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這個‘夷’字,”老夫子卻說話了,“閣下既然能講漢語,想必讀過中國典籍,《孟子·離婁》篇曰:‘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舜和文王都是中國古時的聖賢,孟子難道會侮辱他們嗎?凍夷’、‘西夷’隻不過是‘東方’、‘西方’之意,閣下多慮了。”

    “啊……”梅軒利張口結舌。他這位半瓶醋的“中國通”並沒有讀過《孟子》,但也久聞那是中國的儒家經典之一,極具權威性,所以,雖然懷疑老夫子借此來搪塞他,自己卻沒有能力援引其他經典予以批駁,氣焰便收斂了許多,喃喃地念叨著,“‘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嗯,老先生學識淵博,以古籍為‘夷’字正義,很好,很好!請問,你貴姓?”

    “敝姓鄧,”老夫子答道,“屏山人都是鄧氏子孫。”

    “噢,鄧先生,”梅軒利客氣地尊稱道,“本警察司初次來到此地,希望得到你的幫助……”

    “不敢當,”老夫子說,“敝人才疏學淺,恐怕幫不上閣下的什麽忙。”

    “哎,鄧先生就不要自謙了,”遲孟桓也隨著梅軒利對老夫子前倨後恭,問道,“請告訴我們,村後那座山,就是屏山嶺嗎?”

    “正是。二位打聽此山,要做什麽?”

    “本警察司要在這裏建造一座警署,”梅軒利說,“我看那座山的位置很合適。希望鄧先生幫助我就地購買建築材料,雇傭工匠……”

    “啊?!”老夫子這才明白了香港警察司來此的用意,大大吃了一驚!他抬起頭來,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遙望著村後的屏山嶺,七百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

    當年鄧元禎、鄧萬裏父子從錦田到此,禮聘勘輿名師,觀測風水,見這一片平疇之東,三座山峰呈“品”字形排列,乃是孕育高官的絕佳格局。山前良田萬畝,一條小河蜿蜒流過,奔向大海,遠處天高海闊,氣勢雄偉非常,風水先生便已心中有數。當夜,他們一行三人投宿農家,舉杯小酌,微醺之際,聽得後山傳來喲喲鹿嗚,聲聲入耳,十分真切。次日絕早,三人匆匆起身,來到後山,但見林木蔥鬱,芳草萋萋,昨夜長鳴之鹿卻不見蹤影。鄧氏父子正在詫異,風水先生說道:“鄧公,可知每當鄉試放榜次日,新科舉人共赴‘鹿鳴宴’嗎?這便是昨夜鹿鳴的玄機所示了!”鄧氏父子聽了,心中大喜。風水先生又指點道:“此三山之格局,為‘毛蟹局’,蟹生於河海之濱,如寶藏在懷,複得山水懷抱而氣藏,必定子孫繁衍

    ,千年不衰。然而,此局雖佳,也須警戒後人,切勿乘風使盡(巾裏)。讖曰:蟹可橫行而人不可橫行,橫行終必遭災;狼不可引入室,引狼者終必害己害人;頭破見紅,蟹局之大忌,切記,切記!”自此,鄧萬裏便遷居這方風水寶地,七百年來,子孫不息,人才輩出,曆代科舉,碩果累累,覲廷書室的門廳之中陳列的“祖孫父子兄弟叔侄文武登科”的大紅功名牌便是明證。風水先生的告誡,也世代相傳,牢牢記取……

    七百年曆史在胸中翻騰,老夫子臉上籠罩了陰雲,暗想:這絕佳風水,難道要毀於英夷之手嗎?他看了梅軒利一眼,說:“我鄧氏自從遷來此處,屏山嶺如一道屏風,藏寶聚氣,護佑我三圍六村,雖一草一木,不忍傷害,豈可妄動土木工程?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什麽?”遲孟桓在一旁聽得惱火,朝他嚷道,“政府隻要一聲令下,就可以任意征用土地,你說使不得,你算老幾?”

    “這也並非老朽一人之見,”老夫子冷冷地說,“請問一問屏山鄧氏族人,大家肯答應嗎?”

    梅軒利強忍著一腔怒氣,心想:既然種種信息表明此地居民對政府接管新租借地懷有不滿情緒,為穩妥起見,不如“禮賢下士”,作作“商議”的樣子,也好借此宣示政府的政策,避免事端……於是說道:“那就請鄧先生出麵。約請貴村幾位主事的父老來談一談!”

    遲孟桓趕緊點出名來:“你們村裏的鄧芳卿、鄧朝儀,都是有名的鄉紳……”

    “不然,”老夫子說,“此等大事,幾個人仍然作不得主,須闔族商議才是!”

    說著,他走到庭院中懸掛的一座銅鍾下麵,拉起繩子,從容地撞起鍾來:‘當!當!當!

    渾厚的鍾聲長鳴不止,迴蕩在覲廷書室上空,傳遍了三圍六村,鄧氏族人從聚星樓下、洪聖宮前、楊侯廟旁、愈喬詞畔匯聚而來,浩浩蕩蕩,人頭攢動,把覲廷書室圍了個水泄不通。

    梅軒利看見來了這麽多人,心裏便有些不安,用英語對遲孟桓說:“看來,這個老頭兒有意和我們為難,事情有些麻煩了。你的那位管家住在哪裏?還是去把他找來,請他幫助我們……”

    “不,他是廈村人,不在這裏,而且也不姓鄧,這件事出不得麵,我們得自己想辦法了。”

    遲孟桓也有些緊張,便扶著梅軒利擠出覲廷書室,站在大門口的花崗石門檻上,朝洶湧的人群拱了拱手,大聲說:一各位鄉親父老,兄弟遲孟桓,今天

    陪同香港政府警察司梅軒利閣下來看望大家!眾所周知,大英帝國與大清帝國已經簽約,展拓香港界址……”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人群就哄亂起來,議論紛紛,把他的聲音淹沒了!

    “諸位雅靜,諸位雅靜!”遲孟桓使勁拍拍巴掌,繼續說,“今天警察司閣下光臨貴村,有一事奉告各位父老周知:為維護治安之計,政府要在屏山嶺上修建警署,還請各位鼎力襄助為盼!

    話音未落,人們“轟”地沸騰起來,隻聽得嘈嘈雜雜地喊道:

    “在祖家山上建屋,要壞我風水的!”

    “先人早就有話傳下來:‘頭破見紅,蟹局大忌’,不可以妄動!”

    “哪個敢在屏山嶺動土,就是引狼入室!”

    “……”

    他們講的都是方言土語,梅軒利雖然聽不甚懂,從那激昂的情緒也看懂了,鄧氏族人一致反對在屏山嶺建造警署,更不要說“鼎力襄助”了!望著黑壓壓的人群,他一時心頭火起,右手不知不覺地扶到了腰間的手槍上……

    “閣下!”遲孟桓慌了,一把按住他的手,低聲說,“這可使不得!我們又沒有帶人馬來,兩個人怎麽能對付他們?眾怒難犯,我看……”

    梅軒利強捺著怒氣,說:“撤!”

    “諸位,諸位!”遲孟桓舉起兩手,朝人群揮舞著說,“今天,警察司閣下和父老鄉親見了麵,深感榮幸!這個……關於這個……修建警署之事,眾位父老已經一體周知,那麽就改日再議,改日再議!”

    說完,他拱拱手,護著梅軒利擠出人群,慌慌張張地找到他們的轎子,說聲:“快走!”

    梅軒利上了轎子,剛要坐下,忽然看見轎座上有一張紙,便拿了起來,隻見上麵用毛筆寫著:

    吾等痛恨英夷,彼等即將入我界內,奪我土地,貽患無窮。大難臨頭,吾等夙夜匪安。民眾對此定為不滿,決心抗拒此等夷人。然武器不精,決不能抗敵。是以吾人選定練兵場,集合全體愛國誌士,荷槍實彈演習。優勝者有獎,以資鼓勵。一以襄助政府,一以防患於未然。願我全體親友持械前往操練場,竭盡所能,消滅賣國賊。祖宗有靈,幸甚,鄉鄰幸甚。是所至望。……

    梅軒利在顛簸的轎子裏看完了這張揭帖,不禁心裏一沉:什麽“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他被那個教書的老頭兒耍了!這帖子清清楚楚地寫著,“吾等痛恨英夷”,“決心

    抗拒此等夷人”,字字句句,仇恨衝天,殺氣騰騰,看來武裝衝突已經不可避免了!

    兩頂轎子踉踉蹌蹌地逃離屏山,他們的身後響起一片哄笑聲……

    消息傳到與屏山相鄰的廈村,鄧菁士立即召集族人,到鄧氏宗祠“友恭堂”議事。

    “友恭堂”正殿裏,鄧氏曆代祖先靈位前紅燭高燒,香煙嫋嫋,香案之下擺著一隻鬥大的酒壇。本族士紳鄧菁士、鄧僅石、鄧植亭等人肅立案前,十六歲以上的青壯年分列兩旁,身佩短刀,齊聲背誦廈村鄧氏家訓:

    根柢生江北,枝葉發天南。

    圍村先祖建,田地子孫耕。

    勤儉傳家訓,耕讀裕民生。

    敬業家當富,專功事必成;

    秋稻宜收九,春秧莫過三。

    祖業同分享,旅務共分擔。

    內族要和睦,外寇要抗爭。

    俎豆千秋祭,友恭萬代名。

    南陽綿世澤,東漢振家聲。

    誦過家訓,鄧菁士說道:“我鄧氏自從大明洪武年間,十五世祖洪惠、洪費二公由錦田遷居廈村,五百餘年,創業艱難,我輩子孫守成更加不易!英國佬強租我家鄉,侵占我土地,港英警察司梅軒利昨日到大埔,今日到屏山,眼看廈村也危在旦夕!我父老兄弟,謹記鄧氏家訓:‘內族要和睦,外寇要抗爭’!祖業不保,子孫羞恥!”

    鄧菁士話音剛落,兩名壯丁捧過一隻碩大的雄雞,手起刀落,斬下雞頭,殷紅的鮮血頓時如噴泉射入酒壇。青壯年們齊齊地手握短刀,插進酒壇,“嚎!”地一聲,數十把尖刀抽將出來,寒光閃閃,鮮血淋漓!

    “內定要和睦,外定要抗爭!祖業不保,子孫羞恥!”族人齊聲高唿,激昂慷慨,聲震屋瓦!

    會後,鄧菁士派人飛報錦田、八鄉、大埔頭、粉嶺、新田、上水……,邀集各方首領,共商抗英大計。

    隨之,新田、泰亨文氏族人,由文禮堂、文湛全率領,齊集新田“正氣堂”;上水廖氏,由廖雲穀率領,齊集“萬石堂”;粉嶺彭氏,由彭少垣率領,齊集“彭大德堂”;丙崗侯氏,由侯翰階率領,齊集“侯氏宗祠”,祭祖盟誓,矢誌抗敵。

    3月30日,農曆二月十九,元朗舊墟正逢“三、六、九”墟日,集市上,趁墟的農民熙熙攘攘,為即將到來的春耕春種大忙添置農具。頭戴涼帽、身穿青衫的客家婦女,或是提著雞鴨,或是挎著

    盛滿雞蛋的竹籃,仔細地討價還價,賣了錢換些油鹽針線。正是春寒料峭時節,涼風習習,鬧市中的空氣也仿佛蘊含著某種不安,趁墟的人們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老莫頭戴瓜皮帽,身穿裘皮緞袍,胸前掛著亮晃晃的金表鏈,儼然一位鄉紳富豪,出現在街頭。看慣了香港上環、中環車水馬龍、花天酒地的老莫,並非有什麽閑心逛這種鄉間墟市,他是趕來參加一個重要聚會的。鄧菁士向四鄉發出了邀請,約定今天在東平社學共同議事,老莫因為曾經捐款五百港幣,有功於家鄉,也接到了帖子。這個會,自然是極要緊的,慢說者莫手裏有帖子,就是沒人邀請,他也要毛遂自薦擠進去!

    與滿街惶惶不安的鄉民不同,老莫滿麵春風,邁開大步,朝前走去。他知道,東平社學是元朗墟附近鄉民的議事中心,雖無明文規定,卻是約定俗成,連一些生意人立約為證,江湖人士拜師結義,也常要借助那塊寶地。社學的後門有一棵百年老榕樹,炎夏遮陽,春秋擋雨,更是常常聚滿了人,飲茶閑談、下棋打牌、玩鳥鬥蟲、舞刀弄槍、吹笛唱曲,無奇不有。

    老莫遠遠地看見那棵老榕樹,東平社學就要到了。忽然間,隻見前頭人群當中,一個年輕後生站在高處,懷裏抱著一摞紙,唿啦啦向空中拋去,人群頓時亂了起來,紛紛伸手去接那空中飛舞的紙片,飄落在地上的,也有入搶著去拾。老莫一愣:這是做什麽?鄉下人也懂得搞什麽“幸運抽獎”了嗎?心裏琢磨著,也就湊上前去,有一搭無一搭,伸手從空中搶了一張,看看到底是什麽名堂。

    不料這一看,看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這是一份木版印刷的揭帖,右首一行大字:“抗英保土歌”,隨後便是一首排列整齊的七言歌詞:“中華自古文明國,禮義之邦五千年。諜料近世風雲變,海外開來鴉片船。毒霧妖氛染淨土,英夷尋釁起烽煙。……”曆數英國發動兩次鴉片戰爭,割占香港、九龍,一直說到眼前展拓香港界址,號召鄉民拿起刀槍,武裝抗英,末尾說道:“雪我國恥抒正氣,保我河山保我權!男兒生死泰山重,排將熱血染紅棉!”

    這歌詞通俗易懂,琅琅上口,極具煽動性;書體介乎行楷之間,俊秀挺拔,剛柔相濟,倒是一筆好字!老莫捧在手裏,沉吟道:嗯,不知這是何人手筆?

    他一路尋思,不覺已經到了東平社學,便從後門走了進去。屋裏一副長案,四周圍坐著二十餘人,老莫有的認識,有的尚覺麵生,但粗粗看去,廈村、屏山、錦田、大埔頭、龍躍頭鄧

    家的頭麵人物都在,此外,還有新田、泰亨文氏,上水廖氏,粉嶺彭氏,河上、金錢、丙崗、燕崗侯氏,以及八鄉、十八鄉、青山、屯門各族人氏,比老莫交給遲孟恆的那份名單,隻多不少。長案上擺著筆墨紙硯,還有厚厚的一摞木版印刷的揭帖,和老莫手中的這張係同出於一版。會議已經開始,錦田鄧伯雄正在發言,廈村鄧菁士招唿老莫就座,老莫向大家拱拱手,坐在了鄧菁士旁邊,靜聽鄧伯雄講話。

    “……駱克和王存善立了界樁,簽了合同,詳細情報已經落入我們手中。這兩日梅軒利又到大埔、屏山,圖謀占地,建造警署,可見英國佬接管新安縣的行動,_迫在眉睫,我們武裝抵抗,勢在必行!”鄧伯雄說道,“在座諸位都收到了港督的‘招撫’信件,而無一人上當,紛紛扯碎來函,立誌抗英保土!但一圍一村,畢竟勢孤力單,務必各鄉各村,眾族百姓,聯合起來,共同禦敵!”

    鄧伯雄說罷,他的妻兄、泰亨文湛全接著說道:“我們五大家族,世居新安數百年,彼此田土相連,婚姻相通,唇齒相依,情同骨肉,如今大難當頭,自應同仇敵汽,聯合抗英!從敵方意圖看來,東部吐露港、西部深圳灣首當其衝,我們應當嚴密防守這兩處要塞。我文氏日前已經闔族商議,各村武裝,服從統一指揮,新田聯合元朗,泰亨聯合大埔,就近參戰!”

    言畢,各鄉代表紛紛響應,一致決定,在元朗墟東平社學和大埔墟文武廟建立指揮中心,統一號令,各鄉以海螺、銅鑼聲為號,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集中兵力,共殲來犯之敵。又決定,各村推舉代表,參與核心會議,並且負責籌款,用來購買槍支彈藥和壯丁給養,每村捐銀一百兩作為基數,另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幹分為十等,由甲等一百兩到癸等十兩,每等十個,以抽簽方式決定,眾人並無異議。

    “各位父老,敝人也說兩句!”老莫坐不住了,起身向大家拱拱手,要求發言。

    “莫先生請!”鄧菁士道,又恐怕有人不認識他,便介紹說,“這位莫先生,新近從香港棄商歸裏,捐款五百元,以濟國難,堪為我鄉人楷模!”

    眾人送“劈劈啪啪”一陣鼓掌,讚歎不絕。

    “過獎。過獎!”老莫拱手稱謝,說道,“敝人雖身處夷場,心係家國,略盡綿薄,也是本分,何須掛齒!各族鄉鄰父老,矢誌抗英,敝人深表欽佩,隻是細細想來,倒也有些擔心……不知此話當講不當講?”

    “噢?”鄧菁士說,“

    這裏都是自己鄉親,沒有外人,莫先生無須多慮,請講!”

    “這……遠者,英人割占香港、九龍,早已成事實,自不必說了,隻說近者,”老莫不慌不忙,侃侃而談,“香港拓界之議,去年李中堂已經簽字畫押,經皇上未筆禦準。因此,英人前來接管,倒也是依約行事。我們若予以抵抗,與英人交惡,隻怕犯下違抗聖旨之罪,如何是好?在座諸位,祖上都深受皇恩,功名累累,此番抗旨不遵,但恐壞了祖上名聲,望諸君三思!”

    他這番話一出口,會場上氣氛陡變,如一瓢冷水澆進熱鍋,霎時停止了沸騰,人們的臉色不覺籠罩了陰雲。

    “莫先生所說,我倒不以為然!”座中一位中年士紳說道。老莫抬頭一看,倒也認得,是屏山鄧芳卿,雖比鄧菁士年輕,輩份卻長他一輩,所以坐在那裏,巍然有長者之風。

    “啊,願聆鄧先生賜教!”老莫對他點了點頭,說。

    鄧芳卿繼續說:“鄧、文、廖、彭、侯各族先人深受皇恩,功名累累,皆因忠君愛國;當今國難當頭,我輩後世子孫,正應當繼承祖先遺誌,守疆衛土;如果叛國降敵,做了英人的奴才,那才是辜負了大清國皇恩浩蕩,愧對先人的忠魂英靈!”

    “是啊,是啊,”老莫咂咂嘴說,“鄧先生此言倒也不差,可是,這香港拓界之約,連皇上都已恩準了,那麽,我等草民……”

    “莫先生!”鄧伯雄按捺不住,起身說道,“你可知道皇上處境艱難,身不由己?即使準予簽約,也是迫於無奈!當年甲午戰敗,台灣割讓與日寇,不也是如此嗎?而台灣人民卻並未由此降服,他們奮起抗敵,連皇上也予以默認,並未指責為抗旨行為!”

    “這倒也是……”老莫又說,“但台灣有劉永福的黑旗軍,實力雄厚,又有內地張之洞幕後支持,而新安縣情形全不相同,有誰肯為我們做後援?鄉民要想戰勝英軍,隻怕是難啊!”

    “不然!”鄧菁士目光炯炯地看看坐在身旁的老莫,說,“據我所知,兩廣總督譚大人曾上書朝廷,奏明新安百姓‘鹹懷義憤,不願歸英管’,可見對我們抗英之舉,深表同情;況且,深圳、東莞民眾,深恐英人北犯,也對我們抗英行動全力支持;我們不惜傾家蕩產,也要率領十萬百姓,打退番鬼!”

    這時,文湛全起身說道:“當年,宋室衰微,我祖上天祥公輔佐幼主,守盡最後一寸來土,雖兵敗被俘,誓不降敵,以死對國,正氣長存!而今大清遼闊疆土尚在,朝廷尚存

    ,未可出亡國之論,我們便是血流成河,也要寸土必爭,守住國門s”

    丈湛全說到這裏,目瞅欲裂,熱淚盈眶,眾人深受感染,群情激昂,會場上陰霾為之一掃!

    “哦……”老莫眼見得抗英之舉已經難以勸阻,便改口說,“諸位眾誌成城,保衛鄉土不受侵犯,敝人也就放心了。我剛才所說,本是出於好意,還請諸位不要誤會,我莫某可不是通敵賣國之人啊!”

    “說哪裏話?莫先生捐款義舉,已有目共睹!”鄧菁士拍拍他的肩膀,說,“我們共議大事,就應當各抒己見,暢所欲言;莫先生剛才一番話,倒是提醒了我們:以後所有言論、行動,一致對付洋寇,且勿有損大清朝廷;對於廣州方麵,也應派人覲見譚大人,稟告鄉民抗英決心,爭取官方支持!”

    老莫聽了,又後悔不迭:哪知道又提醒了他!否則,這些刁民內反大清,外抗大英,落得兩麵夾攻,豈不更好?唉,怪自己多嘴了!

    “為此,我建議,”鄧菁士又說,“今天各族代表,約法三章:第一,愛國愛鄉,一致對外,槍尖、刀嘴,對準紅毛洋鬼;第二,抗英保土,人人有責,有錢自動出錢,有力自動出力,無錢無力幫助傳遞消息;第三,保守機密,嚴防奸細,發現有人做內奸,通外鬼,豬籠浸水!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齊聲說好,惟有老莫暗自打了個寒噤。他知道,“豬籠浸水”是新安地方曆來對付盜賊宵小的辦法,將犯人捆綁了,裝入豬寵之內,拋進河裏、海裏喂魚蝦!自己若是被他們識破,將落得一個水鬼下場!心裏一陣前咕,自然不敢再作聲。

    “莫先生!”鄧菁士卻又點到他,嚇了他一跳!

    “嗯?”老莫惶然抬起頭來,望望鄧菁士。

    “你是見過大世麵的,”鄧菁士說,“就煩請你把這約法三章,加以潤色,書寫出來,大家簽字畫押,共同遵守!”

    “哎,不敢當!”老莫連忙推辭,“鄧先生身為國學生,滿腹文章,哪裏還用我潤色?”說到這裏,指著案上的揭帖,說,“這《抗英保土歌》,文辭、書法俱佳,不知是哪位秀才的手筆?座中有這等高才,更沒有敝人獻拙的餘地了!”

    “你說‘秀才’,倒是貶低了人家,”鄧伯雄笑笑,說,“此人是一位舉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遠遊到此,非尋常之輩可比啊!”

    “噢?”老莫心裏一動,忙問道,“請問這位舉人是何方人氏?尊姓大名?現在何處?敝人倒是

    渴望一見!”

    鄧伯雄正待說下去,看見鄧菁士眼神朝他輕輕一瞥,頓時想起易君恕正被朝廷通緝,不便張揚,便立即收住了話題,說:“這位隱士未曾留下姓名,寫了字便飄然而去,不知所之!”

    “啊!”老莫愣愣地望著那《抗英保土歌》,悵然若失,可惜錯失良機,沒有釣到這條大魚……

    “莫先生,不要再推辭了,”鄧菁士催促他說,“就請你命筆吧!”

    老莫暗暗叫苦,迫於無奈,隻好提筆舔墨,心裏想到“豬寵浸水”四字,不禁脊背發麻,心驚肉跳,執筆的手戰戰兢兢,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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