為證據確鑿,罪名成立,同意判處死刑。最高法院的判決已經是終審判決,沒有改判的可能了!”

    “那麽……”倚闌抬起手背,抹著臉上的眼淚,“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除非當事人不服判決,向英國樞密院司法委員會上訴……”

    “噢?”倚闌的淚眼驟然閃爍著一線希望,“dad,那就趕快讓他上訴啊!你在倫敦也有許多朋友,請他們想方設法和樞密院斡旋,我們不惜一切代價!”

    “易君恕仇視英國政府,他是不會提出上訴的!”林若翰說,“而且,即使上訴,也毫無疑問會被駁迴。接管新租借地依據的就是樞密院的法令,樞密院又怎麽會同情一個抵製這項法令的中國人?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哦,哦……”倚闌淚如泉湧,顫抖的兩手掩麵而泣,那個信封從她起伏的腹部飄落下來。

    “嗯?”林若翰看見那個信封,彎腰撿了起來,“這封信是……”

    “他的信,從北京寄來的,”倚闌抽噎著說,“去年春天就收到了……”

    “什麽?”林若翰一愣,“你為什麽把它扣下了,沒有交給他本人?”

    “我……”倚闌痛苦地垂下睫毛,“dad,你就別問了……”

    “唉,你呀,”林若翰咽然歎息,“現在想交給他,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dad,你想想辦法!”倚闌眼淚汪汪地望著父親,“我求你再想想辦法,不能見死不救啊!”

    “孩子,沒有辦法,dad的能力太小了,而這件事又太大了!現在,全世界隻有一個人可以讓易先生免除一死……”

    “你說的是上帝?”倚闌哭著說,“這種空話有什麽用啊?”

    “不,我說的不是上帝,在香港,還有一個僅次於上帝的人…

    …”

    “誰?”倚闌支撐著從床上坐起來,愣愣地盯著他,仿佛出現了天大的奇跡,“快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卜力總督。按照法律,總督有權赦免死刑……”

    “卜力總督?”聽到這個名字,倚闌失望了,痛苦地搖搖頭,“總督怎麽會赦免反對香港政府的人呢?不,這是不可能的!”

    “是啊,”林若翰也哀歎道,“我知道這不可能,租借地的抵抗運動使總督非常惱火,是他親自下令派兵,以武力接管租借地,逮捕抵抗分子,又怎麽肯赦免他呢?唉,我曾經為總督拚命地工作,立下了汗馬功勞,在他心裏都不算數了,現在連求他辦一件事也做不到了,政治就是這麽無情!可是,除了總督,再沒有第二個人擁有赦免死刑的權力了!”

    “dad,”倚闌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駱克先生是你的老朋友,你能不能請他去說服總督呢?他是僅次於總督的高官,由他來出麵,分量就重得多了!”

    “我也想到了駱克先生,”林若翰說,“已經給他家裏打了‘德律風’……”

    “噢?”倚闌陡地升起了希望,急切地問,“他怎麽講?肯幫我們的忙嗎?”

    “還不知道。他本人不在,接‘德律風’的是艾迪絲·駱克夫人,我請她轉告駱克先生……”

    “哎呀,這麽大的事情怎麽能由別人轉告呢?”倚闌急了,“說不定會把事情弄糟的!”

    “我也是沒有辦法,”林若翰說,“她問我有什麽事,我不能撒謊,現在正有求於人,誰也不敢得罪!你知道嗎?駱克夫人的父親就是黃金商經紀人阿爾弗雷德·漢科克先生,他們家族在香港很有名望,也說不定能幫我們施加一些影響……”

    “如果那樣,就太好了,”倚闌急切地說,仿佛成功的機遇正在前麵等著她,一分鍾也不願意拖延了,“dad,你應該去登門拜訪駱克先生和夫人,當麵懇切地表達我們的請求……”

    “是的,我是要去的,好久沒有見到駱克先生了,我心裏有很多話要對他說……”林若翰想起定界談判前後和駱克先生的親密相處,想起自己的突然遭貶,心中又升起無限委屈,眼眶不覺濕潤了,“駱克先生是個很念舊的人,歐陽輝教過他兩年漢語,他的辦公室裏直到現在還掛著歐陽老師的遺像。我和駱克先生也是老朋友了,請他念往日的友誼,務必幫我們一把!為了表示感謝,我準備把自己多年的收藏全部贈送給他,他作為收藏家,當然知

    道這禮物的分量!”

    “哦,謝謝你,dad!”倚闌激動地撫著父親的手,她感到,父親為了救易先生,一切都已經在所不惜了。

    “不,孩子,”林若翰說,“我的那些藏品將來都是屬於你的,如果現在能為你發揮作用,不是更好嗎?為了你,爸爸什麽都舍得,我們是在救一條人命啊,世界上還有什麽能比生命更寶貴呢?”

    “dad,”倚闌熱淚盈眶,激動地撲在父親的肩頭,“你救的不是一條人命,而是三條人命啊……”

    房間外麵傳來樓梯的響動,阿寬慌慌張張地跑上來。

    “牧師,牧師,”阿寬氣喘籲籲地低聲喊著,“駱……駱克先生來了!”

    “什麽?”林若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剛剛要去拜訪駱克先生,他竟然先到我們這裏來了?”

    “是啊,”阿寬說,“他在樓下客廳等著你呢……”

    “噢,上帝!”父女兩人同時激動地叫道,奇跡真地出現了,救世主駕臨了!

    樓下客廳裏,輔政司駱克真地來了。

    他還沒有落座,在見到翰園的主人之前,他正站在地毯上,出於收藏家的本能,端詳著壁爐上方那幅古老的油畫,畫麵上,悲戚的聖母瑪利亞懷抱著愛子,卸下十字架的耶穌已經死去,肢體上的釘孔鮮血淋漓。

    “像是格拉瓦喬的風格,”他喃喃地自語道,“可惜沒有作者的簽名,不夠完美……”

    駱克先生追求完美,作為收藏家是如此,為人處事也是如此。他出身於蘇格蘭富商駱克哈特家族,但財富畢竟並不等於一切,在“駱克哈特”前麵再加上母親高貴的姓氏“斯圖爾特”,有錢又有勢,這才“完美”。作為大英帝國香港殖民地年輕有為的官員,高踞於華人之上的地位仍然不能使他滿足,他刻苦地學習漢文,潛心研究中國儒學,如醉如癡地搜羅東方古董、字畫,把自己造就為一名中西合壁的洋“儒”,這才“完美”。在接管新租借地的過程中,他既要征服那些“低等種族”的人們,又力圖和他們建立一種“良好的關係”,主動找農民攀談,饒有興致地觀看孩子們鬥蛐蛐兒,甚至在經過農田時還沒忘了提醒下屬不要驚擾了牲畜,以塑造自己“平易近人”、“勤政愛民”的形象,這才“完美”。他和加士居、梅軒利率領英軍、印警攻入吉慶圍,逮捕了易君恕,而在把這個不共戴天的敵人打入死囚牢中之後,他卻又屈尊來到“翰園”親自處理善後工作,同樣也是為

    了使自己的形象更加“完美”。

    林若翰踉蹌奔下樓梯,他的身後,阿寬攙扶著倚闌,也在步履艱難地走下來。他們對於突然光臨的貴客感激不盡,急切地唿喚著:“駱克先生!駱克先生……”

    “哦,你們好,林小姐,林牧師!”駱克的目光從油畫上轉移過來,看著這一對情緒處於極度緊張、極度亢奮狀態的父女,親切地微笑著說,“艾迪絲告訴我:林牧師來過‘德律風’,我想,我應該親自來一次……”

    “謝謝你,駱克先生!”林若翰激動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你真是一個善良的人,在這種時候,別人都躲著我……”

    “駱克先生,”倚闌早已迫不及待,不等父親說完那些客套,便急切地直奔主題,“懇請你幫幫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湧流出來,話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不必說了,林小姐,情況我都知道……”駱克收斂了臉上那一絲笑容,此時,兩道“八”字眉微微皺了起來,那雙細眯的眼睛充滿了憂傷和同情,他隻看了一眼倚闌那隆起的腹部,便洞悉了“幫幫我們”這四個字深切的含義,無須再作任何解釋了。

    “那麽,你一定肯幫忙了……”倚闌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淚眼仰望著麵前的救世主,急切地期待他作出具體的許諾。

    “閣下,你請坐!”阿寬恭恭敬敬地端來了咖啡,並且請貴客就座。

    “噢,謝謝,”駱克在壁爐前的長沙發上坐下來,聲調緩緩地說,“林牧師是我所尊重的老前輩,在學術上曾經給予我許多指導,十年前我和艾迪絲在聖約翰大教堂舉行婚禮,也是由林牧師主持的,我們至今不能忘懷,是他締造了這一美滿婚姻和家庭……”輔政司說起往日的友誼,字字句句充滿深情,印證了林若翰對他的評價,“駱克先生是很念舊的”!

    林若翰緊挨在他的旁邊,激動地聆聽著輔政司閣下親切的話語,曾在聖約翰大教堂舉行婚禮的男男女女不知有多少對,時至今日,還有誰記著他林若翰呢?隻有艾迪絲和駱克先生!

    “所以,我把林牧師的事看作自己的事,隻要我能夠做到的,一定不遺餘力!”駱克說,嚴峻的目光望著林若翰,“早在前年秋天,當我提議請你參加接管新租借地的工作,並且作為太平紳士候選人的時候,就已經有人要求總督把你的客人驅逐出境,並且對你進行拘捕審查……”

    “噢,上帝啊……”林若翰和倚闌都大吃一驚,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

    ,災難從那時就已經懸在頭頂,而駱克先生早就在默默地為他們承擔風險!好人哪……

    “當時我竭力說服總督:易君恕沒有違反香港的法律,不可以驅逐,林牧師是香港的寶貴人才,應該重用!總督接受了我」的建議,但從那以後,我卻一直在為你暗暗地擔心……”

    “駱克朱生,”林若翰聽到這些過時的秘聞,仍然止不住地後怕,心髒慌慌地悸動,“你當時為什麽不把這個情況告訴我?好讓我思想上也有個準備……”

    “不可以!”駱克神色嚴峻地說,“在當時那是政府的絕密,即便現在,我也不能向你公開告密者的姓名!”

    林若翰和倚闌同時在心裏說,你不說我們也知道了,正是那個魔鬼、災星,毀了我們的一切!

    “可是,後來發生的情況使我很被動,”駱克接著說,“易君恕在翰園居住長達四個多月,一直在秘密從事反政府活動,而你掌握著大量機密,為他竊取情報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倚闌的心裏“撲通”一聲,“竊取”情報正是她親手做的……

    “不,沒有這樣的事!”林若翰抖抖索索地喊道,“駱克先生,我從來沒有向他提供過任何情報,上帝可以作證!”

    “我可以相信你,但很難讓別人信服,因為你們之間的關係是那麽親密!”駱克說,“我們在接管新租借地之後,從查獲的文件來看,更證實了這個推論!總督大發雷霆,警察司堅決要求懲辦你,我不能不承認,他是對的,因為他手裏有證據!但是我想到,如果把你拘捕、審訊、判刑,你就一切都完了!”

    “我現在也已經完了,駱克先生!”林若翰沮喪地說。

    “不,如果到了那一步,就和現在完全不同了,你可能被監禁、服苦役,或者被流放,一個六十歲的人,恐怕很難熬過那一關,活著迴來了!即使能夠迴來,也不能再繼續做牧師,一生就算完了!”

    “是啊……”林若翰的心髒縮緊了,“這個威脅時時盤桓在我的頭頂,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接到傳票,末日就來臨了……”

    “牧師,我也一直在為此擔心,你是由我推薦到政府工作的,我對你負有責任!”駱克說,那雙細眯的眼睛睜大了,灰藍色的瞳仁閃著冷光,令人不寒而栗,“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是孤注一擲了,冒著極大的風險,向總督提交了一份報告,我說:林牧師是一位英籍公民,而且是本港知名人士,如果牽連進抗英暴動的案子,將會給居住

    在香港的英國公民造成極其不利的影響,他們會懷疑我們接管新租借地的正義行動,和政府離心離德,也會引起國際上的種種猜測,連英國人都反對香港拓界,毫無疑問將有損大英帝國的形象……”

    林若翰的心髒提到了喉嚨口,難為駱克先生為他想出這樣的辯護理由,誰知道總督能不能聽得進去啊?

    “總督被我說服了,在我的報告上批了一句話:‘免予起訴。’林牧師,我今天造訪府上,就是要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你解脫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上帝啊!”滾滾熱淚奪眶而出,林若翰激動得顫抖了,“駱克先生,我該怎樣感謝你呀!”

    “不必感謝,因為我們是朋友,”駱克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為了朋友,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在總算有了一個好的結果,為此我也感到欣慰!”

    “駱克先生,謝謝你救了我dad的命!”倚闌眼含著熱淚說,“我們還要懇求你救救易先生,請你替我們請求總督,赦免了易先生的死刑!哪怕是終身監禁,哪怕是流放南洋,無論如何也請留下他這條命!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林小姐,你太讓我為難了!”駱克臉上那謙遜誠摯的神情不見了,變得嚴肅而冷峻。他早在來翰園之前就已經從艾迪絲口中知道了林氏父女的要求,所以才把幫助林若翰解除危難的事講在前頭,“為了朋友,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這句話,難道倚闌聽不懂嗎?竟然還要提出更高的要求,太過分了!

    “駱克先生,我知道這件事很難很難,”倚闌步履蹣跚地向前走了兩步,站在駱克的跟前,兩手放在胸前,像祈禱上帝那樣虔誠地望著駱克,“可是除了你,再沒有人能夠做到了,你是最接近總督的政府官員,總督尊重你的意見,隻要你肯向總督開口,他會答應的!駱克先生,我們全家人都求你了,dad要重重地酬謝你,他所有的收藏都歸你了,我們什麽都舍得,隻要留下易先生的一條命!”

    “唉!”駱克再次瞥了一眼倚闌那隆起的腹部,深深地一聲歎息,“林小姐,對於你的不幸遭遇,我深表同情。但是,你低估了我的品格,難道我幫助朋友是為了酬謝嗎?同時,你又過高地估計了我的能力,你所要求的這件事,我做不到!不但我,就連卜力總督也做不到!他雖然擁有赦免死刑的權力,但他手中的權力是女王陛下授予的,法律不允許、他自己的良心也不允許把這個權力濫用,易君恕因為參與反對英國政府的武裝暴亂而被判處死刑,

    總督怎麽可能赦免英國的敵人?而我又怎麽可能向總督提出這樣的請求?如果我真地這樣做,總督會把我也看成反英分子,香港的英籍人士、英國本土的公民會激烈反對我,彈劾我,逼迫我引咎辭職!而且,即使隻著眼於易君恕數罪並罰當中的‘謀殺罪’這一項,受害人遲孟桓的父親遲天任——現任太平紳士,而且是審理易君恕案件的陪審員之一,他能容忍兒子白白地死掉而讓罪犯逍遙法外嗎?”

    倚闌閃爍在眼睛中的希望火花爆裂了,熄滅了,她那浮腫的雙腿在搖晃,連站著的力氣都沒了,阿寬趕緊扶住她:“小姐,小姐……”

    靠著寬叔的支撐,她搖晃著挪到父親身邊,像一攤泥,倒在沙發上,喉嚨裏擠出一聲艱難的呻吟:“哦……易……易先生……”

    林若翰偎依在女兒身邊,他那高大的骨架也瑟瑟縮縮,在矮胖的駱克麵前倒顯得瘦小了,渴盼一見的輔政司已經把話說完,他帶給林若翰的好消息並沒有解除這個家庭磐石壓頂的巨大憂患,救不了易先生,也就救不了倚闌。心力交瘁的女兒已經活得十分艱難,等到易先生臨刑的時候,她能過得了這一關嗎?上帝啊,如果倚闌再有不測,也就不必留下一個孤獨的林若翰了!

    駱克站了起來,他已經解決了自己麵臨的難題,迴絕了林氏父女,又把話講得入情入理,讓他們無話可說,現在,該告辭了。

    “駱克先生……”林若翰也隨著他站起來,喪魂失魄地望著這位“愛莫能助”的朋友,喃喃地說,“這麽說,我們連再見易先生一麵的機會都沒有了?”

    “是的,牧師,”駱克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易君恕是一個特殊的罪犯,在押期間不允許親友探視,死刑也將秘密執行。這一切都是由他犯罪的性質所決定的,誰也沒有辦法打破製度!不過……”就要告辭的駱克突然心裏一動,覺得如果就這樣走了,似乎還缺點兒什麽?是的,缺點兒人情味兒,他應該補上,才使得自己的形象更為“完美”,人照樣殺,可是殺了你們的人,還得讓你們感恩不盡!於是,他那圓圓的臉上又漾起了一絲溫情,“不過,從人道主義考慮,倒是還可以爭取最後一個機會,讓你們見上一麵……”

    “什麽機會?”絕望中的林若翰又燃起一星希望的火花,“駱克先生,請講!”

    癱倒在沙發上的倚闌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隻是那雙眼睛在閃動著睫毛,她傾注了全副的力量,在聽……

    駱克卻沒有直接迴答,遲疑地問道:“易君恕這

    個人……他是基督徒嗎?”

    林若翰心裏一動,出於職業的敏感,這突如其來的問話,答案是什麽,他已經明白了。

    “是,是!”林若翰毫不猶豫地答道,老牧師為自己的撒謊而聲音顫抖了,“他是基督徒,是我親自為他施洗入教的!”

    “噢,願上帝憐憫他!”駱克的口吻緩和得多了,政治上的仇敵似乎憑借信仰的一絲聯係,也就多多少少增添了溫情,“既然他是我們的主內兄弟,雖然犯了不赦之罪,但我們不應該剝奪他信仰宗教的權利,在執行死刑之前,他的家屬或者親友可以聘請牧師,到監獄去為他作臨終祈禱……”

    “哦,謝謝你!”林若翰不禁由衷地感動,他聽得出來,“家屬或親友”、“聘請牧師”這樣的說法已經暗示給他,林牧師和女兒倚闌都可以包括在這個範圍之內,利用這個最後的機會去見易君恕一麵了,多麽難得啊,如果沒有駱克先生,縱使林若翰可以去為易君恕作臨終祈禱,又有誰肯幫助名不正言不順的倚闌呢?

    而倚闌卻睜著驚恐的兩眼,瑟瑟發抖,難以自持,“死刑”、“臨終”這樣的字眼在駱克嘴裏說出來是那麽輕鬆平常,而在她聽來卻像霹靂當頭!這意味著她刻骨銘心地愛戀的易先生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誰也救不了他了!倚闌是多麽渴望快些見到他,而這難得的一麵卻又是今生今世的永訣,躁動於母腹的那個小生命也已經命裏注定,永遠也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了!

    “林牧師,我很想幫你們這個忙,不過……”駱克臨走的時候又說,“不過我現在還不能作出這個決定,要和司法部門商量商量,到臨刑的那一天,我打‘德律風’通知你!”

    駱克先生走了,留下了一番好意,一片溫情,也留下了一個懸念。

    翰園像死一般的沉寂,一切都停止了,隻有焦急的等待。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和易先生見麵,總之是一天天臨近了,而到了那一天,便是他的死期,等待著重逢,也是等待著永訣。

    林若翰和倚闌、阿寬都等在客廳裏,注視著牆上的“德律風”。翰園現在被全社會冷落了,輕易沒有人打來“德律風”,隻要鈴聲一響,那就是駱克先生打來的了。

    一天一天,一分一分,一秒一秒,三顆心隨著自鳴鍾的鍾擺跳動,等待著“德律風”的鈴聲,而那鈴聲一響,也就敲響了易先生的喪鍾。

    “丁零零……”鈴聲終於響了,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麽響,這麽驚心動魄,這麽震耳欲聾!

    林若翰和阿寬同時慌慌地站起來,伸著兩手,愣愣地看著那架鳴叫不上的機器,卻誰也拔不動腿,誰也不敢聽那個駭人的通知:“易君恕今天臨刑”!

    癱倒在沙發上的倚闌連站都站不起來了,腿在抖,手在抖,心髒在抖,嘴唇在抖:“快……快……”

    “阿寬,你快接‘德律風’……”林若翰終於喊出來了!

    “牧師,我……我怕……”阿寬抖得一步也邁不動了!

    “唉!”老牧師歎息著,使出全身的力氣,跌跌撞撞地撲到牆邊,冰冷的手抓起話筒:“駱克先生!我是林……”

    “小姐!小姐!……”他的身後,阿寬突然驚叫起來!

    林若翰惶然迴過頭來,啊,上帝啊,倚闌已經從沙發上滾落到地上,在痛苦地掙紮,肥大的長裙濕漉漉的,一攤淡黃色的液體在她的身下湧流!那是什麽?是養育胎兒的羊水嗎?

    “阿寬!快……”林若翰手裏拿著話筒,跟駱克先生的話還沒說完,卻發了瘋似地大喊,“快去備轎,送醫院,搶救倚闌要緊啊!”

    易君恕臨刑的日子到了。由於當事人放棄了上訴的權利,執行死刑距宣判僅僅三天。

    這是一個陰冷的日子,烏雲密布,寒風陣陣,港島正處於最冷的季節。林若翰身穿聖袍,手捧《聖經》,邁著踉蹌的步伐,踏著瑟瑟落葉,來到了集中央警署、裁判司和維多利亞監獄於一身的奧卑利街。這條夾在堅道和荷裏活道之間的小街短而傾斜,綽號卻叫作“長命斜”。這個綽號是關押在維多利亞監獄裏的囚犯和前來探監的親屬起的,久而久之,幾乎取代了它正式的名字。“長命”是“短命”的反語,寄托著瀕!臨死亡的人們對生命的渴望。

    林若翰極力抑製住心中的慌亂,神態肅然地走進了以女王的名字命名的維多利亞監獄。

    執行官和兩名獄卒陪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這裏陰暗而潮濕,一股腐臭氣息撲麵而來,兩旁的鐵柵裏像沙丁魚似地擠滿了華人囚犯,他們蓬頭垢麵,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呻吟著,哀號著,令人毛骨悚然。林若翰在講道時曾經千遍萬遍地向教徒們描述地獄的可怕,而地獄到底是什麽樣子,誰也沒有過親身經曆,他猜想,也許就是眼前的這個樣子吧?啊,這些罪人!

    走廊到了盡頭,再拐進一條黑黝黝的通道,林若翰隨著執行官和獄卒,在一間單人囚室前麵停下了。

    這是專門關押要犯的小號,三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補天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霍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霍達並收藏補天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