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候補道,仕途尚且沉浮不定,學林則徐沒有資格,學葉名琛也成不了“海上蘇武”,不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吧……

    “我,我……”王存善嘴張了兩張,額頭上滲出了一層汗珠,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囁嚅一陣,想起從廣州出發之前,兩廣總督對他的指示:“有《專條》在,不可自作主張。依《專條》出租國土,國人要罵,但罵李鴻章去,不罵我譚鍾麟!”是啊,總督的指示實在英明,王存善定了定神,說道:“司憲大人,林大人!敝國總理衙門與貴國公使簽訂《專條》,已經足見友好邦交的誠意,敝人奉命前來,便是為踐此約。《專條》是我們談判定界的根本依據,敝意以為,若要盡快確定邊界,還應以《專條》黏附地圖的直線為準!”

    駱克與林若翰麵麵相覷,神色極其不快。此時天已過午,談判不知不覺已經進行了好幾個小時,從《專條》黏附地圖的直線開始,他們牽著王存善蕩開去,繞了一個大大的彎子,卻不料又被王存善拉了迴來,重新迴到《專條》的那根直線上,竟然毫無進展!

    “王道!”駱克陰沉著臉,從地圖前走迴談判桌上自己的座位,悻悻地說,“我曾經在非洲見過當地土人使用的一種‘飛去來器’,他們把它發射出去,在空中旋轉一周,又飛迴到原處。你現在對我使用的就是這樣的戰術!這不是在談判,而是在和我做遊戲嘛!”

    “司憲大人!”王存善悚然道,“疆界之議,涉及國家的領土主權和黎民百姓的歸屬,事關重大,敝人怎敢視為兒戲?貴方所提出的定界方案,距《專條》實在太遠,超出了敝人的權限……”

    “我很遺憾,”駱克聳聳肩,說,“中國派來了定界委員,卻又不給你相應的權力!”

    林若翰看著王存善那副為難的樣子,心中不禁感歎:唉,可憐哪!讀書人就是這樣,沒有功名想功名,花錢捐班也要過一過官癮,須知,這官是好做的嗎?眼前這位候補道,奉命來港談判,卻又事事不敢做主,豈不是花錢買罪受?何苦呢?想到這裏,心中便有所不忍!但轉而又想到,不要可憐人家了,自己不也如此嗎?毛遂自薦地向總督贈書,為了什麽呢?還不就是想在“仕途”上有所長進?現在“太平紳士”的桂冠還懸在空中,要讓它落到頭上,定界談判正是表現自己的機會,也正是總督和駱克先生考驗自己的時候,可不能心存猶疑,畏葸不前哪!

    “王大人,”林若翰趕緊拂去心頭的憐憫之心,接著駱克剛才對王存善的“激將”,再火上加

    油,“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大人可以相機行事嘛!”

    王存善臉憋得猶如紫茄子一般,心想:你們哪裏是為我打抱不平,分明是要坑害我,我若上了你們的當,“先斬後奏”,迴去如何向兩廣總督交代?心裏有了主意,便任憑他們輪番激將,也不為所動,硬著頭皮說道:“敝人奉命來港之時,譚製台一再囑咐,惟以《專條》為本,不可僭越。貴方的要求,我當向譚製台如實轉達,在得到明確指示之後,再作答複。”

    “你要請示總督?”駱克眼珠一轉,馬上爽快地答應他,“好的,這很容易!請你起草一份電文,我們馬上代你拍發!”

    “嗯?”王存善一愣,暗想:你不要聰明得過頭了,我若請你代發電報,往來電文都經你過目,還有什麽機密可言?便拱拱手說,“多謝,不勞司憲大人了!這請示、匯報,也不是一兩句話就可以說得清的,敝人還是趕迴廣州,麵見譚製台為好。”

    “什麽?你要迴去?”駱克倏地站了起來,“談判還沒有取得任何成果,你怎麽能迴去?不,不,這是不可以的!”

    王存善看著他那慍怒的神色,心中猛地一震:糟糕,他莫不是要扣留我吧?想到葉名琛沒有做成“海上蘇武”而客死異域的悲劇,不禁頭腦“嗡”地一聲,脊梁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司……司憲大人息怒!”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望著駱克說,“敝人無意與大人為難,實在是職分所在,無能為力,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請大人體諒我的難處,放我迴去!等我請示了譚製台之後,再迴來答複大人!”

    駱克怒氣衝衝地盯著他,背在身後的一雙手緊緊地握起拳頭,骨節“咯咯”作響!

    林若翰眼看局勢突然惡化,不禁緊張起來。他與駱克交往多年,深知此人性格,外柔內剛,一貫爭強好勝。當年在愛丁堡大學讀書時,便抱定到亞洲闖天下的誌向,兩次參加赴印度的公務考試,均告失敗,為此還耽誤了希臘文的畢業學位,但他矢誌不移,終於考取了由殖民地部派往香港的“官學生”。在香港工作的初期,他以勤勉、刻苦贏得了普遍的讚譽。而且受他的中國老師歐陽輝的影響,潛心於儒學研究的駱克為自己塑造了一副謙謙君子的形象。但是,自從他1895年擔任輔政司以來,地位的升高使他漸漸失去了謙虛謹慎。他現在仍然身兼輔政司和總注冊官兩職,超負荷的操勞,繁瑣的事務性工作,漸漸吞噬了他的耐心,性格中的固執明顯地暴露出來,有時候甚至

    對下屬大發雷霆。可是,林若翰心想,你現在麵對的不是輔政司署的部下,而是大清國的定界委員,駱克先生,可不要做出不理智的舉動啊!如果扣留了來使,必將使談判破裂,英國不但得不到任何好處,反而會在國際社會大丟麵子,事情就不好辦了!

    “王大人誤會了,駱克先生並沒有這個意思!”林若翰極力作出微笑的樣子,朝王存善拱拱手說,“我們的目的是建立一條睦鄰友好的邊界,駱克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怎麽會扣留貴國的定界委員呢?試想,如果把你扣留在此,兩廣總督一定會把你這位定界委員罷免,另派其他人前來談判,你就成了一個廢人,留在這裏還有什麽用處呢?”

    “是啊,是啊,”王存善對他的解圍感激不盡,連忙附和道,“廢人!我……我是一個廢人!”

    駱克背在身後的那雙拳頭鬆開了,他當然知道,林若翰剛才那番話是說給他聽的,及時地製止了他的衝動,避免了一場後果不堪設想的麻煩!

    “哈哈!”駱克突然放聲大笑,“王道的想象力真是太豐富了,你怎麽能想得出來我會扣留你?不,不,我不會做出那種不名譽的事情!兩國之間的談判,出現意見分歧是很自然的,我們應該努力克服分歧,達到一致。”

    “是,是……”王存善好似得了特赦,連忙附和道。

    “請你迴去轉告兩廣總督閣下,”駱克收斂了笑容,抬起右手,像對部下發布指示似地指點著王存善說,“我期待著他對於我方的建議作出積極的反應,而不要成為談判的障礙!”

    “是,是,”驚魂稍定的王存善唯唯諾諾,朝駱克深深一揖,“敝人一定如實轉告!”

    陰沉的天空暗淡下來,濛濛細雨還是像上午那樣綿綿若霧,倒不足慮,卻不料晚來風急,山道上又沒有建築物遮擋,林若翰的轎子如一片殘荷敗葉隨風飄搖,寒風裹著水霧撲打著老牧師年邁的身軀,隻覺得像跌入了冰窖,周身的骨節都針紮般地刺痛。他不禁暗自感歎:這就是從政的路,風裏來,雨裏去,自己一把老骨頭還要受這番折磨,也是不容易啊!

    翰園的大門外,阿寬撐了一把油紙傘朝轎子迎過來,扶著轎杠進了大門,一直到了小樓門前,才讓林若翰下了轎,攙著他進了客廳。

    倚闌和阿惠都等在客廳裏,趕忙迎上前來。

    “dad,”倚闌撫著林若翰那雙蒼老的手,想起自己昨夜膽大包天的舉動,不僅現在瞞著父親,而且將來永遠也不能告

    訴他,心中便升起一陣愧意,不知道該怎麽給父親以補償,輕輕地揉搓著他的手,說,“你的手好涼……”

    林若翰冰冷的手指被女兒悟在溫暖柔軟的掌心裏,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他親切地看看女兒,凍得發麻的嘴唇哆嗦著說,“孩子,謝謝你,還是家裏好……”

    “牧師一早出去,到現在午飯還沒有吃吧?”阿惠關切地問,“要不要馬上開晚飯?”

    “不忙,”林若翰搖搖頭說,“談判結束之後,吃了點東西,現在最好給我一杯咖啡!”

    “是,牧師。”阿惠應了一聲,匆匆走去了。

    倚闌扶著林若翰在沙發上坐下來,替他換上拖鞋。阿惠送上一杯濃濃的熱咖啡,林若翰慢慢地啜飲著,隨著體內的寒氣被驅散,周身的筋骨舒展開來,一路上的淒涼心情也漸漸好轉了。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易君恕緩緩地走下樓來。

    “翰翁迴來了?”他向林若翰招唿道,“這種天氣,您還要出去奔波,真是辛苦了!”

    “唉,公務在身,隻好勉力為之,也是沒有辦法啊!”林若翰歎了口氣,說,“易先生請坐吧!”

    易君恕聽得出,他的這番話倒不像真地感歎自己“沒有辦法”,卻有些炫耀“公務在身”的味道。大凡做官的人總是喜歡這麽說,似乎他們本身並不願意做官,早就想辭官不做,可是天降大任,舍我其誰,也就隻好“勉力為之”。

    “dad,你們今天的談判還順利吧?”倚闌問道。

    “順利什麽?還沒談出任何結果,王存善明天就要迴廣州!”林若翰想起在談判桌上白費的那番唇舌,心裏就覺得惱火,“這個人好不識相,拓界的事情大局已定,他卻還在寸土必爭,其實何苦!”

    易君恕在一旁聽了,心中一動!他本來以為,既然早在去年竇納樂就已經迫使李鴻章就範,簽訂了《專條》,這次定界談判不過像唱戲似地走走過場而已,卻沒有料到廣東方麵派來個硬的,談判第一天就談崩了!於是試探地問道:“看來,這位王大人還不大好對付?”

    “那倒不見得,”林若翰不以為然地說,“像王存善這樣的捐班候補道,既無才學,又無膽略,顢頇昏庸,我見得多了,有什麽難對付的?麻煩的倒是他背後的兩廣總督譚鍾麟,那個湖南佬的頑固是出了名的!去年在維新變法的高潮之中,他連皇帝的詔令都敢於拖延不辦,北京已經宣布廢除八股,廣東的鄉試還照樣考八股文,被

    皇上嚴辭訓責,先生還記得嗎?”

    易君恕點點頭,去年的事情記憶猶新,他對抵製新政的譚鍾麟並沒有好感。但彼一時,此一時也,而今維新變法已是明日黃花,譚鍾麟若是對香港拓界持“頑固”態度,倒是難得的好事!心裏便不禁對這位兩廣總督刮目相看。

    “平心而論,譚鍾麟這個人在大清國的高層官員當中還算一位幹才,”林若翰接著說,“他自從鹹豐六年中了進士,由翰林改官補江南道監察禦史,曆任杭州府遺缺知府、河南接察使、陝西布政使、陝西巡撫、浙江巡撫、陝甘總督、閩浙總督、兩廣總督,三朝元老,為官四十多年,每到一處,都頗有政績。可惜的是此人過於頑固,不通權變,而香港拓界,恰恰遇上這個對手,就不大好辦了!”

    林若翰說到這裏,不覺連連歎息。易君恕卻聽得振奮,又問道:“那麽,製台大人到底是什麽主張呢?”

    “嗯,從王存善所轉達的意思看來……”林若翰說了半句,突然一愣,易君恕對譚鍾麟尊稱“製台大人”引起了他的警惕,心想,雖然易君恕已經被他從錦田叫迴來,並且答應他不再外出,但是……關於定界談判的大事,畢竟是港府機密,也不宜和他談論,便咽下了後半句話,擺擺手說,“複雜!總而言之,事情相當複雜!”

    語焉未詳,戛然而止。易君恕當然急於知道如何“複雜”,看看林若翰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便適時地住了口。

    “dad,既然事情那麽複雜,你們又何必強求呢?”這時倚闌卻說,“那個姓王的走了,這件事就完了,你也就不要再為這些事發愁了!”

    林若翰沒有迴答,隻是轉過臉來看了女兒一眼,那目光極其嚴厲。

    倚闌默默地迴到自己的房間,無力地坐在梳妝台前。父親那嚴厲的一瞥使她感到傷心,她越來越覺得,父親被功名利祿所驅使,漸漸失去了往日的慈愛可親,就像易先生昨晚說的那樣,父女之間已經沒有什麽話可說了。其實,倚闌不必為此而煩惱,她現在已經不是孤單寂寞的一個人,不再是無槳無帆的小船了,漂蕩已久的心靈終於有了一個停泊的港灣。

    她籲了口氣,那顆心不再惶惑不安。她的手撫在梳妝台上,突然想起抽屜裏還有那封信!倚闌拉開抽屜,用兩個指頭拈起那封信,薄薄的信封竟然使她覺得無比沉重。遠在北京的那雙蒙著淚水的眼睛又浮現在麵前,還有如泣如訴的喃喃絮語……倚闌突然感到心裏一陣刺痛:上帝啊,你把易先生給了我,為什麽還

    讓另一個人占有他?他的一顆心怎麽能分成兩半?試想,如果倚闌親手把這封信送去,當麵看著他拆封展讀另一個女人的脈脈溫情,將是怎樣的一種折磨啊?不,這封信不能再讓他看到了……

    “篤,篤,篤……”房門被輕輕地敲響了。

    啊?易先生來了!她立即關上抽屜,心怦怦地跳著,走過去一把拉開房門,門外站著的卻是她的父親。

    “哦,dad……”她有些驚惶失措。

    “我的孩子,”林若翰走進來,伸手捧著她的臉,親切地問,“你怎麽臉色不太好?”

    “不……沒有啊,”倚闌心裏一陣慌亂,惟恐被父親看出她的秘密,忙說,“我……我是為dad不安,dad已經是六十歲的人了,應該保重自己的身體才好,何必再去為政府奔忙,受這份辛苦啊?去年你答應過我的,不再過問政治!”

    “唉!”林若翰歎了口氣,拉著女兒的手,在屏風前的藤椅上坐了下來,“倚闌,我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人,還會有什麽政治野心嗎?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孩子!”

    “怎麽?為了我?”

    “是的,我的孩子!作父親的總是希望自己的兒女生活得更好些,身後給兒女留下更多些,可惜,我給予你的太少了!”林若翰動情地說,“我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商人,隻是一名牧師,按照上帝的旨意,把福音傳布人間,把愛灑向人間,經我的手募捐而來的金錢何止百萬、千萬,都清白地流來,又清白地流去,我除了從教堂裏領取的那一份薪水和靠筆耕所得的稿酬,沒有拿過一毫一厘不義之財,幾十年來沒有為自己積累什麽資產。可是,我卻不能不想到,在我死後,我的女兒怎麽辦?沒有錢,沒有勢,你一個人太孤單了,翰園將很難維持……”

    “不,dad,”倚闌心裏一熱,眼眶濕潤了,她幾乎要脫口而出,告訴dad,她現在不孤單了……但是,話到喉頭又咽了下去,這話不能說,絕對不能說……“dad,我不要,我什麽也不要!你對我說過:除了上帝的賜予,不要奢望任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我所需要的,應該擁有的,上帝都已經賜給我了,我已經感到很幸福了!”

    “感謝上帝!”林若翰喃喃地說,“倚闌,你是一個很本分的孩子,這使爸爸感到欣慰。上帝也喜歡你這樣的孩子,他還會賜予你更多,更多!等到總督宣布了那項任命,你的身分就不同了,作為太平紳士的女兒,你會受到人們的尊敬,會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得更好,

    即使將來爸爸不在了,也會給你留下餘蔭!為此,我必須努力地工作,以報答天父的慈愛!”

    “啊……”倚闌很吃力地隨著父親的思路繞了一個大彎子,才聽懂了這番話的意思:不是dad貪圖人間的榮華富貴,他對於政治的熱心是遵從上帝的旨意,而且是為了女兒!dad為什麽要這樣說呢?這可信嗎?她在心中畫了一個恍恍惚惚的問號。“可是,dad,”她說,“《聖經》上並沒有一個字提到香港,也沒有提到過太平紳士,怎麽能證明這是上帝的旨意呢?”

    “你真是個孩子,竟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林若翰寬容地笑笑說,“《聖經》是上帝在遙遠的古代給以色列人的啟示,當然不可能把世間的一切瑣碎的事情都寫進去。不過,《聖經》裏十分明確地告誡我們。‘在上有權柄的,人人當順從他;因為沒有權柄不是出於上帝的,凡掌權的都是上帝所命的。’所以,女王和總督的權力都是上帝賜予的,他們的命令就是上帝的命令,我們必須用誠實的心去接受,去聽從。”

    “包括香港拓界嗎?”

    “當然,包括大英帝國的一切,她的權威,她的領土和疆域,都是上帝賜予的。”

    “可是,我不明白,”倚闌困惑地說,“英國早已經從中國取得了香港和九龍,為什麽還要拓界?這件事,中國的老巨姓不讚成,兩廣總督也不讚成,你們為什麽一定要這麽做呢?”

    “倚闌,這不是一個英國公民應該說的話!”林若翰的神色嚴肅起來,灰白的眉毛下,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閃著淩厲的光,“香港拓界是關係到國家利益的大事,英、中兩國已經簽訂了《專條》,任何人的反對和阻撓都是毫無意義的,我們作為女王陛下的子民,應該忠於自己的祖國!”

    倚闌微微皺起了眉頭。如果父親在去年秋天說這句話,她還會欣然接受,但是現在不同了,“女王陛下的子民”這份榮耀和自豪在她心裏已經失去了光環!

    “孩子,我感到你最近的情緒好像有些反常,”林若翰看著沉默不語的女兒,“是不是受了什麽影響啊?”

    “影響?什麽影響?”倚闌吃了一驚,心髒“咚咚”地跳個不止。

    “也許是我過於敏感了,”林若翰伸手撫著女兒的肩頭,眼睛眯起來,遲疑不定地像是在自言自語,“剛才易先生……”

    聽到父親說到“易先生”三個字,倚闌幾乎要驚叫起來,完了,她想,父親一定窺見了她心中的秘密!她極力抑製住心

    髒的狂跳,低垂著頭,連眼睛也不敢抬,膽戰心驚地等待父親揭出謎底,置她於無可逃遁的尷尬境地……

    “剛才易先生所說的話,使我似乎感覺到一種危險的情緒,”林若翰凝神思索著,緩緩地說,“這種情緒,和他的那個朋友鄧伯雄,以及現在新租借地普遍反映出來的不滿情緒,都是一致的。本來,我不應該忘記,早在去年夏天,在北京舉行的中、英談判剛剛開始之際,易先生就曾經覲見李鴻章,表達了他對英國的強硬立場,雖然他的主張沒有被中國政府接受,但並沒有跡象表明他放棄了這一觀點,我在和他接觸中,經常可以感到他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倚闌,”他突然問女兒,“易先生最近對你說過什麽嗎?”

    “哦,沒……沒有,”倚闌垂著頭說,心裏慶幸父親沒有點到自己最擔心的那件事,但他對易先生的懷疑也足以使倚闌瑞惴不安了。出於保護她所愛的人的本能,她便不假思索地敷衍道,“易先生最近的情緒很消沉,他好像對政治不再感興趣了……”

    “但願如此吧!”林若翰並沒有再追問下去,卻仍然不大放心,“他從錦田迴來以後就表現得很消沉,但我又覺得奇怪,因為他和鄧伯雄都不是消極遁世的人,兩把劍到了一起,難道會互相磨去鋒刃嗎?這很難解釋。剛才,他對定界談判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又是為什麽呢?”

    “也許……他是隨便問問吧?”倚闌慌慌地說,“dad出去了一整天,迴到家裏,如果誰都不聞不問,你也會不高興的!”

    “咳!”林若翰啞然失笑,從女兒身旁站了起來,“你倒是很會為他尋找理由,學生處處維護老師啊!倚闌,我對易先生一直是很尊重的,他是我請來的客人,我不希望他在我這裏惹出什麽麻煩。但願我不致於犯下一個錯誤,把一個反對英國政府的人請到自己家裏來!”說到這裏,他的笑容收斂了,鄭重地囑咐倚闌說,“也許是我多慮了,但現在時局動蕩,dad又處於這樣的位置,對可能發生的意外,不能不防!如果易先生有什麽特別的情況,你要隨時告訴我!”

    “是,dad……”倚闌垂著睫毛答道,生怕被父親看出破綻。

    林若翰走了,倚闌長長地舒了口氣,幾乎癱倒在地。

    夜深了。父親的窗口的燈光已經熄滅了好一陣,倚闌步履輕輕地走出自己的房間,來到父親的門外,側耳諦聽著,裏麵傳出均勻的鼾聲,辛苦奔波了一天的老人已經沉入夢鄉。

    她悄悄地走開去,來到易先生的門

    前,用指尖輕輕地敲了三下。

    門開了,易君恕吃驚地看著她那蒼白的臉,低聲叫道:“倚闌……”

    她沒有出聲,像影子似地閃進房間,飛快地掩上房門:“先生,你今天問dad談判的情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懷疑你有什麽目的,要我監視你!”

    “哦,怪我疏忽了!”易君恕心裏一震,“但是,他的懷疑是沒有錯的,我現在非常需要知道他們談判的詳細情況,倚闌,你能幫助我嗎?”

    “這怎麽可能?dad已經有了戒心,問不出什麽來,他的文件包放在自己的房間裏,也不會給我看的!”

    “可是,你有辦法打開他的房門!”

    “啊?!”倚闌吃了一驚,“你說是偷?這怎麽可以?”

    “不要用這個‘偷’字,”易君恕肅然道,“英國人掠奪中國的國土,那才是偷,是搶!”

    “dad沒有,他既沒有偷,也沒有搶……”

    “可是他在幫強盜做事,在助紂為虐!”

    “他畢竟是個英國人,必須服從女王和總督,這是沒有辦法的!”

    “並不是所有的英國人都支持英國政府的侵略政策,早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之時,一些正直的議員就曾經堅決反對向中國派遣‘東方遠征軍’,強烈譴責這是‘為支持一種惡毒的、有傷道德的交易而進行的戰爭’!翰翁總是說他如何熱愛中國,多麽希望中國富強,可是他現在在做什麽呢?為了得到一頂太平紳士的頭銜,他不顧一切地投入了對中國領土的掠奪,悲天憫人的博愛之心已經無影無蹤了,我真為他可惜!”

    易君恕說著,深深地歎息。

    “先生,你這麽說,對dad是不是太苛刻了?”倚闌的聲音在顫抖,“他曾經……”

    “他的救命之恩,我終生難忘,”易君恕喃喃地說,“如果有朝一日我們反目成仇,我會非常痛苦,他也不會原諒我!不,我不願意失去這位忘年之交的長者,也不願意傷害他,隻是想……想在不經他允許的情況下,借用一下他皮包裹的那些文件,倚闌,你應該幫助我!”

    “不,先生……”倚闌的嘴唇瑟瑟發抖,“我不能!那樣做太對不起dad了,我於心有愧!”

    “你不願做的事情,我也不強求,”易君恕撫著她的肩背,無奈地歎息道,“但願你麵對生身之父的在天之靈,也能做到問心無愧!”

    “哦……”倚闌一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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