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銜山,晚霞映紅了零丁洋,港島籠罩在蒼茫暮靄之中。

    翰園的鏤花鐵門裏,阿寬站在門房前,眺望著鬆林徑方向。小樓前的草坪上,倚闌拖著曳地長裙,手裏捧著一本書,獨自緩緩地踱步,而心思卻全然不在書上,盼望著易先生早些歸來。從元宵前夕易先生離開翰園,到現在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她已經覺得太久太久,仿佛過了一年。每天早晨,她走進餐廳,隻有dad和她共進早餐,易先生的座位空著,她便覺得食而無味。飯後上樓走進書房,也看不到易先生那熟悉的身影,聽不到他那琅琅的誦讀聲,隻好把他過去教過的詩篇,讀了又讀,寫了又寫。夜晚,她常常失眠,一個人走下樓來,披著月光在院子裏獨自徘徊,抬頭望望易先生的窗口,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他夜讀的燈光,心中無限淒涼。家裏不是還有dad嗎?不是還有寬叔嗎?有他們關心她、疼愛她、難道還不夠嗎?不,沒有人能代替易先生,dad不能,寬叔也不能,他們給予倚闌的是慈父般的愛,而父愛並不是一切,家裏少了一位易先生,好像變得空空蕩蕩,倚闌的心就像飄浮在空中,沒有了依托,寂寞難耐。十八歲的少女有生以來還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情感,她感到自己已經離不開易先生了……

    “小姐,有一頂轎子上山來了,”阿寬一邊打開大門,一邊對倚闌說,“你看看,那是不是易先生啊?”

    “噢?”倚闌的遐思漫想被打斷了,她急忙扯起裙據,迫不及待地跑出院子,朝鬆林徑上望去,“那個走在轎子旁邊的人……好像是龍仔?”

    轎子越來越近,已經看得清清楚楚,龍仔在旁邊帶路,沒有錯,是易先生迴來了!

    “易先生!”倚闌興奮地揚起手,大聲叫起來。

    “小姐!寬叔!”龍仔也向他們揮著手,親切地招唿著。

    轎子終於來到了門前,還沒等轎夫停穩,倚闌已經迎上前去:“先生,你可迴來了!”

    “倚闌小姐!”易君恕輕輕地叫了一聲,跨下轎來,問道,“這些日子,你……好嗎?”

    “我不好……”倚闌幾乎要哭出來,如果不是旁邊還有寬叔、龍仔和轎夫,她也許會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伏在易先生的肩頭痛哭一場!但是,現在怎麽能那樣做呢?縱使心中有千言萬語,她還是忍住了。

    “小姐是不放心易先生,”阿寬在旁邊說,“既然先生平安迴來,就好了!快請進去吧,到家裏慢慢地再談!”

    大家進了院

    子,阿寬讓龍仔和轎夫到門房休息,和倚闌一起陪著易君恕進了客廳。

    “怎麽,翰翁不在家?”易君恕問道。

    “他有事出去了,還沒有迴來。”倚闌淡淡地說。她現在不希望易先生談這些,心裏有很多話要說,可是旁邊有寬叔在,又不便說。

    易君恕接過阿寬遞過來的茶,又問:“翰翁這麽急著催我迴來,是不是有什麽事啊?”說著,從身上拿出那封信,遞給倚闌,“你看……”

    倚闌看著那張隻寫著“請速返港”四個大字的信紙,說:“噢,我明白他的意思,聽說那邊不大安寧,他是怕你出事!”

    易君恕的心裏“咚”地一聲,翰翁是擔心他出什麽“事”?

    “先生,我也為你擔心!”倚闌抬起兩眼看著他,那神色顏為緊張,“廣東派了個叫王存善的人來談判,dad到碼頭接他去了,港府馬上就要接管新租借地,你怎麽還能留在那裏?萬一出了事,怎麽辦?”

    易君恕猛地一震:噢,英國人要動手了!

    這時,龍仔已經喝足了茶水,從門房走過來,說:“易先生,林小姐,天不早了,我們迴去要趕夜路呢!”

    “龍仔,你等一等,”易君恕說,“我還有件事托你辦……”

    說完,他匆匆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鎖上房門,在寫字台前坐下,取過信箋,在硯中殘墨裏點了幾滴清水,提筆蘸了蘸,急急忙忙寫了一張無頭無尾的便條:

    廣東今派王存善來港談判,看來定界、移交在即。有新情況再告。

    寫畢,裝入信封,快步走下樓來,對龍仔說:“你們遠道送我迴來,我寫了封信,向你家少爺表示感謝,請帶給他!”

    “先生真是客氣!”龍仔接過信,小心地裝在內衣口袋裏,說,“易先生,林小姐,我這就告辭了!”

    院子裏,阿寬招唿兩名轎夫上路。易君恕一直把龍仔送到大門外,還千叮嚀、萬囑咐一路小心,在他看來,龍仔已不是尋常奴仆,而像北京老宅裏的栓子一樣重要了,分手之際仍然依依不舍。

    鬆林徑上,林若翰的那頂私家轎正披著晚霞向半山走來。今天,兩廣總督譚鍾麟派來的定界委員王存善到港,林若翰陪同英方定界委員駱克先生前往迎接,在碼頭等候了很久,船到之後,和王存善見了麵,又是一番客套寒暄,然後把工存善送到住處,這些繁瑣的外交禮儀很是累人,對年屆花甲的林若翰來說並不是一件輕

    鬆的事情。但他想到這是卜力總督和駱克先生對他的信任,便振作精神,勉力為之。而更為艱苦的工作還在後頭,談判明天就正式開始。香港拓界這件大事,雖然早已在去年正式簽訂《專條》,但新租借地的具體邊界,尚未確定,《專條》中說:“其所定詳細界線,應俟兩國派員勘明後。再行畫定。”這就意味著,隻有在定界談判達成協議之後,勘定了邊界,這片新租借地才真正劃歸英國。英方的談判主角當然是駱克先生,甚至卜力總督也可能親臨現場,但林若翰仍然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駱克先生之所以向總督推薦他參加此項工作,不僅僅出於他們之間的友誼,更重要的是看重林若翰來華三十多年的豐富閱曆,對中國官場的深入了解,以及對中國文化的廣泛涉獵和嫻熟的漢語,這些都將為談判的成功提供有利條件。對此,林若翰並不像中國士大夫那樣自謙“才疏學淺,不堪重任”,倒是覺得自己當之無愧。功名利祿已經誘惑了他幾十年,卻總是可望而不可即,直到這把年紀才第一次得到踏入仕途的進身之階。正是他充分體現自己的價值的絕好時機,他當然要不遺餘力地奮力一搏,實現大器晚成的雄心壯誌……

    翰園門口,龍仔和轎夫正要出發,林若翰的轎子到家了。林若翰迎麵看見易君恕,很是興奮,一邊下轎,一邊說:‘啊,易先生迴來了!”

    易君恕拱拱手說:“翰翁以四字書相召,我豈能不迴?”

    他有意這樣說,想聽聽對方的解釋、而林若翰卻隻是微笑著說:“迴來好,迴來好!”

    龍仔忙上前向林若翰行禮:“龍仔給老爺請安,我家少爺要我帶話來,向老爺問好!”

    “謝謝!”林若翰說,又像是隨口問道,“你家少爺近來在忙些什麽?”

    “迴老爺的話,”龍仔心靈嘴巧,眼珠一轉,說道,“我家少爺是個閑人,一向不忙。這些天又是過節,無非請客吃飯,飲酒行樂。他如今有了兒子,興趣全在小少爺身上啦!”

    易君恕在一旁聽了,心中驚異:沒想到這小子還懂得巧施瞞天過海之計,把鄧伯雄描繪成一副胸無大誌、遊手好閑的樣子,倒是挺有意思!

    “那好啊,有子萬事足!”林若翰笑道,“鄧先生不為世俗所幹擾,優哉遊哉,做桃源中人,真是令人羨慕!”

    言外之意,頗有自身為公務所累而不得“無官一身輕”的感慨,這也是官場人物常發的議論。但林若翰這位準太平紳士有幸受命參加新租借地的定界談判,正是官運亨通、如

    日方升,說這番話的時候,那神情卻全然沒有對仕途的厭倦,有的隻是按捺不住的炫耀。

    龍仔行禮告辭,轎夫抬起空轎,匆匆迴錦田去了。

    林若翰和易君恕、倚闌轉過身來,一起走進院子。

    “易先生這次離港時日不短了,”林若翰說,有些不解地看看易君恕,“新租借地窮鄉僻壤,竟也值得先生如此留連嗎?”

    “我自幼生長於京師,來到香港也是身居繁華都市,從沒有到過鄉村,這次在山野之中閑散幾日,覺得倒也有趣,”易君恕淡然一笑,說,“翰翁剛才不是還說羨慕桃源中人嗎?”

    “那不過是說說而已,天下哪裏有世外桃源啊!”林若翰的神情嚴肅起來,“現在新租借地的邊界還沒有勘定,據說當地鄉民對香港拓界頗多議論,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先生沒有聽到什麽嗎?”

    “嗯?”易君恕心中一動,隨即說,“我是個局外人,隻不過流連山水而已,沒有聽到什麽謠言,新安鄉下看起來很平靜嘛!”

    “先生真是超然物外的桃源中人了!”林若翰不以為然地搖搖手,“可惜,你所看到的那種平靜隻是表麵現象,而實際上危機四伏,動蕩不安,一旦港府動手接收新租借地,當地鄉民的不滿情緒很可能釀成對抗政府的行動,現在的局勢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說到這裏,他停了停,神色憂鬱地看了易君恕一眼,“我急於請先生迴來,是擔心你留在那裏,受了他們的煽動,糾纏進去,惹出什麽麻煩!”

    “翰翁多慮了,”易君恕好似一副沮喪的神情,歎了口氣,說,“我去年大難不死,已是萬幸,還會去招惹麻煩嗎?”

    “嗯,這才是明智之舉,”林若翰點點頭,說,“既然先生已經平安迴來,就請在舍下安心住下,不要再輕易走動,以防不測。你是我請來的客人,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

    “多謝翰翁關照!”易君恕說。心想,倚闌小姐說得不錯,翰翁的用意果然在此。

    晚餐之後,林若翰滿麵倦容,和易君恕、倚闌道了晚安,便迴自己房間去了。明天就要開始緊張的談判,他必須養精蓄銳,以逸代勞,便早早地躺下,熄了燈,閉上眼睛,默默地思索著,明天中方可能提出什麽問題?英方應該采取什麽對策?這樣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易君恕迴到自己的房間,幾十裏長途的轎子顛簸使他有些疲倦。他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幹淨衣裳,和衣躺在床上,卻睡意全無,迴

    到港島得到的消息刺激著他,紛亂的思緒難以平靜下來。中、英雙方派員進行定界談判,這意味著《專條》不再是一紙公文,它將像一把利刃,落在大清國的土地上。易君恕尚不清楚廣東方麵派來的那位定界委員王存善是何等樣人,對港英蠶食中國領土抱何種態度,但既有朝廷批準的《專條》在先,顯然已不可能推翻成約,何況這項談判又是在香港舉行,也已顯露出送上門來任人宰割的劣勢,對此還能抱什麽希望呢?而這條“邊界”一旦確定下來,鄧菁士、鄧伯雄所策劃的抗英保土義舉也就難上加難了!想到這些,一顆心更加沉重。默默地走到窗前,舉目看去,港島上空,夜色正濃,下弦殘月已虧蝕殆盡,隻剩一彎細細的銀鉤,茫茫天際傳來嗚咽的濤聲……

    客房的隔壁,倚闌小姐也深夜不寐。她拉開了梳妝台的抽屜,取出了一封信,是從北京寄來的,請翰園主人轉交易先生。毫無疑問這是他的家信,是對他初到香港時寄出的那封信的迴複,除此之外,北京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到了香港,住在翰園。易先生一直在等這封信,等了四個月也沒有等來,而在他離開翰園滯留錦田的時候,這封信到了。倚闌牢記著易先生的囑托,每天早早地到門口等著郵差,而不再勞寬叔送上樓來。郵差一到,她便急切地接過當天所有的信,一一翻檢,一天又一天,終於讓她等到了。當時她很興奮,易先生為她辛苦了四個多月,她畢竟也可以為易先生做點事了。

    現在,她把這封信拿在手裏,要給易先生送去。可以設想,當易先生見到這封盼望已久的家書,將是怎樣地興奮!而這封信是倚闌替他收到、替他保管又親手交給他的,也就等於去親手撫慰他那顆天涯遊子孤獨寂苦的心,這對於倚闌來說,將是一種莫大的情感享受。她從梳妝台前站起身來,就要到易先生那裏去了。而在這時,卻又猜想,這封信裏寫的是什麽內容呢?家信嘛,當然是講他家裏的情況:關於他的母親、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哦,是的,倚闌聽父親說起過,易先生家裏不僅有一位病弱的老母親,還有一位年輕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兒,那麽,這封信是誰寫的?初生的女兒當然首先排除在外,病弱的老母親似乎也不大可能親自執筆,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妻子,她要迴答遠在天邊的丈夫所掛念的一切,並且還要傾訴自己柔腸寸斷的思念之情,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一個素不相識的女性朦朦朧朧地浮現在倚闌麵前,看不清她的麵目,隻看見一雙蒙著淚水的眼睛,隻聽見一陣如泣如訴的喃喃絮語,大約就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那樣一

    種情調吧?倚闌想,像易先生這樣有學問的人,他的妻子也想必是出身於詩書門第,說不定就是像易安居士李清照那樣一位說不盡相思離愁的病美人。可是,你懂李清照,倚闌就不懂嗎?易先生也教倚闌讀過的,“……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在易先生離開翰園的這半個多月,倚闌把李清照的《聲聲慢》讀了千遍萬遍,她自己就是在這種難耐的孤寂和思念之中熬過來的!現在,她就要到易先生那裏去,傾訴心中的“怎一個愁字了得”,可是,當她把手裏的這封信遞過去,易先生的心就會立即被那個遠在北京的女人牽動,哪裏還聽得進去倚闌的訴說呢?一種異樣的情感襲上倚闌的心頭,這種情感,在英文裏叫作“envy”,在漢文裏叫做“妒嫉”,在她經曆了分離的痛苦,迫不及待地要向易先生傾訴的時候,而易先生的心將要被一封信、被另一個女人所牽動,這使她不能容忍!倚闌搖了搖頭,把她想象中的那雙朦朧的淚眼,那如泣如訴的喃喃絮語,都抹掉了,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把那封信重新丟進了抽屜。這……這合適嗎?要是易先生問起有沒有信來,怎麽辦?她心裏慌慌地,這樣問自己。不,沒有關係,她迴答自己說,等他問起來的時候,我再拿給他,還不是一樣嗎?現在就先放一放,如果他今天不問,就讓這封信在抽屜裏再多待一晚,等到明天,也許是後天……

    “篤,篤,篤……”客房的房門被輕輕地敲響了。

    易君恕從窗前迴過頭來,沒有應聲,憑著他的直覺和敲門的聲音,已經猜到了敲門的人是誰。他快步走過去,拉開了房門,果然,門外站著倚闌。

    “倚闌小姐……”他並沒有感到意外,輕輕地叫了她一聲,“天不早了,你還沒有休息?”

    “我睡不著……”倚闌走進了他的房間,隨手關上了門,神情淒淒地說,“這半個多月來,我總是失眠,常常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為什麽?”易君恕問道。話剛一出口,他就意識到了這樣的問話多麽愚蠢。今天重返翰園,他看到倚闌小姐的第一眼,就從她那眼神裏讀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

    “為什麽……”倚闌抬起長長的睫毛,那雙大大的黑眼睛裏分明是無盡的哀怨,“你連這是為什麽……都想不到嗎?”

    “小姐……”易君恕的心髒“咚咚”地跳起來,倚闌的問話,等於說了個淺白直露的謎語讓他猜,而無論他迂迴曲折地說出任何答案,都將是錯的,因為謎

    麵本身就是謎底。他決不能說破這個謎底,卻又不能保持沉默,該怎麽迴答呢?

    “小姐,我知道……知道你一個人很寂寞,”他隻好說,“自從你清楚了自己的身世,在你和翰翁之間,已經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無話不談了。何況他現在又很忙,縱使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傾聽你的聲音,你又能對他說什麽呢?”

    他的話像鼓槌敲在倚闌的心上。

    “是啊,就是這樣,”倚闌喃喃地說,“我的苦悶,dad怎麽能理解,我又怎麽能跟他說啊?先生在的時候,我們一起誦讀那些先賢的詩句,前人營造的優美意境給人以情感的寄托和安慰,我感到生活得忙碌而充實,而這半個多月,這一切都停止了,我便感到難耐的寂寞,鍾擺太慢了,夜太長了,不知道怎樣打發自己的生命。可是,這些卻又隻能悶在心裏,真是‘多少事,欲說還休’!先生,你知道嗎?我很苦……”

    倚闌凝望著他,黑亮的眸子湧出了瑩瑩淚水,白皙的麵頰已經白得發青,嘴唇褪去了血色,在微微地顫抖。刹那間,易君恕感到倚闌身上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他們最初相遇的時候,倚闌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情,作西洋美人之狀,那是一種令人不能親近的美;後來,倚闌成了他的學生,不知不覺地解除了矯飾,卻又不時顯露出嬌憨無忌的頑童之態,易君恕把她當成個小妹妹,那是一種令人憐愛的美;倒是現在,當她讀懂了易安居士,經曆了離懷別苦,她的麵龐比過去憔悴了,神采卻比過去更加動人了,顧盼之間,言辭之中,儼然一副詩意的美,“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小姐,我知道……”易君恕脫口說,“我自己就是從愁苦中走過來的啊!”

    “既然你和我一樣地苦,為什麽一去不迴?”倚闌卻反問他,“臨走的時候,你答應過我,三五天就迴來,可是你一去就是半個多月!如果我不讓阿惠去叫你,你恐怕還不會迴來,你把翰園忘了,把我忘了,小小的倚闌在先生心裏沒有位置!”

    倚闌說著,說著,委屈的淚珠墜落下來。她抬起手來,擦著腮邊的淚水,感到自己的指尖冰涼而麻木,長裙下的那兩條挺秀的長腿酥軟無力,似乎已經難以承受纖弱的身軀……

    “哦,小姐……”易君恕連忙扶住她,讓她坐在寫字台前惟一的那把高背椅上,“我……我沒忘,我怎能忘記你呢?見到阿惠,我不是立即就趕迴來了嗎?”

    “過去的事情不必解釋了,迴來就好了,翰園裏又有了生氣,明天我們又

    可以繼續上課了!”倚闌稍稍平息了一些,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望著易君恕,破涕一笑,“你看,先生迴來了,我又活了!”

    她那雙充滿信賴和依戀的眼睛,使易君恕怦然心動!他知道,倚闌是多麽需要他,”這個本身十分柔弱卻又逞強的女孩子,需要有一個兄長來支撐她,也許正是因為這點支撐,使她沒有在命運的摧殘中垮下來;而易君恕在數月之久的相處之中,也已經感到生活中不能沒有這個小妹妹,即使在錦田那天天陪著鄧伯雄練兵演操的半個月裏,他有時也會恍惚地感到似乎身邊缺了點什麽。現在,他風塵仆仆地趕迴了翰園,又看見翰翁和倚闌了,卻突然感到,這次迴來也許是錯的!翰翁急切地催他迴來,是要切斷他和鄧伯雄的聯係,變相地把他禁銅在翰園;倚闌眼巴巴地盼著他迴來,是要把他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可是,這怎麽辦得到啊?錦田的抗英隊伍枕戈待巳,彎弓待發,正等著他迴去呢!而且,此時此刻當他麵對著小別重逢的倚闌,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和倚闌之間的師生之誼、兄妹之情已經發展到極限,隻要再邁出一步,哪怕是極小的一步,就將跨入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不,他不能,為了信守和鄧伯雄的諾言,他不能;為了愛護倚闌,也為了自愛,他也不能邁出那一步!

    “倚闌小姐,感謝你對我的信賴和友誼,和你一起讀書,對我自己也是一種寬慰,”易君恕遲疑片刻,還是狠了狠心,說下去,“可是,這已經很難再繼續下去了,我這次迴來,是打算向你和翰翁告辭的……”

    “什麽?”倚闌仿佛突然遭受了重重的一擊,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睜大了眼睛,“你還要走?到哪裏去?”

    易君恕歉意地避開她那雙眼睛,轉過臉來。

    “你是要迴北京去嗎?”倚闌惶然地抓住他的手臂,好似惟恐他驟然離去,“不,你不能走!我知道,你想念北京,想念你的家,可是那裏太危險,你不能迴去了!先生,不要走,就把翰園當成自己的家吧,啊?”

    “我……”易君恕心裏一熱,兩眼濕潤了。“翰園就是你的家”這句話,翰翁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但是現在由倚闌說出來,又是一番摯情深意,但他心裏清楚,翰園不是他的家,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他是非走不可的!“我不能瞞你,倚闌小姐,我是要迴錦田去,在那裏,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我也已經想到了,你遲遲不歸,就是這個原因。”倚闌說,兩手緊緊地抓住他,蒼白的臉上,嘴唇在顫抖

    ,“我不讓你走,我……我害怕失去你,不能沒有你!去年秋天,從宋王台迴來的那個晚上,是我有生以來最痛苦的一關,當我走出寬叔的小屋,心裏一片茫然,不知道人間還有沒有我走的路,不知道第二天早晨將怎樣麵對這個冷酷的世界,可是,當我看見你站在月下等著我,看見你堅實的肩膀和令人信賴的眼睛,聽見你那句讓我一輩子都銘心刻骨的話,我就什麽都不怕了!先生,是你拉著我闖過了那一關,如果沒有你,我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現在,你怎麽能忍心丟下我不管呢?你走了,我怎麽辦?”

    “小姐,小姐……”易君恕喃喃地唿喚著倚闌,他感到,要辭別翰園和倚闌,甚至比當初離開家還要難。那時在情急之中,來不及向老母、弱妻告辭,說走就走了,別無選擇;而現在,他該怎樣說服這個對他無限依戀的倚闌呢?“倚闌小姐,你聽我說……”

    “不要說,什麽也不要說,”倚闌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我不要聽你解釋!”

    啊,啊,易君恕的心髒戰栗了,他情不自禁地撫住那隻纖纖玉手,細潤,柔軟,溫馨,緊貼著他那滾燙的嘴唇,把哽在喉間的萬千話語,把躍動在胸膛裏的一顆心,融化了!

    “你不能走,不能走啊……”倚闌渾身顫抖著,向他撲過去,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胸膛貼著他的胸膛,“我不放你走!”

    “倚闌小姐……”易君恕的心髒劇烈地跳動,唿吸越來越急促,已經難以自製。突然,他的腦際跳出一個人的名字:“皮特”!這兩個字他經常從倚闌的口中聽到,並且莫名其妙地為此而感到隱隱的不快,每當那時,他都告誡自己:那是倚闌小姐的私事,和我無關,千萬不要過問,而現在卻如骨鯁在喉,不能不問個究竟了。“小姐,別這樣……”他推開倚闌的雙肩,如炬的目光盯著她,“你……不是有一個心心相印的‘皮特’嗎?”

    “噢,皮特!”倚闌打了個冷戰,聲音顫抖地說,“先生,你真地相信世界上有這麽一個‘皮特’?”

    “怎麽?”易君恕愣了,“我當然相信,他不是你的老同學嗎?一位建築大師的兒子!”

    “不,一切都不存在,”倚闌淒然一笑,“那是我編造的!”

    “編造的?”易君恕大吃一驚,“為什麽?你為什麽要編造這樣的謊言來欺騙別人?”

    “不僅是欺騙別人,也在欺騙我自己!”倚闌無奈地一聲歎息,雙眼湧滿了淚水,“我從小生活在歐洲人的社會,在他們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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