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降臨了千年古都,紫禁城連翩宮苑的琉璃瓦頂鋪上雪毯,太液池的滔滔碧水化作堅冰。在勤政殿之南,與仁耀門一水之隔,便是瀛台,古槐衰柳掩映的涵元殿裏,幽居著二十九歲的當今天子光緒皇帝。仁耀門和瀛台之間本來有一座木橋,自去年八月初六風雲突變,那橋便被拆除,四麵環水的瀛台從此與世隔絕。每天黎明時分,對岸放過一條小船,由皇太後的親信太監押送皇帝進宮,依舊朝冠袞服,坐在皇太後身旁,接受臣子們的朝拜,所不同的是群臣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一切奏章的批複、國事的決斷,包括以皇帝名義頒發的詔令,都由皇太後大權獨攬,一手包辦。早朝之後,他又像囚犯歸號一樣被押迴南海孤島,由太監嚴密看管,“欲飛無羽翼,欲渡無舟揖”,不可越雷池一步,至今已經一年有餘。他和他的國家、他的臣民完全隔絕,對外界的情形茫然無所知曉,連他所寵愛的珍妃也近在咫尺而不能謀麵。他聽見太監們私下裏議論:自去年政變之日,珍妃便被施以刑杖,撤去簪珥,囚禁於鍾粹宮北三所,窗戶加了木柵,門從外麵反鎖,飯食由門檻的縫隙送進,那情形比皇上又淒慘得多了。

    朔風卷著雪粉,撲打著涵元殿殘破的窗紙,衣著單薄的皇帝瑟瑟發抖。簡陋的居室僅有一床、一案、一椅,別無長物。案上擺著一架被拆散的西洋自鳴鍾,細密的大小齒輪和發條七零八落。這是皇上自己拆的,為了排遣窮愁寂憤,他把這鍾拆了裝,裝了拆,反反複複已不知多少次了,青春歲月便也從指間流逝。但是,他縱然練就一手純熟的修理鍾表技藝,也不能令時針倒轉,年輕的皇帝蹈厲發憤、號令天下、矢誌變革的時代永不複返了。

    此刻,他丟下那些拆卸了千百遍的齒輪,正在瀏覽一本從太監們那裏拿來的閑書《三國演義》。隨手翻到一處,書中正說到漢獻帝援車騎將軍董承“衣帶詔”,意欲謀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由於做事不密,被曹操發覺,董承等人盡遭殺戮……看到這裏,他便想起自己去年在危急之中賜楊銳“與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及諸同誌”以密詔,要他們“妥速籌商”,而轉瞬之間翻雲覆雨,六君子血濺菜市口。千年曆史竟然如此相似。可是,當年的漢獻帝雖為傀儡,至少還保持著天子之尊,未曾失去人身自由,曹操尚且要三跪九叩,口口稱“臣”;而今天掌握著大清國權柄的是至高無上的皇太後,自己在她麵前隻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兒臣”,一名萬劫不複的囚犯!舊事新愁湧上心頭,這書便看不下去了,憤然丟在一邊,喟然歎道:“朕連漢獻帝都不如了!”

    涵元殿的棉簾子一挑,太監總管李連英笑眯眯地走了進來,手裏托著一件醬色紅綢麵染狐膁袍。

    “奴才給皇上請安!”李連英右手往地下一戳,膝蓋還沒沾地,就算“跪安”了,抖著手裏的東西說,“萬歲爺!天兒涼了,老佛爺怕皇上凍著,趕緊打發奴才給您送來這件皮袍子!老佛爺說了,這袍子上的鈕子都是純金的,請皇上愛惜著點兒,千萬別丟了……”

    光緒皇帝表情木然,毫無反應。

    “皇上,”李連英怕他沒聽明白,湊上前去,捏著那大襟上光燦燦的鈕子,特地再提醒一遍,“您瞅瞅,這鈕子,個個都是金豆子!老佛爺說了……”

    “知道了!”光緒皇帝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你迴去奏稟皇太後:朕感謝皇額娘的恩典,有了這件皮袍子,就可以對付著過冬了。至於純金的鈕子,倒沒有多大用處,朕不打算吞金自盡!”

    “皇上,您誤會了,”李連英一臉的尷尬,“老佛爺隻是心疼皇上,可沒有別的意思……”

    “朕也沒有別的意思。如今皇額娘健在,聯要是自尋短見,豈不成了個不孝的兒子嘛!你就這麽說,迴去吧!”

    “嗻……”

    李連英悻悻地走了。

    光緒皇帝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到窗前,從那殘破的窗紙縫隙中凝望著外麵銀色的世界。

    北風吹送過來一陣歡快的笑聲,金鼇玉蝀橋旁,一群太監、宮女牽引著一架冰床,在光潔如鏡的湖麵上飛跑。乘坐冰床在大液池兜風遣興,乃是帝王家的一件三冬樂事。禦用冰床外罩黃緞轎圍,內壁敷以毛氈,置貂皮暖座,紫銅熏爐,溫暖而舒適。人在其中穩坐,冰床在琉璃般的湖麵上平滑疾行,如浮鵝飛鳶,從南海到北海,從紫光閣到五龍亭,漫遊於銀裝素裏的人間仙境,妙不可言。當年乾隆皇帝曾有詩記其趣曰:

    破臘風光日日新,曲池凝玉淨無塵。

    不知待渡霜花冷,暖坐冰床過王津。

    眼前這架禦用冰床的主子自然是當今聖母皇太後。今年十月初十,皇太後在頤和園辦完了六十五歲大壽,便迴宮過冬。“訓政”之餘,無非寫兩幅“龍”、“虎”大字,畫幾筆竹子、蘭草,聽兩段西皮、二黃,擲幾圈骰子,都是玩膩了的老一套,已沒有什麽趣味,奴才們為了討主子的喜歡,便推挽著冰床過海子,逗老佛爺一樂。

    可是,此刻皇太後陰沉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她緊鎖眉

    頭,微閉雙眼,在想著自己的心事。迴顧戊戌、己亥這兩年來所走過的路程,絕不像腳下的冰麵舶樣平滑如鏡,而是波譎雲詭,浪駭濤驚,若非皇太後這樣的政壇老手把舵,船也許早就翻了。康、梁逆黨作亂雖已平息,天下仍不得安寧,香港拓界又惹出事端,廣東新安縣的一些小民擅自與洋人開戰,今年春夏之交鬧得沸沸揚揚。其實又何必!朝廷已然詔令將那片海角餘地租借給洋人,好比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臨上轎在懷裏揣把剪子,洞房花燭夜還要跟人家拚命,能成得了什麽氣候?自然免不了受皮肉之苦,到頭來還得乖乖地依了人家,“娘家”也不敢給你們作主。果不其然,小民們惹惱了洋人,洋人出兵打過界河,占了深圳和沙頭角,趕走了九龍城的駐軍和稅關,還要大清國賠款十五萬大洋,那是殺中國人花費的軍火錢,羊毛出在羊身上,還得大清國掏腰包,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道理!這事兒從夏天鬧到立冬,多虧了慶親王和李鴻章緊趕慢趕地周旋,才算央告著洋人從深圳和沙頭角退了兵,而洋人索要賠款和占據九龍城之事還未了結。這次小民鬧事,洋人把氣撒到了兩廣總督譚鍾麟身上,向總理衙門交涉說,譚鍾麟“遠遠不能使人滿意”,要求將其免職,以“消除摩擦”。按說,譚鍾麟本非“後黨”中堅,但畢竟是三朝元老,為官四十餘年,頗有政聲,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在去年的百日維新之中,敢於對皇上的變法詔令“因循玩懈”,也就是對“後黨”的莫大支持。如今若要遽加貶斥,皇太後倒有些下不了手。但洋人威逼甚急,似乎譚鍾麟一日不去,粵、港之間便一日不寧。皇太後無奈,隻好以譚鍾麟眼疾複發為由,讓他自請告老還鄉,迴籍就醫,給他一個體麵地下台,也為港英那邊挖掉了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免得耿耿於懷,再生波折。譚鍾麟空出的位置由誰來坐?”皇太後把身邊的老臣扒拉來執拉去,最後選中了大清國第一外交家李鴻章。中、英關於香港拓界的交涉,本自李鴻章始,複至李鴻章終,正應了那句老話:解鈴還需係鈴人。

    這件事有了眉目,皇太後還有更大的心事:戊戌逆黨流亡海外,賊心未死,康有為在加拿大發起“保皇會”,梁啟超在夏威夷組織“維新會”,要把去年唱砸了的“圍園銅後”那出戲重打鑼鼓另開張,憑借洋人的勢力卷土重來,誅殺皇太後,扶持光緒皇帝上台執政。這一切,禍根都在皇上身上。去年政變之時,皇太後本來要廢掉他,隻是擔心此舉會引起列強幹涉,才退而采取“訓政”之策,留下了這個傀儡皇帝,現在看來,後患無窮。經過這兩年的折騰,皇太後感到

    自己精力已大不如從前,確實是老了,雖然臣子們天天祝她“萬壽無疆”,她自己心裏清楚,生老病死是任何人也無法抗拒的,她可以憑借手中的強權扼殺新政、囚禁皇帝,卻不能以年逾花甲的老邁之軀和春秋正盛的皇上在生命的驛道上賽跑,一旦自己撒手歸天,康、梁逆黨與皇上裏應外合,東山再起,該如何是好?皇上的存在,是對皇太後的最大威脅。因此,她命令大醫每日編造為皇上診病的脈案藥方,並且把皇上“患病”的消息傳示各衙門,密電各省督、撫,通報外國駐京使館,造成皇帝因病重而不堪治國重任的假象,待水到渠成,便可廢黜光緒,另立新君。誰知輿論一出,朝野嘩然,舉國震驚。有個候選知府經元善在上海聯合海外僑民,唿籲“保護聖躬”,遠在南洋新加坡、吉隆坡的華僑紳商也紛紛打來電報,向皇帝請安。皇太後密傳手諭,就“廢立”之事征詢地方重臣意見,湖廣總督張之洞默不作答,顯然是不讚成,兩江總督劉坤一則明確表示反對:“君臣之義已定,中外之口難防。”期期以為不可。列強駐華公使惟恐中國政局的變動影響他們各自的在華利益,對皇上的“病情”密切關注,想方設法探聽消息,還要求在明年的正月初一為即將“三十而立”的皇帝拜壽,表達了明顯的“幹涉”意向。皇太後怕的就是得罪洋人,偏偏山東、直隸又鬧起了義和團,他們設壇聚眾,較拳鬥勇,畫符念咒,刀槍不入,專與洋教作對,燒教堂,殺神甫,引起洋人的強烈抗議,各公使向總理衙門施加壓力,皇太後不得不應洋人要求,把山東巡撫毓賢調離,派袁世凱接任,率領他在天津小站創立的“新建陸軍”前去禁剿“拳匪”,這場亂子能否平息下去,還不得而知……

    皇太後思前想後,滿腹心事,愁腸百結,哪裏還有“暖坐冰床過玉津”的樂趣?瞻望前途,不寒而栗,倒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了。

    “我怎麽聽著……這冰‘嘎巴嘎巴’地直響喚?”她聲音打顫地說,心裏慌慌的,也不知是自己的耳朵幻聽,還是冰真地要裂,“咱們迴去吧!”

    李連英從瀛台那邊沿著冰走過來,還沒追到金鼇玉蝀橋,發現老佛爺已經上岸了。

    東堂子胡同,高懸著“中外礻是福”大匾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前麵,雪地上停著一頂綠呢大轎,還有一輛西洋馬車。

    衙門大堂裏,李鴻章正在接待一位貴客:剛剛從倫敦返迴北京任上的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他從3月下旬歸國休假,到12月中旬返任,包括旅途在內度過了長達八個多月的假期,略略胖了一

    些,麵色滋潤,神采奕奕,四十七歲的外交官倒比原來還顯得年輕了。相比之下,李鴻章愈加老態龍鍾,這兩年宦海沉浮的大起大落,香港拓界的頻繁交涉,把這位年已七十有七的老臣折騰得疲憊不堪,鬆軟多皺的麵皮青黯無血色,老人斑從兩頰延伸到顏麵,下垂的淚囊更顯臃腫,稀疏的白須如脫毛的禿筆,門牙新近又掉了一顆,說話“嘶嘶”地漏風,扶著拐杖的手無端地顫抖不止,好似時時驚魂不定。如若人生果然有一個天定的壽數,那麽,戊戌、己亥這兩年的心力交瘁將促使李鴻章的大限之期提前到來,則是毫無疑問的了。

    “竇公使這一去,日子著實不短了,今日重逢,恍若隔世!”李鴻章感歎道,想起去年就在這間大堂裏的唇槍舌劍,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這半年多來,竇公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盡享天倫之樂、山水之趣,真令人豔羨不已,可惜我沒有閣下這樣的福氣!”

    “謝謝!”竇納樂聽了通事的轉譯,微微一笑,“不過我雖然遠在大不列顛,仍然關注著遠東的局勢,在中國的三年生活,已經使我對這片土地產生了感情,渴望著早日迴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今天再次見到閣下,感到十分愉快!我並且還要對閣下榮任兩廣總督表示衷心的祝賀!”

    “噢,多謝了,”李鴻章苦笑笑,心說,我三十年前就身居相位,湖廣總督、直隸總督都做過了,哪裏稀罕這個兩廣總督?還不是因為東南邊睡鬧得一塌糊塗,朝中無人,皇太後便隻好殺雞用牛刀,讓我去收拾殘局,這把年紀還要勉為其難,奔波操勞,又有什麽值得祝賀!心裏這麽想,嘴裏便止不住發出了牢騷,“唉,去年我與竇公使議定《專條》,事情本已辦得停停當當,卻不曾料到今年又生出這許多波折!”

    此言一出,竇納樂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話不投機半句多,“故友重逢”的氣氛驟然冷了下去。

    “新租借地發生的不愉快的確令人痛心,但是造成衝突的責任完全在於貴方!”竇納樂說,那語氣立即恢複了去年談判時的強硬,“英國軍隊因此遭受了人員傷亡,並且耗費了大筆軍費開支!如果貴國政府采取有力措施,這些本來都是可以避免的!”

    “唉!”李鴻章歎了口氣,“武裝抵抗完全是莠民所為,敝國官軍絕無一兵一卒介入,從未幹涉貴國軍隊征剿當地作亂的莠民;港督派兵占領深圳、沙頭角,驅逐九龍城駐軍和稅關,本衙門也極力忍讓,未予抵抗;凡此種種,天下有目共睹,還請竇公使明察。”說到這裏,他抬起稀鬆的眼泡,看了

    一眼竇納樂,又接著說,“好在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貴國已從深圳、沙頭角撤軍,化幹戈為玉帛;貴國不喜歡譚鍾麟,朝廷已將他解職,兩國之間種種誤會閑隙,應盡行消除才是!”這一番解釋,哀哀切切,低三下四,李鴻章盡管心裏委屈,卻又不得不如此,因為下麵他還有話要說,“如今中、英和好如初,惟有兩件未了之事,願與竇公使商議……”

    “什麽事?”竇納樂問,“閣下請講!”

    “這第一件嘛,乃是貴國索取十五萬元賠款之事。”李鴻章一提起“賠款”二字,臉上就一陣發熱,“公使知道,敝國為最後付清給日本的賠款,去年剛剛向匯豐銀行、德華銀行借款一千六百萬鎊,需四十五年才可將本利還清,目下國庫空虛,要拿出十五萬元,實在無此財力!不過,敝國在新租借地之內的稅關撤出之後,房屋、財產以及橫瀾島的燈塔等等,還留在原處,如果貴國執意索取賠款,則敝國理應要求拆毀上述建築,運迴一切物料及其他財產,抑或將此項財產評估作價,由港府償還銀錢,此二種辦法,由貴國擇其一。”

    “閣下真是個精明無比的人!英國要中國賠款,你要香港償還財產,是想以此為籌碼,兩相抵消吧?”竇納樂的藍眼珠看著李鴻章,一句話便直指李鴻章肺腑。

    李鴻章頷首道:“公使以為如何?”

    竇納樂詭秘地一笑,卻未置可否。公使心裏明白,向中國索要賠款,是綽號“莽漢喬”的殖民地大臣張伯倫和港督卜力的主張,並不是首相索爾茲伯裏的意思,首相甚至連越界占領深圳和沙頭角也不讚成,“莽漢喬”張伯倫和卜力不聽號令,擅自作主,悍然出兵兩千,分三路包圍深圳,強行占領,將中國駐軍的槍械彈藥、軍需款項搶掠一空,升起“米”字旗,由加士居宣布深圳已屬英國領土,實施英國法律,中國對該地不再擁有管轄權,同時占領沙頭角,駐兵二百,聲稱還要修築炮台,在此駐守。至於占領以後如何管理?以何處為“界”?駐港英軍是否有足夠兵力長期占領?這種違約占領將會在國際上產生何等影響?事先並未經過周密思考,全然心中無數。當地人民一片反對之聲,國際輿論嘩然,英軍騎虎難下,陷於去留兩難的被動局麵。索爾茲伯裏對此極為惱火,擔心此舉會給外界造成英國“正在親手肢解中國”的印象,為強大的競爭對手俄羅斯提供挑撥中、英關係的可乘之機,而且他也明明知道兩廣總督和粵省官員“均不曾以任何方式挑動或參與騷亂”,英國既已因拓界獲得了巨大的收益,又占領了在中國主權範

    圍內的九龍城,因此,首相出於外交考慮,主張將深圳歸還中國,也不打算再“迫使中國付款”了。至於中國遺留在新租借地的稅關,竇納樂明知已經被卜力接收,一些房屋改作了警署,其餘財產也充作他用,李鴻章再去拆卸是不可能的了,讓卜力作價償還更是想也別想,那麽,李鴻章出的這個兩相抵消、不了了之的辦法也許是惟一可行的善後措施。但他不想過早地讓李鴻章吃這顆定心丸,便避而不答,又問道:“那麽,第二件呢?”

    “這第二件……”李鴻章不是傻瓜,察言觀色已經摸到了竇納樂的底牌,心中竊喜“賠款”這一關可望順利通過,便也不再追問,跳過去說下麵的事情,“港督派兵占領九龍城,將敝國駐紮城內的官並、兵丁一並逐出,軍械、號衣悉行褫奪,在城上豎起貴國國旗,將該城視為貴國轄地,至今已半年有餘,尚未歸還。請公使奏明貴國朝廷,早日解決為盼!”

    “不,閣下,這是不可能的!”這一次,竇納樂迴答得毫不含糊,開口就頂了迴去。他心裏很清楚,在九龍城的問題上,索爾茲伯裏首相和張伯倫大臣、卜力總督的立場是完全一致的,占領九龍城就是首相下的命令,首相至今仍然堅持占領,堅決不容許撤退,竇納樂豈能向李鴻章鬆口?“九龍城就在香港的大門口,中國駐軍對本殖民地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敝國在九龍城駐軍多年,與香港一衣帶水,彼此相安無事,‘威脅’無從談起,”李鴻章道,“何況,去年我與公使簽訂的《專條》之中,早已載明:‘所有現在九龍城內駐紮之中國官員,仍可在城內各司其事’,九龍城的主權屬於敝國,於理至明,而港督將該城視為貴國轄地,與《專條》殊不相符,自應依約歸還才是!”

    “閣下對《專條》倒背如流,為什麽單單省略了下麵的那句話?‘惟不得與保衛香港之武備有所妨礙’!”竇納樂極有興致地重提自己去年的這一得意之作,當時留下的伏筆,如今顯出了無窮的威力,“新租借地所發生的騷亂,九龍城的中國駐軍就是他們的後盾,當中國駐軍威脅到香港的安全時,他們自身的存在就成為多餘的了。所以我認為,香港總督對九龍城所采取的必要的自衛是非常正確的,完全符合《專條》的有關規定!”

    李鴻章瞠目結舌!一年前在這間大堂裏的討價還價的情景曆曆在目,自己當時為了大清國的體麵,不惜一切地力保九龍城,而在具體條款上卻失之粗疏。此前不久與德國簽訂的《膠澳租界條約》中曾載明“惟自主之權,仍全歸中國”,“該地中

    派駐兵營,籌辦兵法,仍歸中國”;與俄國簽訂的《旅大租地條約》中也曾載明“斷不侵中國大皇帝主此地之權”,地雖租借與外夷,主權仍在,中國官衙、駐軍都得以保全,為什麽恰恰在香港拓界《專條》中疏忽了呢?而竇納樂正是窺透了中方力保九龍城的急切心理,表麵上予以應允,卻在文字上作了手腳,塞進“惟不得與保衛香港之武備有所妨礙”一語,成為今日英國強占九龍城的借口,李鴻章悔之晚矣!

    承認自己的失敗是痛苦的。李鴻章師出名門,文出桐城,筆法唐宋,二十四歲中式進士,點庶吉士,入翰林院,名重一時;後來入幕曾國藩門下,刀筆之辣、謀劃之精,多少年來為人稱道。而今卻被一個洋鬼子的文字遊戲擊敗,實在屈辱難忍!

    “貴國去年頒布的樞密院令,也是承認中國在九龍城中的管轄權的嘛,若有法不依,竊為泱泱大國所不取!”他終於找到了對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你們英國佬怎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噢,這隻是一個法律程序問題,”竇納樂並不以為意,十分輕鬆地迴答說,“卜力總督已經提請國會修正其中個別條款,由內閣重新頒布一個樞密院令就是了。你在去廣州赴任途經香港的時候,可以和卜力總督探討探討這個問題,我相信他會給你一個漂亮的答複!”

    李鴻章沉默了。既然文字遊戲可以解決一切,他還和卜力“探討”什麽呢?

    “閣下什麽時候離京赴任?”竇納樂問他。

    “臘月初七。”李鴻章懶懶地說。此去廣州並不是什麽美差,偌大的年紀坐海船長途旅行,他也有些望而生畏。

    “那麽,兩廣總督上任將是下個世紀的事了。”竇納樂說。

    “什麽?”李鴻章吃了一驚,臉色“唰”地變了。這位洋務派首領當然知道,按西洋的紀年法,以一百年為一世紀,“下個世紀”豈不就是“百年之後”、“下輩子”?七老八十的人最怕說到死,竇納樂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何況今天的會談如此話不投機,誰還有心思跟你開玩笑?便板著臉說,“竇公使,君子無戲言!”

    “閣下,我沒有開玩笑!”竇納樂聳聳肩,“1899年隻剩下最後幾天,下個星期就是二十世紀了!”【百度搜索:txt2016】[.txt2016]

    威斯敏斯特宮的鎏金尖頂鍾樓傲然聳立在泰晤士河畔,度過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個除夕。午夜,當渾厚悠揚的“大本鍾”聲轟然敲響,等候在

    倫敦市中心特拉法加廣場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頓時沸騰起來,擁抱接吻,一派狂歡,迎接1900年的到來。

    世界進入了二十世紀,大清國的皇曆上剛剛到臘月初一,還要在沉重的己亥年滯留一個月,才能歲交庚子,天知道這個鼠年又將是什麽命運在前麵等著呢?

    紫禁城裏,老太後處心積慮,與滿洲親貴緊鑼密鼓地策劃著以“建大阿哥”的方式實現“廢立”之謀,連當年康熙皇帝“永不建儲”,“臣下有請者立斬”的遺詔,雍正皇帝確立的秘密立儲的家法,也全然不顧了,必欲廢光緒而心始安;與此同時,齊魯燕趙大地,義和團、紅燈照迅速蔓延,呈燎原之勢,四處散發揭帖:“吾皇即日複大柄,義和團民是忠臣。隻因四十餘年內,中國洋人到處行。三月之中都殺盡,中原不許有洋人。餘者逐迴外國去,免被割據逞奇能……”東海、黃海海麵上,列強的兵艦升火待發,劍拔弩張,躍躍欲試北上“幹涉”……

    1900年1月7日,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新任兩廣總督李鴻章擇吉啟程,離京赴任。先由馬家鋪乘火車前往他曾經盤踞長達二十五年之久的直隸省府天津,然後乘船南下,穿過當年北洋水師全軍覆沒的黃海海域,遠赴廣州。一路之上又時聞風聲鶴唳,心境可以想見。

    1月17日,李鴻章途經維多利亞港,稍事停留。香港總督卜力率輔政司駱克、英軍司令加士居和警察司梅軒利前往碼頭迎接,儀仗隊肅立兩旁向他致敬,英艦禮炮轟鳴,香港各界名流、各報記者和華洋市民爭睹“東方俾斯麥”、“鐵血宰相”、“中國第一外交家”的豐采。當李鴻章手扶拐杖顫顫巍巍地踏上港島,不禁被這隆重的禮遇深深地激動了。他雖然曾是走遍天下、見過大世麵的人,但畢竟今非昔比:自甲午戰敗,在國人眼裏,他是“賣國奸臣”;在國際舞台上,他是“常敗將軍”;如今在天下洶洶之歲,以風燭殘年之軀,出任兩廣總督,這也許已是他人生的最後一站,卻又為什麽會受到香港總督如此熱烈的歡迎呢?他感到納悶兒,甚至有些受寵若驚。

    卜力在總督府一樓大客廳和李鴻章舉行會談,這是相互聞名已久的兩位總督第一次晤麵,由輔政司駱克作陪,兼作他們之間的翻譯。

    接管新租借地的大局已定,卜力作為親手完成大英帝國遠東殖民“三部曲”、統治著空前壯大的香港的現任總督,以極佳的心境跨入了他的花甲之歲,也正是鴉片戰爭六十周年。總督近來明顯地發福了,溫暖濕潤的亞熱帶海洋性氣候滋養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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