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4日,王存善再次來港,重開談判。

    輔政司署會議廳裏,國旗、地圖高掛,談判桌前雙方原班人馬照舊,惟一的變化是多了一位顯赫人物:香港總督卜力爵士,標誌著談判的規格升高了。

    上次的談判沒有取得任何成果,僅僅進行了一天就被迫中止,要求中止談判的並不是英方而是中方,完全出乎個力的意料。這位新總督去年在倫敦接受任命的時候,香港的拓界大局已定,《專條》早已簽字換約生效,降服李鴻章的竇納樂在英國朝野被目為英雄,連已經離任迴國的前港督威廉·羅便臣也不甘寂寞,頻頻在報刊傳媒曝光,鼓噪自己在拓界之中的貢獻,惟恐人們忘記了他為女王陛下立下的功績。香港成為英國人的一個重要議題,夕陽西下的“日不落帝國”新近獲得大片租借地的輝煌業績刺激著人們興奮的神經,新任港督卜力一出場,頭頂便閃耀著超過他的十一位前任的光環。當他乘風破浪跨越半個地球奔赴東方履新之時,耳畔迴響著一百多年前英國特使馬戛爾尼的名言:中華帝國隻是一艘破敗不堪的舊船,它將像一個殘骸那樣到處漂流,然後在海岸上撞得粉碎。君臨自己“領地”的卜力充滿了自豪和自信,立即著手新租借地的接管工作,三個半月以來。他和駱克已經作好了充分準備,一張由索爾茲伯裏、張伯倫、竇納樂和卜力共同組成的大網從天而降,總理衙門入其彀中,新租借地邊界將超越《專條》的製約向北大大推進,應該是毫無問題的。而他卻不曾料到,醞釀已久的這一戰役竟然出師不利,第一輪談判便卡在這位其貌不揚的中方定界委員王存善手裏!

    現在,王存善又迴來了。扣除他往返途中的時間,在廣州停留不過一天,也並不算耽擱。在和兩廣總督譚鍾麟短暫的會見之中,他得到了什麽“錦囊妙計”?尚不得而知。根據竇納樂所提供的情報,譚鍾麟就香港拓界問題向朝廷上書說:“租界內村莊,不下萬戶,食毛踐土二百餘年,一旦聞租與英國管轄,鹹懷義憤,不願歸英管。”看來,這位八十老朽的態度頗為強硬,不可輕視,連他派來的一名小小的候補道也必須認真對付,於是港督親自出馬了。

    卜力端坐在東道主一方最中間的位置上,身穿總督服,胸佩“聖邁可暨聖喬治最高大十字勳章”,鷹鉤鼻上方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威嚴地掃射著對麵的王存善和他的隨員,最後把目光落在身旁的駱克臉上,向他輕輕點了點頭。

    “諸位,英、中兩國關於香港新租借地定界問題的第二輪談判現在開始!”駱克宣布道,勺

    \”字眉下那雙眯縫眼閃爍著詭秘的微笑,“我們高興地看到,中方委員王道今天已經重新迴到談判桌上,我表示歡迎!”

    駱克說到這裏,帶頭鼓起掌來,因為雙方人員寥寥,那掌聲也稀稀落落。中方委員王存善連忙欠了欠身,土黃色的臉上作出些許笑容,眼角旁便堆滿了放射狀的皺紋。他拱起雙手,向著對方的諸位作了個羅圈揖,表示感謝。

    等掌聲平息,王存善也坐下了,駱克繼續說:“今天,總督閣下親臨會場,這充分表明了大英帝國和香港政府對於談判的誠意。我們期望中方也以同樣的誠意,消除分歧,解決爭端,和我們達成共識!”說到這裏,他看了王存善一眼,“我想,王道此次從廣州迴來,帶來的應該是令人愉快的消息一請問:貴國兩廣總督閣下對你有何指示?”

    “督憲大人,司憲大人!噢,還有林大人!”王存善向卜力、駱克和林若翰拱拱手,清清嗓子,說道,“敝人前天迴到廣州,立即覲見總督,將談判情況和貴方意見如實報告。譚製台說,《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係由敝國總理衙門大臣與貴國公使簽訂,經雙方君主批準,已具法律效力,譚製台作為一名地方官,自然無權更改。貴國公使已將《專條》黏附地圖交與敝國總理衙門,上麵畫有邊界直線,定界理應以此為準。所以,譚製台表示,不能接受貴方所提出的超過此界的要求!”

    “什麽?”駱克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兩天之前,當談判被迫中止時,駱克並不像卜力那樣把問題估計得過於嚴重,因為他在第一輪的交戰中已經感到王存善不過窩囊廢一個,根本不是對手。此人死死咬住“直線”不放,並不是態度強硬,而恰恰表明了他的虛弱,沒有後台老板譚鍾麟發話,他不敢作任何主張,所以才淒淒惶惶地趕迴了廣州。與其說是向譚鍾麟請教對策,不如說是替英國人向譚鍾麟討價還價去了。駱克猜想,沒見過世麵的王存善經過上次的那番陣勢,迴去對譚鍾麟一番繪聲繪色、添油加醋的匯報,諒他兩廣總督也會感到沉重,總要拿出一個像樣的答複。但他卻沒有想到,重返香港的王存善竟然“死牛一邊頸”,還是將老調重彈!“王道!”駱克憤怒了,“你帶來的信息絲毫也不新鮮,又一次對我使用了‘飛去來器’,而且這一次繞的圈子更大、更遠!”

    港督卜力聳動著小胡子,眼神莫名其妙。在場的人當中,隻有他一個人聽不懂漢語。坐在總督旁邊的林若翰不等英方通事開口,就把臉湊近總督,準確、迅速地把雙方的談話譯成英語,送進總督的耳輪。

    卜力光滑的額頭上,那兩道褐色的眉毛皺緊了。

    “你告訴他,”他對林若翰說,“他們的總督應該明白,我需要深圳和沙頭角!”

    “是,”林若翰應了一聲,在譯成漢語的時候盡量把這句過於直露的話說得婉轉一些,對王存善說,“王大人,總督閣下要我告訴你,深圳和沙頭角對於香港有著重要意義,希望兩廣總督充分理解這一點——你難道沒有向他說明我們的意思嗎?”

    “我向譚製台講得清清楚楚,”王存善翻了翻那雙細小的眼睛,答道,“可是,譚製台說,深圳是新安東部要塞,沙頭角瀕臨大鵬灣,其地理位置舉足輕重,而且這兩地都在《專條》黏附地圖所標直線之北,理應劃歸中方,斷無出讓之理……”

    “這些話你在上次就已經說過了,”駱克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再三重複毫無意義!”

    “司憲大人,”王存善為難地說,“這是譚製台的意思,敝人不能不如實轉達……”

    “哼,我等了你兩天,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答複,使我非常失望,”駱克厲聲道,“這說明你們完全沒有誠意!”

    “不,譚製台說,廣東與香港山水相連,雞犬相聞,友好相處最為重要,他希望早日確定邊界,以保地方寧靜,百姓安居樂業。對於邊界的具體走向,譚製台也作了詳細指示……”王存善說著,站起身來,試探地望望牆上的地圖,又望望卜力和駱克,眼神閃閃爍爍,“請容許我在地圖上向各位大人加以說明……”

    “算了,”駱克沒有耐心再聽他嚕嗦,“如果你仍然抱著那條直線不放,那就不必講了!”

    “這……”王存善猶猶豫豫地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不,”卜力持著小胡子,輕輕地說,“讓他說下去!”

    “講!”駱克向王存善揮了揮手。

    王存善惴惴不安地離開座位,向地圖走去,心裏感歎自己的可憐:這麽一把年紀混上個候補道,有權有勢的肥缺撈不到手,偏偏攤上這麽個苦差事,到虎狼窩裏來跟鬼佬打交道,硬了怕洋人不答應,軟了又怕迴去沒法交代,兩頭受氣。唉,我家祖宗八代缺了什麽德,造下這份冤孽!心裏這麽嘀嘀咕咕,來到了地圖前,定了定神,抬手指著地圖說:“諸位大人請看,深圳河南部這條支流,上接紅花嶺,由此迤邐向東,可達沙頭角,這條線雖然不是筆直,但與《專條》黏附地圖大體相當,而且以河流山脈自然走向為界,也避免了

    人為地割裂村莊,合情合理……”

    他的話音未落,駱克已經怒不可遏,把手“啪”地一拍,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來:“這隻是你的看法!”

    王存善嚇了一跳,囁嚅道:“不,我……我不過是如實轉達譚製台的指示……”

    “兩廣總督的指示對我們沒有任何約束力!”駱克輕蔑地怒視著他,“如果你隻會重複這些廢話,我就隻得拒絕繼續談判!因為討論一項不能接受的建議,純屬浪費時間!”

    駱克倏地站起來,轉過臉去,朝著卜力說:“總督閣下,我建議中止這項談判!很遺憾,我為沒有完成你對我的委任而感到慚愧!”

    “我同意中止談判,”卜力板著臉說,“但這並不是你的過錯,駱克先生,而是廣東方麵的不合作態度破壞了兩國政府已經達成的協議,我將立即將這一情況電告我國駐華公使!”

    卜力說完,站起身來,連看也不看三存善,便和駱克兩人一起拂袖而去。

    王存善驚呆了,蠟黃的臉上滾下大顆大顆的汗珠,踉蹌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林若翰:“林大人,這如何是好?我奉命前來談判定界,現在不歡而散,迴去怎麽向譚製台交代啊?”

    “王大人,”林若翰神色陰沉地說,“恕我不敬,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嗯,此話怎講?”王存善一臉茫然,“還請林大人賜教!”

    “我說你隻知其一,”林若翰抬起右手,扳開左手的食指,耐心開導他,“一心隻想著如何向兩廣總督交代,可不曾想到……”他又扳開中指,“這二呢?兩廣總督又如何向總理衙門交代?兩國疆土之議可不是廣東的地方事務,譚製台一手不能遮天!現在總督和輔政司已經去給北京打電報,請竇納樂公使向貴國總理衙門提出交涉,這就要引起兩國之間的糾紛!到時候,總理衙門必然要追究責任,王大人,恐怕你就吃罪不起了!據我所知,在貴國的曆史上,由於對外交涉出了差錯而栽了跟頭的不乏其人,動輒就是革職查辦、、抄沒家產,更有甚者,砍頭示眾、株連九族!”說到這裏,他閉上眼睛,仰起頭來,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噢,上帝啊!”

    “啊?!”王存善大驚失色,仿佛聽到了“唏裏嘩啦”的枷鎖正朝他的脖子上套過來,“我……我冤枉啊,那都是譚製台的主意,沒有我的責任!”

    “有道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林若翰緩緩地睜開眼睛,瞥了瞥王存善,

    說,“若是朝廷查辦了兩廣總督,又有誰替你這位候補道辯白責任呢?”

    “是啊,是啊,多謝林大人指點,”王存善戰戰兢兢,緊緊抓著他的手,“我和大人雖是初交,但看得出,大人是一位忠厚長者,我今有大難,大人不會見死不救,請務必幫我一把,勸勸督憲大人和司憲大人,不要給北京打電報,無論如何,給我一條迴去的出路……”

    “王大人,這太讓我為難了!”林若翰歎了口氣,說,“現在雙方的主張南轅北轍,你又寸步不讓,教我如何去說服總督和輔政司?不是我不肯幫你,實在是愛莫能助啊!”

    “哎,這倒也不盡然,”王存善向他附耳過來,壓低聲音說,“不瞞大人說,我這次從廣州出發之前,譚大人交代,如果萬不得已,也可作適當讓步……”

    “噢!”林若翰點了點頭,“既然譚製台有這句話,王大人何不早說?”

    “這……”王存善尷尬地咂咂嘴,“我以為談判總要有幾個迴合,才見分曉,自己當然要留有餘地,怕的是早早亮出了底牌,便再無退路……”

    “王大人多慮了,兩國邦交,應以誠信為本!”林若翰輕蔑地一個微笑,暗想:這就是王存善從廣州討來的“錦囊妙計”?看來兩廣總督也並不像事先想象的那樣頑固不化、堅不可摧!於是說,“事情既然還有商量的餘地,我願去勸一勸總督和輔政司,也不知能否奏效,盡力而為吧,你且在此等一等!”

    “拜托大人了!”王存善感激不盡,好似抓著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林若翰丟下喪魂失魄的王存善,走出了會議廳,直奔輔政司辦公室而去,卜力和駱克正在那裏等著他。

    會議廳裏,王存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懷忐忑,苦苦地等待,心裏默念著:文昌帝君、關聖帝君、太上老君、觀音菩薩、海神娘娘……,弟子奔波半生,功也未成,名也未就,好容易捐班捐了個候補道,未曾享受榮華富貴,卻不料大禍臨頭!祈求各路神靈保佑弟子,度過難關,弟子發願重修廟宇,重塑金身……

    他在這裏心急如焚念念叨叨地等候了半個鍾頭,好似在陰陽界經過了幾番輪迴,這才看見卜力、駱克和林若翰重新步入會議廳。望眼欲穿的王存善頓時雙眼放光,心說:各路神靈顯靈,弟子有救了!而他卻全然未曾注意到,在卜力和駱克離去之後,英方的通事、書記員卻仍然端坐在原處,紋絲未動,這意味著什麽呢?

    卜力和駱克板著麵孔走到談判桌

    前,和林若翰一起重新坐了下來。

    “王大人,”林若翰說,那神情焦急而又疲憊,好似經曆了一番頗費唇舌的艱難遊說,“我說服了總督和輔政司,請他們再來聽一聽你的闡述,如果你願意重新考慮邊界方案,這將是一個解決爭端的機會,希望你不要錯過!”

    “那是當然!”王存善連忙說,蠟黃的臉上這才泛出一些血色,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敝人不才,多有冒犯,還望諸位大人鑒諒!為表示敝國維護中、英邦交的誠意,敝人願意對前番所提出的邊界方案再作修正……”說著,他直起腰來,重新走到地圖前,伸出右手的食指,落在深圳灣入海口,由此漸漸東移,“如若將深圳河作為中、英界河,敝意願放棄支流,而循主流溯河而上,窮盡河源,與沙頭角河相接,在蓮麻坑、伯公凹、山嘴向東至沙頭角,在鹽寮下以東,向東南入海……”

    卜力、駱克的眼睛緊盯著王存善的手指,目光隨著由西向東移動,在地圖上畫過一條七拐八折的曲線。這條界線,不僅與《專條》黏附地圖上標示的直線已經大不相同,而且從剛才王存善沿深圳河南部支流所畫的曲線又一次大大後撤,讓出了簡頭圍、坪洋、禾徑山、紅花嶺、擔水坑一線以北的大片土地。駱克在心裏說:剛才那一逼果然有效,但和預想的結果仍然相距甚遠,那就再逼他一逼,如何?

    “喂,王道,”他揚起手,朝王存善說,“你為什麽仍然把深圳和沙頭角排除在界線之外?不,這不行!邊界還要後退,要把這兩個集鎮包括進來!”

    “司完大人,”王存善搭在地圖上的手臂像是中了一彈,猛一哆嗦,頹然垂了下來,臉上那一絲強作出來的笑容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為難地說,“敝人不是不懂大人的意思,可是,請大人也體諒敝人的難處:譚製台嚴辭命令我,深圳和沙頭角決不可讓!為了滿足貴方要求,敝人想方設法,盡量將界線北移,現在讓步已經讓到極限,再無餘地!”說著,兩眼亮晶晶閃著淚光,幾乎要哭出來,“如果貴方仍不滿意,敝人實在無能為力了!”

    “既然如此,”駱克冷冷地說,“我就隻好另外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

    “唉,悉聽尊便吧!”王存善一臉沮喪,含在眼眶中的淚珠“唰”地滾落下來,“你們要打電報,打到廣州也可,打到北京也可,要殺要剮,敝人隻好聽天由命了!天不留我王存善,”又可奈何?”

    林若翰看著他那悲悲切切的樣子,目不忍睹,想起基督教導的仁愛、寬容,一顆心怦

    怦地跳個不止,上帝啊,我是一個牧師,本應該救人危難,可現在在做什麽?難道要和他們一起把這個人逼死嗎?他惶然地把嘴湊到卜力的耳邊,輕聲說:“閣下,他已經支持不住了……”

    “等一等,不要著急,”卜力搖了搖手,饒有興致地觀察著王存善,“他是不是在演戲?我看這個人很有表演天才,像莎士比亞筆下的一個小人物。”

    “不,閣下,”林若翰為新任總督的冷酷而感到震驚,王存善現在還有心思演戲?他恐怕連莎士比亞是誰都沒有聽說過,倒是總督和輔政司今天導演了一出戲,連林若翰也充當了其中的一個重要角色,把這個顢頇愚鈍的候補道嚇壞了!“閣下,他決不是在演戲……這個可憐的人已經被逼得山窮水盡了,中國兵書上說,‘圍師必閾,窮寇勿迫’,總要給他留一條退路啊……”

    卜力微微一笑,聳了聳小胡子,向駱克丟了一個眼色。

    “王道,請冷靜一些!”駱克站起身來,說道,“盡管你所說的理由不足以改變我對深圳和沙頭角的要求,但是,考慮到你的處境,我卻不能不深表同情!我打算把這個問題提交北京……”

    “啊?北京?!”王存善頭腦“嗡”地一聲,心想:鬼佬真是殺人不眨眼,你們任意羅織我的“罪”名,打電報到北京告禦狀,我就真地大禍臨頭了!還說什麽“深表同情”?

    “你不必這麽緊張,”駱克走上前去,拍拍他那瑟瑟發抖的肩膀,“這不會影響到你的人身安全,我是準備把深切卜沙頭角作為特殊問題暫時擱置起來,提交竇納樂公使和貴國總理衙門在北京討論……”

    “噢!”王存善一愣,壓在頭頂的千鈞磐石突然之間被搬掉了,他如釋重負,抬起馬蹄袖,擦擦眼角的淚水,“司憲大人英明,敝人總算解脫了!”

    “不,你的公事還沒有辦完,”駱克卻說,“我們之間也應該達成一個協議!”

    “嗯?什麽樣的協議?”

    “以你所提出的以深圳河為界的方案為基礎,劃出一條臨時邊界。”

    “這當然最好不過,”王存善滿口答應,好像意外地撿了個便宜,“這樣,我迴到廣州,對譚製台也有個交代,司憲大人真是想得周到!”

    “不過,我對你的建議還有一個小小的補充……”

    “好說,好說,大人請講!”

    駱克走到地圖前,抬手指著深圳河:“我同意將深圳河作為界河,但是,河流本身

    的歸屬也應該明確。我認為,應該以它的北岸為界,也就是說,把整條河都劃在英國界內,”他的手指沿深圳河由西向東迤邐滑動,畫了一條長長的曲線,“如果你希望我接受這個方案,就必須這樣做,明白嗎?”

    “我明白,明白!”王存善心想:既然他同意以深圳河為界,就已是萬幸了,至於南岸北岸,相差隻不過幾丈遠,還和他爭什麽?幹脆都劃歸他,也省得將來兩國的船在河麵上磕磕碰碰,又少不了麻煩!對克佬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於是痛痛快快地答複道,“可以,可以,就依司憲大人!”

    卜力聽了林若翰的譯述,點了點頭,說:“林牧師,現在請你替我起草一份協議書!”

    “噢,”林若翰那顆慌慌的心這才鎮定下來,意識自己還有責任在肩呢,“是,閣下!”他立即展紙握筆,作好了準備。

    “你這樣寫,”卜力想了想,對他口述道,“英、中雙方定界委員共同商定,香港新租借地與中國廣東省新安縣之間,暫以流經深圳的河流至沙頭角為界,沿該河至沙頭角西北麵的河源,複由該地到沙頭角緊西麵的大鵬灣為止。將深圳及沙頭角劃入租借地一事,留待北京作進一步考慮。”

    林若翰寫畢,向王存善宣讀一遍,王存善並無異議。

    “那麽,請簽字吧!”駱克說。

    王存善拿起專門為他準備的毛筆,在協議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當他寫完了“善”字的最後一筆,心裏慌慌不定地張了多日的那個“口”也終於封上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啊,謝天謝地!

    駱克站在他背後,抬頭看看總督,發出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經過連日來堅持不懈的努力,他們終於將兩國政府正式簽訂的《專條》成約予以突破,奪取了黏附地圖標示直線以北的大片土地,把界線推至深圳河,並且完全控製了這條河流,雖然尚未實現占有深圳和沙頭角的最終目標,但已經取得的這個勝利也十分了不起了。

    “司憲大人,請!”王存善簽完了字,把毛筆遞給他。

    “不,我漢字寫得不好,在王道麵前,不敢班門弄斧!”一向以“漢學家”自居的駱克卻謙虛起來,大處占了上風,不妨在小處給對手一點麵子。而真正的想法卻是:作為英方定界委員簽字,當然應該使用英文。

    他拿起了鵝管筆,唰唰唰簽上自己的名字:“sirjamesstewart

    lockhart”。王存善在一旁看得發愣,隻覺

    得那鬼畫符般的洋文,像廣州蛇宴館子裏滿籠的蛇,亂拱亂爬絞成一團。

    “王道,我們現在可以輕鬆一下了,”駱克簽完了字,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談判對手的手,“為了慶祝我們合作的成功,今天晚上七點半,我在‘杏花樓’請你吃飯!你來品嚐一下,香港的粵菜和廣州相比如何?”

    “哦……”王存善受寵若驚,咂了咂嘴,說,“那當然是香港的好!”

    暮雲四合,華燈初上。翰園到了開晚飯的時間,而饑腸轆轆的林若翰卻又不能在家裏吃這頓飯,空著肚子再次精心梳洗頭麵,換了晚禮服,趕去“杏花樓”赴宴。今晚駱克在那裏宴請王存善,出席作陪的不僅有港府按察司、律政司、財務司、考數司、高等法院長官、總巡理府、總測量官、華民政務司兼總稅務官和撫華道,行政、立法兩局的部分官守、非官守議員,部分太平紳士和富商名流,令人矚目的將還有:駐港英軍司令加士居少將、皇家艦隊香港分艦隊司令鮑厄爾準將、警察司梅軒利上尉,還有各部英軍軍官布朗上校、奧格爾曼中校、伯傑上尉、西蒙斯上尉、巴瑞特中尉,等等。

    “杏花樓”是香港首屈一指的中餐館子,但由官方出麵在此舉行宴會卻是異乎尋常。總督府大餐廳足以舉辦大型的宴會和舞會,為什麽不用?曆來港府宴請各國政要,都是嚴守英國風格,以西餐待客,英國的威士忌、雪利酒、黑啤酒、杜鬆子酒馳名世界,為什麽不用?林若翰當然理解駱克此舉的深意:此番中、英就新租借地定界達成協議,意義重大,值得慶祝,但代表中國的卻既不是大學士李鴻章,也不是兩廣總督譚鍾麟,而隻是一名廣東候補道王存善,如果在總督府宴請,不免太抬高了他,有損大英帝國和香港的尊嚴,所以采取了變通的辦法,規格要低,場麵要大,此其一。出席這次宴會的,幾乎囊括了除總督卜力之外所有的重要官員,而且十分突出軍界人士,是為了借此向中方炫耀實力,寓軍事示威於觥籌交錯之中,讓中國方麵認真領會領會“香港一處非展拓界址不足以資保衛”、“惟不得與保衛香港之武備有所妨礙”這兩句話的分量,此其二。把宴會安排在中餐館子“杏花樓”而且邀請了一批華人議員、太平紳士和富商名流,則是要給香港市民造成一種“華洋同樂”的強烈印象,抵消潛在的反英情緒,為新租借地的順利接管鋪平道路,此其三。今夜“杏花樓”裏塞進了如此三大要義,這頓飯吃些什麽也就並不重要了,吃的其實是政治,剛剛嚐到政治甜頭的林若翰自然是非吃不可!他裝束停當,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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