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聲音沙啞地問,“林小姐,這件東西,你……認識嗎?”

    倚闌一眼看見那俊秀挺拔的字跡,眼睛立即像被火焰灼傷,盡管易先生從未向她提起曾在何時何地書寫過這首《抗英保土歌》,但易先生的筆體,她太熟悉了,根本不可能是他人的仿造!

    倚闌極力抑製住自己慌慌的心跳,並不理睬遲孟桓,轉過臉,朝著梅軒利說,“閣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張紙,不明白你們拿給我看是什麽意思?”

    “你在撒謊!”梅軒利陰沉著臉說,“難道你不覺得這一筆好字很眼熟嗎?它的作者就是你的老師易君恕!”

    “我剛剛學習漢文,對書法沒有研究,所以在我看來,中國人寫的字都差不多!”倚闌說,進而反問梅軒利,“閣下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說這是易先生寫的嗎?”

    “當然有證據!”遲孟桓又忍不住搶著說,“舉人身份,北方口音,二十七八歲,麵目很清秀……這不是他,又是誰?”

    “啊,”倚闌聽了這句話,懸在喉嚨口的心倒稍稍放了下來,原來他們所謂的“告發”隻是猜測,《抗英保土歌》上又沒有署名,怕什麽?她現在平靜了,冷笑了笑,說,“中國有四萬萬人,舉人身份,北方口音,二十七八歲,麵目很清秀的人不知有多少!又怎麽能夠證明是易先生?警察司閣下,我不能接受這種推論!”

    “我並不需要你接受,林小姐,”梅軒利不耐煩地說,“我隻要見到易君恕本人,就會把事情弄清楚,請你把他叫出來!”

    “對不起,”倚闌說,“易先生不在。”

    “不在?他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

    “這怎麽可能?”梅軒利搖搖頭,“他是你的家庭老師,而你卻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這種話,即使在昨天的愚人節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

    “我真的不知道,閣下,”倚闌若無其事地說,“今天是星期日,而且是複活節,整個香港都在放假,易先生沒有課,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到任何地方去,我無權過問!”

    遲孟桓暗暗叫苦!昨天晚上如果他及時報告梅軒利,該有多好?可惜,三姨太的一句話誤了他的大事,今天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等到他急急忙忙地趕到警察司,報告了全部情況,梅軒利又因為總督不在而有所顧慮。遲孟桓賭咒發誓,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來保證他所提供的證據萬無一失,才好不容易說服了梅軒利,同意先行拘捕易君

    恕,然後再報告總督。哪裏想到,等他們一起來到了這裏,易君恕卻已經不翼而飛了!難道易君恕會事先發覺被捕的征兆?或者有什麽人向他走漏了消息?不,不可能,除了提供消息的老莫本人之外,知道這件事的就隻有三姨太了,她怎麽可能去通風報信?何況遲孟桓一直和她在一起!那麽,造成失誤的原因就隻能歸咎於遲孟桓自己和“阿三”昨晚的纏綿了,否則,難道敢於埋怨警察司閣下嗎?

    “你很會辯解,林小姐,”梅軒利卻並不相信易君恕真的不在,因為在警察拘捕某個嫌疑人犯時,“他不在”這句話是聽得最多的,但是結果往往恰恰相反。所以,他冷冷地對倚闌說,“為了驗證你所說的情況是否準確,我要親自看一看!”

    梅軒利說著,毫不客氣地帶著遲孟桓和那兩名“紅頭阿三”向樓梯走去。

    “要搜查嗎?”倚闌連忙上前攔住他說,“不,閣下,你不能這樣做!公民私人住宅受法律保護,不受侵犯!”

    “長官……”阿寬也伸開兩手去阻擋那兩名“紅頭阿三”,“這是林牧師的家,你們不能這樣!”

    “警察司在執行公務時,有權搜查任何地方!”梅軒利冷笑道,“要搜查證嗎?我有的是,隨時可以開出一萬張!”

    他們根本不可能聽從勸阻,衝破倚闌和阿寬組成的脆弱防線,湧上樓梯。

    “小姐,這可怎麽辦?”阿惠慌著往樓上跑,“牧師不許別人動他的房間……”

    “你這丫頭,真不懂事!”倚闌一把攔著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低聲說,“做你該做的事去,快去啊!”

    阿惠霎時明白了小姐的用意,急忙退下樓梯,在混亂當中迅速地閃開了……

    一群人湧上了二樓,梅軒利命令一名“紅頭阿三”把守在樓梯口,防止人犯逃竄,自己帶著遲孟桓和另一名印警,“哢哢哢”邁著大步,走到一個房間門口。

    “把門打開!”梅軒利命令道。

    “這是我dad的房間。”倚闌說,“也要搜查嗎?”

    “當然,”梅軒利答道,“我要搜查這座住宅所有的房間,請把鑰匙交出來!”

    “不,不!”阿寬死死地護住掛在腰間的那一串鑰匙,“牧師交代過,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不能開他的房門!”

    “我是唯一的例外!”梅軒利威嚴地說,“誰知道裏麵住著什麽人?我不能相信你的話,交出鑰匙!不然,我就命令部下把門打

    碎,要知道,這是極其容易的!”

    跟上樓來的那名“紅頭阿三”兇猛地上前抓住阿寬的手:“給我!”

    “寬叔,把鑰匙給他們,”倚闌無可奈何地說,“讓他們搜查,反正我們也沒有撒謊!”

    阿寬迫不得已解下了腰間的鑰匙,“紅頭阿三”接過來,把那一串“稀裏嘩啦”的鑰匙試了又試,終於打開了林若翰的房門。

    這是一個非常潔淨的房間,雪白的窗簾,雪白的床單,樸素無華,老牧師除了生活必需的簡單用具之外,沒有任何奢侈品。迎門的牆上鑲著一副“十”字架,是用黑紅色的紫檀木製作的,樸素而莊嚴,並不像現時的人們那樣競相以金銀珠寶去裝飾聖物,反而失去了應有的神聖感。“十”字架下麵是林若翰的書桌,一塵不染的桌麵擺著精裝本的《新舊約全書》,經過千萬遍的翻讀,已經很舊了。桌麵除了幾張白紙、墨水和一支鵝管筆,再沒有其他東西,林若翰的皮包在他赴廣州時帶走了。

    梅軒利很為失望。他伸手拉拉書桌的抽屜,沒有拉開,抽屜是鎖著的。

    “把抽屜打開!”他命令道。

    “我們沒有抽屜的鑰匙。”倚闌說。

    “真的沒有嗎?”梅軒利問。

    “長官,真的沒有,”阿寬說,“牧師抽屜的鑰匙他自己隨身攜帶,沒有備用的……”

    梅軒利便不再問,朝“紅頭阿三”揮了揮手,粗壯的印警舉起槍托,隻一下,就把鎖砸掉了。梅軒利“嘩”地拉開抽屜,裏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疊稿紙,吸引了梅軒利的注意。他拿起來仔細察看,是中、英談判自始至終的記錄,包括最後簽訂的《合同》的抄件。

    “嗯,這是政府的機密!”梅軒利立即警覺起來,“為什麽放在他的家裏?”

    “請你去問總督,”倚闌冷冷地說,“是總督命令我dad參加這項工作的!”

    “把這些統統拿走!”梅軒利命令道。

    “紅頭阿三”應聲上前,把這些記錄都收了起來。

    “你們要對這一行為負責!”倚闌憤然說,“我aaa會向法院控告你們!”

    “隨便吧,小姐!”梅軒利根本不為所動,率領著遲孟桓和“紅頭阿三”走了出去,來到另一個房間門前。

    “這是我的房間。”倚闌說。

    “我說過,搜查所有的房間,沒有例外!”梅軒利說,“把它打開!”

    房門被打開了,遲孟桓第一個衝進去,貪婪地瀏覽著隱藏在描花屏風後麵的少女天地,那老式鏤花的銅床上散發著青春氣息的白色暗花床罩,那令人眼花緣亂的擺滿化妝品的梳妝台,那記錄著倚闌的成長歲月的大大小小的照片,那小巧而又充實的書桌,擺著她最近所讀的書和練習漢字的“仿”紙。遲孟桓和“紅頭阿三”瘋狂地翻弄著,潔淨的房間頓時變得一片狼藉……

    倚闌的眼淚“唰”地湧出來,她生平第一次遭遇這樣的情景,一個少女的閨房被如此野蠻地踐踏!

    “閣下請看,”遲孟桓如獲至寶地拿著幾張寫著毛筆字的紙,遞給梅軒利,“這不像初學漢字的林小姐手筆,肯定是易君恕寫的,和那張揭帖上的字體完全吻合!”

    “嗯,好極了!”梅軒利高興地叫起來。如果說,他對於這次由於立功心切、未經請示總督而采取的貿然行動原來多少有些擔心,那麽,現在連這一點擔心也已經不存在了,從字跡上看,易君恕就是《抗英保土歌》的書寫者,這已經毫無疑義!他以勝利者的目光掃射著倚闌,“林小姐,你現在沒有什麽話可說了吧?”

    “中國人寫字都是臨摹那麽幾本顏、柳、歐字帖,他們的字體有無數的人在寫,這能算什麽證據?”倚闌答道。易先生教給她的那些知識,竟然用在這裏了,也實在令人悲哀。

    “你不要試圖再蒙騙我,”梅軒利笑道,“我也是學過毛筆字的,我知道,一萬個人臨摹《蘭亭序》可以寫出一萬種麵貌!何況筆跡學對於全世界的警察來說都是一個通用的法寶,我們的老前輩福爾摩斯就已經運用得駕輕就熟了!告訴我,易君恕在哪裏?”

    “我不知道!”

    “他的房間在哪裏?”

    “就在我的隔壁。既然鑰匙在你們手裏,那就隨便吧,易先生那裏不會為你提供什麽證據!”

    “繼續搜查!”梅軒利指揮著遲孟桓和“紅頭阿三”拿走了倚闌房間裏所有被認為可以作為證據的東西,然後一起轉移到了易君恕的房間門外。

    倚闌看著這些張牙舞爪的警察,心裏在流血!十五年前,英國警察開槍打死了她的父親,如今,英國警察闖進了她的家,來搜捕她最親近的人!與十五年前不同的是,此刻雖有寬叔緊緊地陪伴著她,但寬叔卻並沒有力量幫助她擺脫厄運;而十五年來竭盡全力保護她的dad,又不在身邊!倚闌隻有默默地禱告基督:主啊,我遵從dad的教導所信奉的主!如果你真地存在,如

    果你真地熱愛普天之下善良、無辜的人,就請你保佑我的易先生,讓他千萬別迴來,別迴來!不要管我,走得越遠越好……

    “紅頭阿三”抖落著鑰匙,打開了易君恕的房門,遲孟桓迫不及待地要衝進去,卻突然又警覺地閃在一旁:“當心,他可能有武器!”

    梅軒利“嗖”地拔出腰間的手槍,一腳踢開了房門,厲聲叫道:“不許動,我是警察!”

    房門“呀”地一聲彈向牆壁,西照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把房間照得通明,裏麵沒有任何動靜,也不見人影。

    “真可惜,讓他逃跑了!”遲孟桓看看空無人跡的房間,感到非常遺憾,如若不然,他將在卜力總督麵前立下怎樣的一個大功啊!“閣下,”他急切地對梅軒利說,“我們不要在這裏耽誤時間了,應該趕快去追捕逃犯!”

    梅軒利踏進房門的腿又退了迴來,向遲孟桓和“紅頭阿三”命令道:“繼續搜索樓下的所有房間,包括傭人房、廚房、地下室也不要放過!”

    “是!”遲孟桓和“紅頭阿三”應了一聲,立即向樓下跑去。

    “嗯?”梅軒利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進了易君恕的房間。

    這裏,一個寄人籬下的天涯孤旅的單人房間,除了一床被褥,櫃子裏幾件換洗的衣服,書桌上堆得滿滿的圖書和文房四寶之外,別無長物。

    梅軒利饒有興致地走向書桌,他想知道這個“舉人身份,北方口音,二十七八歲,麵目很清秀”的中國人讀些什麽書,寫些什麽文章,不僅僅是為了搜索更多的證據,更是為了滿足他的好奇心。因為他實在不可理解:這個正在被大清國朝廷通緝的人,卻又狂熱地鼓吹“保我河山保我權”;如果說他熱愛自己的國家,而那個國家的政府早已宣布了他“謀反”的罪名;如果說他是中國的叛徒,他卻又在為保衛中國的每一寸領土呐喊唿號;他到底算個什麽人?是什麽理想和信念促使他這樣做呢?他從中又能得到什麽好處?金錢、榮譽、官職、爵位,這一切都不可能得到,那麽,他到底是為了什麽呢?簡直是莫名其妙!

    書桌上的銅墨盒敞開著,上麵支著一支毛筆,旁邊鋪著一張八行信箋。窗外的一陣風吹來,把那張紙吹落在地上。倚闌突然心中一動,飛快地奔過去,要把它搶在手裏!可是,已經晚了,梅軒利的目光已經盯住這張紙,大皮靴“哢”地一聲,踏在了上麵。他彎腰把這張紙撿起來,見上麵隻有半行字,依舊是那秀俊挺拔的字體,曾經下過一番功夫學習漢文

    的梅軒利自然輕易地就讀出了:

    今晨卜力、駱克與林一起赴穗……

    聽到梅軒利讀出這十一個字,倚闌的心裏遭受了致命的一擊!糟了,這是易先生今天上午剛剛寫的,由於走得匆忙而忘記在書桌上了,啊,誰能料到它會落到梅軒利的手裏?現在想要再搶迴來、銷毀它,已經根本不可能了!

    梅軒利看著這半行字,心中著實地吃了一驚:這是今天香港的頭號絕密新聞,連本地的報館都不可能知曉,而易君恕卻已經寫在紙上了!這是一封信?還是一篇新聞的標題?他是要投寄到哪裏去?為什麽剛剛寫了這麽一句話就中止了?他拿起桌上的毛筆看了看,筆鋒上的殘墨還是濡濕的——顯然,房間的主人是在書寫過程中臨時離開了房間,他並沒有走遠!

    這一新的發現使梅軒利興奮異常,可以預見,易君恕已經落入了他的掌心,插翅難飛了!三個月前,他就已經向總督報告了大清國逃犯易君恕潛藏在香港的消息,而遺憾的是總督並沒有接受他的建議,而聽從了駱克的主張,不但沒有觸動易君恕這個危險分子,反而起用了包庇逃犯的林若翰,這使梅軒利極其不滿,也傷害了舉報者遲孟桓對大英帝國的一片忠心;現在,一切都已經真相大白,與林若翰有著私人友誼的駱克錯了,他梅軒利是正確的!將來輔政司的位子由誰來坐更合適?由總督去評判吧,讓事實去證明吧!也許,他梅軒利的飛黃騰達還要超過駱克,直逼總督之位,正如遲孟桓和那位西班牙星相家不約而同作出的預言那樣……

    梅軒利大踏步邁下樓梯,遲孟桓和那兩名“紅頭阿三”正在把從各個角落搜出的查抄物品集中在客廳裏。見到梅軒利走下樓來,遲孟桓連忙走上去說:“報告閣下,所有的房間都搜查過了,沒有找到罪犯!”

    “知道了!”梅軒利向他揮揮手,走到客廳的“德律風”前,用力地搖動搖把,對著話筒說:“接警察司!”隨即,線路接通了,他威嚴地發布命令道:“我是梅軒利!我現在命令:立即通知所有的警署,嚴密搜索一個名叫‘易君恕’的華人逃犯!”

    樓梯上,和阿寬互相攙扶著的倚闌心碎了!她不知道,阿惠有沒有弄明白她的意思?易先生現在怎麽樣了呢?

    威靈頓街兼味樓居於鬧市之中,門前高掛著“兼味樓中西酒菜海鮮炒賣包辦筵席”的招牌,所經營的項目幾乎無所不包,其實隻不過是一家中低檔的酒樓,顧客點菜可高可低,豐儉由人,名貴的龍蝦、石斑吃得到,一般家常炒粉、炒麵、

    炒飯也有得賣,所以招牌上寫有“海鮮炒賣”四字;而居住環境擁擠的人家,遇有紅白喜事,屋裏隻能擺得下兩三桌酒席,若是請大酒樓去辦這樣寒傖的堂會,必然被婉言謝絕,兼做“炒賣”生意的兼味樓則來者不拒,願意送貨上門,“包辦筵席”指的就是這層意思。鄧伯雄選在這裏和易君恕見麵,目的自然完全不在吃喝,而是因為這種一般市民常來的酒樓,很少有官方人士光顧,秘密約會不顯山不露水;再則,從這裏往東距林若翰在花園道的半山別墅不遠,往北橫穿過皇後大道、德輔道和幹諾道就是海邊,是一個易於隱蔽而又便於撤退的中間地帶。

    樓上,標著“寒梅”二字的雅座單間裏,傳出賣藝女咿咿呀呀的淺吟低唱和食客吆五喝六的喧嚷,而隔壁的“幽蘭”單間卻隻有兩個神色嚴峻的男人在低聲交談,麵前擺著幾碟尋常菜肴和一甕米酒。

    “最近,廈村運來了一尊佛山造六千斤大炮,就是當年林大人打鬼子的那種,雖然樣式老了一些,但試了試,還可以用,”鄧伯雄說,“另外還有幾批槍支,很快也可以到手!深圳、東莞的民間社團可以過來一兩千人支援我們,我看,足以對付香港的英軍!”

    “仗恐怕是非打不可了,”易君恕說,“在這種時候,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我真不忍心再留在這裏……”

    “不,君恕兄,”鄧伯雄說,“你幾次送來的情報都非常重要!我們另外還通過在輔政司署做傭工的李四姑弄來一些情報,但她那邊風險太大了,不如你這條渠道通暢!至少你目前不必離開香港,要想辦法把卜力這次和譚鍾麟見麵的結果弄到手,以便我們見機行事……”

    “嗯,”易君恕沉吟道,“等他們迴來看看情況,如果……”

    他的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虛掩著的門被推開了,龍仔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後麵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姐仔!

    “阿惠?”易君恕驟然一驚,“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先……先生,”阿惠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梅軒利……到家裏來抓你了!”

    “啊?!”易君恕的心髒倏地懸起在半空,“他……有什麽證據嗎?”

    “有……”阿惠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說,“遲孟桓拿來一張什麽歌,說是你寫的……”

    “明白了!”鄧伯雄倏地站起來,一把抓住易君恕手腕,“此地不可停留,跟我走!”

    “不,我不能這樣走,”易君恕急切地說,“倚

    闌小姐怎麽辦?我不能害了她,要走,也要把她接出來一起走!”

    “先生,先生啊!”阿惠幾乎要哭出來,“那個家你再也不能迴去了,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迴來!家裏你不要管,有牧師在,他們不會把小姐怎麽樣的,我求求你,快走吧!”

    易君恕愣在了那裏!走?真的就這樣走了嗎?上午離開倚闌的時候,她是那麽依戀,自己還答應了她,一定迴來,很快就迴來,難道就這樣自食其言,不告而辭嗎?一個堂堂男子漢怎麽能做這種事?何況,此一去不知什麽時候還能再和她見麵?也許……也許這已是今生今世的最後永訣!不,倚闌,倚闌,我們怎麽能這樣分別?

    “君恕兄,為了抗英大事,你必須珍惜自己,不要兒女情長了,快走!”鄧伯雄橫眉豎目,幾乎是在命令他。

    易君恕渾身一震,眼望著阿惠說:“阿惠,請你轉告小姐,我對不起她……”

    “快,要不就來不及了!”鄧伯雄拉住他往外就走,一隻手從身上掏出一把銀元,“啪”地放在飯桌上,“阿惠,你留在這裏,替我付賬!”

    半個小時之後,當維多利亞港沿岸布滿了荷槍實彈的警察,逐一檢查在碼頭上待渡的乘客時,一艘載著大量藥品和雙重逃犯的輕便木船已經衝出汲水門,駛進零丁洋,漲滿的風帆急駛而去……

    當夜十點整,英艦“榮譽”號返抵添馬艦海軍碼頭。

    兩列荷槍實彈的海軍和警察在迎候總督的歸來,警察司梅軒利和遲孟恆站在他們的前麵。

    軍艦靠岸停穩了,水兵們鋪好了跳板,沒等總督一行走出船艙,梅軒利和遲孟桓已經大步跨過跳板,登上艦艇。

    首長艙口,昂然步出了勝利而歸的卜力、駱克和林若翰,他們一邊走著,一邊在親切交談,卜力滿麵笑容地對林若翰說:“林牧師,關於對你的太平紳士頭銜的任命,我已經決定在……”

    林若翰的心髒在激動地狂跳,總督的這個決定,他已經等了許久了!

    卜力的那句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快步迎上來的梅軒利和遲孟桓打斷了……

    “報告總督閣下,輔政司閣下!”梅軒利“唰”地一個敬禮,遲孟桓也跟在他的後麵響亮地喊著。

    “啊,晚上好,梅上尉!”卜力微笑著向梅軒利招招手,雖然沒有提到遲孟桓,眼神的餘光倒也慷慨地向他瞥了一瞥,這就足以讓遲孟桓激動不已了,因為他畢竟是第一次踏上本

    港最高首腦乘坐的軍艦。

    跟在卜力和駱克後麵的林若翰一眼看見遲孟桓,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奇怪,他怎麽突然獲得了這樣的殊榮?

    “閣下,”梅軒利刻不容緩地報告說,“我今天已經查明,書寫《抗英保土歌》的罪犯就是藏匿在香港數月之久的中國通緝犯易君恕!”

    這個消息如同一顆炸彈從天而降,使得凱旋的三位“英雄”極其震驚!

    “上帝啊!”林若翰的頭腦“轟”的一聲,頹然昏倒在甲板上,不省人事!

    卜力的臉色變得鐵青,鄙夷地往倒在地上的林若翰瞥了一眼,這位太平紳士的候選人,家裏倒窩藏了一名抗英分子,幸虧還沒有對他作出正式任命!

    “駱克先生,”他冷冷地說,“這就是你所信任的朋友!”

    “閣下,對不起,我為自己的失職感到痛心!”駱克一臉沮喪,惶然地問梅軒利,“上尉,罪犯抓到了嗎?”

    “哦,沒有,”梅軒利隻好如實說,“不過,我已經下令封鎖香港島,料想他無法逃脫!”

    “謝謝你,”駱克言不由衷地說,“八”字眉下的那雙眯縫眼翻了翻,“不過,如果他已經逃出了香港島呢?總督閣下,我建議同時在九龍和新租借地全麵搜捕!”

    輔政司和警察司都在頑強地表現自己,渴望在總督心目中的天平上增加自己的重量。

    卜力輕輕地搖了搖頭,抬起右手,慢慢地捋著小胡子,在它的梢部繞出一個蠍子尾巴似的尖角,這標誌著總督已經有了自己的主意。

    “在新租借地不知道有多少抗英分子,要用多少警察去搜捕?”總督的聲音很低沉,卻比所有的人說的話都有分量。他的小胡子已經完美地翹起,便放下右手,突然指著梅軒利說,“目前,最為迫切的是接管新租借地!把搜捕逃犯的事交給部下去做,你立即給我到大埔去,以最快的速度把警棚建好!”

    “是,閣下!”梅軒利“哢”地雙足並攏,莊嚴地舉起右手。

    維多利亞港上空,夜色正濃。

    霍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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