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請客送禮的地方要舍得花錢,一切由你看著辦!”

    “是,少爺!”

    這時,樓梯上傳來雜遝的腳步聲,婦女、兒童的說笑聲,三姨太高聲嚷著:“老公啊,我們走不走啊?”

    “就走,就走!”遲孟桓朝樓上答應著,想了想,又對老莫說,“哎,那塊地皮,先過戶到你名下吧,你要是為遲氏立了這一功,地皮就歸你了!”

    “多謝少爺!”老莫臉上綻開了笑容。

    樓梯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們歡笑著走下來,冷清的遲府倒突然有了些過節的氣息。

    老莫送走了他們,自己也迴房換了一身嶄新的長袍馬褂,打扮得如同紳士一般,帶足了錢鈔,把遲府的大小事務向仆人們作了交代,便匆匆出了門。此去老家,要擺渡過海,從尖沙嘴前往荔枝角、荃灣,繞道深井、屯門、藍地,才到廈村,這幾十裏路可不是近程,既然少爺發了話,花錢不必小氣,老莫也就用不著像過去那樣徒步趕路了。雲成街口就是轎站,他一揮手叫了頂轎子,大模大樣地坐了上去,顫悠悠衣錦還鄉。

    鄧伯雄府上的“九大簋”到下午兩點方散,文湛全起身告辭。阿寬也已由文心瑜安排,吃過了午飯,見天色不早,便辭別易先生和鄧先生夫婦,匆匆上路,返迴香港去了。

    夜幕降臨,明月東升,錦田鄧氏五圍六村,華燈高掛,笑語歡歌,鞭炮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鄉間小路上,人們身穿節日盛裝,提著燈籠,興致勃勃,從四麵八方匯集到水尾村鄧氏宗祠。

    易君恕由鄧伯雄陪同,來到祠堂,龍仔抱著小少爺阿猛,前來參加“開燈”盛典。祠堂門前張燈結彩,映照著門媚上的匾額:“清樂鄧公詞”。門旁漆灑金楹聯上寫著八個黑漆大字:

    南陽世澤,

    稅院家聲。

    邁進大門,是一個寬敞的天井,已縱橫排列幾十副桌椅,為了酒喜宴作好了準備,鄧氏族人聚集一堂,彼此互相問候,笑語喧揚。天井之後便是二進中廳,廳堂正中高懸“思成堂”匾額;左右又各懸一塊金匾,右為“旨賞換花翎”,左為“欽點花翎侍衛”;兩旁朱漆金字楹聯:

    木本水源,當念先人之締造,

    流光積厚,尤思奕祀之貽謀。

    中廳之後,又是一座天井,也已擺滿桌椅,前麵便是三進正殿,供奉著鄧氏曆代祖先神位,神位前的香案上,擺列著紫銅香爐、三牲祭品、蠟台紅

    燭,香案旁邊豎立數十支長矛,綴著鮮紅的纓穗。殿側兩棵抱柱,又有一聯,語曰:

    先祖深仁,廟貌常新崇陽豆,

    曾孫多慶,科名繼起盛衣冠。

    廊下石階上,擺著兩麵大鼓,中間簇擁著一盞高約六尺有餘的巨型花燈,上書鬥大一個“鄧”字,周圍依次排列花燈數十盞,爭奇鬥豔,五彩繽紛。族人指點品評,喜笑顏開。

    “這每一盞燈,代表一個男丁,和阿猛一樣,都是去年新生的戊戌新丁。”鄧伯雄指著那些花燈,對易君恕說。

    易君恕抬頭望著那些花燈,心中不禁感慨:戊戌年已經過去,盡管災難深重,但並沒有阻止中華民族的勃勃生機,這些娃娃們又為國添了,在苦難中成長起來……

    鄧伯雄和易君恕穿過人群,走到正殿階下。一排長案前,幾位老者正在議事,鄧伯雄上前引見說:“各位老人家,這便是我常說的那位北京的易先生!”

    幾位老者聞聲大喜,連稱:“貴客,貴客!”鄧伯雄指著座中一位皓首銀須的耄耋老者,對易君恕說:“這是家曾祖父,老人家年已九十,是本族族長,因為他排行第九,闔族老幼官稱‘九公’。

    “噢,晚輩拜見九公!”易君恕恭恭敬敬地向老人家行了禮,九公顫巍巍站起來,還了禮,把易君恕讓在主賓席上就座。

    這時,一位中年人從外麵匆匆走進來,天井裏的老幼紛紛和他打著招唿。鄧伯雄眼睛一亮:“大哥來了!”

    說話問,那人來到麵前,鄧伯雄一把拉住他:“大哥,你看,易先生已經到了!”

    “噢,”那人朝易君恕看了一眼,立即麵露驚喜之色,拱手道,“易先生,久仰了!得知先生光臨,我特地從廈村趕來,拜會先生!”

    易君恕連忙起身還禮,卻不知此人是誰,隻好說:“敢問先生大名……”

    “這就是家兄菁士,”鄧伯雄笑道,“為我書寫文丞相聯語的那位!”

    “啊!”易君恕心中一動,仔細端詳這位鄧菁士,見他中等身材,麵色紅潤,濃眉大眼,蓄著“八”字短須,雖已是半百年紀,眉目之間卻有一股勃勃英氣,隱隱感到此人不是尋常之輩,不覺脫口道,“修複盡還今宇宙,感傷猶憶舊江山’,我未見先生,已經領略了先生的襟懷!”

    “先生過獎,”鄧菁士道,“那不過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罷了,何如先生直抒胸臆:‘化五色石,補南天裂’!”

    易君恕心中又是一動,知道自己寄給鄧伯雄的那首小詞,他也已經看過,果然是伯雄的知己。待要和他細談,聽得旁邊一聲高叫:“吉時到!”抬頭看去,見是一位老者手執銅鑼,敲將起來,口中喊道:“打鑼打鑼喊燈,大眾酬神,細路完燈!”

    頓時鞭炮齊鳴,歡聲雷動,“鄧”字巨燈冉冉升起,高掛在正殿架梁正中,周圍數十盞書有男丁名字的花燈也隨之升起。鞭炮燃畢,祭祖儀式開始,鄧氏族人,全體肅立,皓首銀須的老族長九公上前點燃香束,插在香爐之內,然後手捧祭文,抑揚頓挫,朗朗宣讀,其辭曰:

    皇天後土,佑我鄧氏。

    吉水東來,岑田兆基。

    鍾靈美秀,川迴山峙。

    皇姑稅馬,子孫不息。

    尚祈哲嗣,迭興繼起。

    與日更新,世萬世億。

    如視如頌,歌以水誌。

    宣讀已畢,闔族人眾在九公帶領之下,向祖先神位三跪九叩,氣氛莊嚴肅穆。易君恕非鄧氏族人,在一旁長揖肅立,行賓客之禮。

    禮畢,人們複歸原位,依次就座。易君恕應邀與幾位老者以及鄧菁士、鄧伯雄居於首桌,坐了貴賓席。此時,酒撰紛紛呈將上來,百桌宴席之上,都是大壇美酒,諸多美談,當中簇擁著一隻打著銅箍的巨大木盆,盛著一層層壘起來的菜肴,幹大鱔、白切雞、鮮魷魚、五花肉、肉丸、腐竹、白蘿卜、油豆腐、薑、蒜、八角……應有盡有,這便是享譽粵地、曆久不衰的“盆菜”,隻有上元燈節和“太平清醮”才可享用,可見其隆重。

    喜宴就要開始。這時,老族長九公站起身來,說道:“諸位雅靜!開宴之前,伯雄還有話要說!”

    頓時,場內鴉雀無聲,人們的目光齊齊地投向鄧伯雄。

    鄧伯雄離開座席,走到香案前麵,拱手道:“諸位父老叔伯兄弟!一年一度,上元佳節來臨,今天我們聚集一堂,祭祀祖先,慶祝新添男丁,我在此向大家賀喜!”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異口同聲道:“同喜,同喜!”

    鄧伯雄接著說:“我鄧氏自從先祖漢黻公由江西吉水遷居到此,九百餘年,克紹箕裘,食毛踐土,艱苦創業,今天這大片田園、旺盛人丁,來之不易!如今禍從天降,朝廷已經把新安縣境租給英國,鬼佬就要入我境內,土地將充公,居民將征稅,房屋將登記,河溪山林將禁止漁獵,婦女將遭奸淫擄掠

    ,牛羊雞犬將被任意屠殺,我九百年祖業將毀於一旦,萬千人口將淪為亡國奴!我堂堂炎黃子孫,大宋皇姑後裔,怎能忍受這等奇恥大辱?朝廷不要我們,大清國拋棄了我們,我們隻有自己奮起,拿起武器,保衛家園!”他望著場內黑壓壓的人群,叫道:“今年年滿十六歲的男丁,都站到前麵來!”

    場內一陣騷動,人群中陸續走出一些半大少年,在正殿前依次排成兩排,有數十名之多。

    鄧伯雄巡視著這些孩子,說:“恭喜你們,年滿十六歲,成了了,一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男子漢是做什麽的?保國守土,禦侮抗敵!從明天起,你們也和阿伯、阿叔、阿哥們一起,去操場練武,拿起刀槍,準備迎敵!”

    “是!”孩子們齊聲喊道,那聲音還帶著稚氣未脫的童聲。

    鄧伯雄憐愛地看著他們:“十六歲,正是讀書的年齡,讓你們上陣殺敵,實在於心不忍,但是,大敵當前,也是迫不得已,你們要做鄧氏好兒郎!”

    “是!”那些同齡少年齊聲喊道。

    “授槍!”鄧伯雄一聲令下,身後便有一名精壯漢子走上前來,把豎立在香案旁的紅纓長矛,拿起一支,遞與鄧伯雄。

    鄧伯雄持槍在手,高聲唱名,排在第一個的少年便應聲:“有!”邁步出列,莊嚴地接過那原始的武器,扛在肩上,昂然走下台去。

    鄧伯雄一一唱名,把長矛授予這些少年,等到最後一個授槍完畢,祠堂前後兩院的宴席上已是紅纓林立。

    鄧伯雄把手一揮,高聲宣布:“開宴!”

    頓時,正殿前的兩麵大鼓“咚咚”地擂起來,那鼓聲驚天動地!

    老族長顫巍巍立起身來,和他的曾孫伯雄、菁士一起,舉杯向遠方的來客易君恕致意……

    易君恕倏然起立,雙手捧杯,向這位壽翁,向鄧氏家族,向戊戌新丁和所有已經成丁的男兒,表達由衷的祝願……

    鼓聲咚咚,震動了錦田的大地,湮沒了人們的殷殷話語,這是出征的戰鼓,在國難當頭之際,沿襲九百年的鄧氏丁酒宴,變成了威武雄壯的誓師宴。

    一輪明月之下,在十餘裏之外的廈村,鄧氏宗祠“友恭堂”裏,也同樣張燈結彩,吃盆菜、飲了酒,慶賀在過去的一年裏,鄧氏家族又新添了子孫。當年,錦田鄧氏九世祖鄧洪惠、鄧洪蟄兄弟兩人移居這裏,一代代子孫繁衍,人丁興旺,如今已經發展成東頭村、羅屋村、巷尾村、新圍、

    錫降圍、錫降村、祥降圍、新屋村這一大片村莊,絕大多數都是鄧氏子孫,與始祖遷粵的發祥之地錦田一脈相連。

    傍晚時分,老莫乘著轎子,趕到了他的老家廈村。進了家門,老婆、兒女見老太爺衣錦還鄉,居家團圓,共度元宵佳節,自然歡歡喜喜。老莫給兒女們都發了“利市”,飲了幾杯茶,說了一陣子話,老婆操持著準備酒飯,為他接風,他便出去走走,見見街坊四鄰。

    鄧氏宗祠“友恭堂”裏的丁酒宴圓滿結束,人們湧出祠堂,三三兩兩,談談說說,走迴各圍各村,村前村後都是歡樂的人群,意猶未盡地談論著今年的丁酒、盆菜,孩子們提燈放炮,街巷裏一派節日景象。老莫信步走來,向人們招唿問候,老少鄉鄰見了,自然要親熱地寒暄一番。老莫自從十二歲離開廈村,到香港謀生,至今已經三十多年,逢年過節才偶爾迴家一趟,有時候忙了,甚至連過年也不迴來,在鄉鄰們的眼裏倒真是“稀客”,隻見他衣冠楚楚,長袍馬褂,大襟上掛著金閃閃的表鏈,手上戴著一汪水似的翡翠扳指,留著長長的指甲,夾著象牙煙嘴,派頭十足,儼然腰纏萬貫的闊老板。他在香港這些年,幹了不知多少行業,換了不知多少地方,到現在也不過是遲府的一名管家,但他自己不說,鄉鄰們哪裏知道?城裏的奴才也遠遠賽過鄉下的財主,沒人把他小看,老年人叫他莫先生,年輕人叫他伯爺、阿叔,滿地跑的細路仔、細路女則叫他阿公了。老莫出手闊綽,見了成年人就敬煙,見了小孩子就送“利市”,紅包散出去不計其數,引得鄉鄰們格外敬重,如同財神爺降臨了似的。

    正在閑談,忽見前邊走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紫赯色麵皮,身穿長袍馬褂。老莫認得,那是廈村新圍鄧菁士的三弟鄧芝槐,字甄才,號植亭,便高聲招唿道:“鄧先生!”

    這一聲招唿不要緊,許多人都一起迴過頭來。須知這是在鄧氏聚居的廈村,“鄧先生”實在不計其數,誰知道他叫的是哪一位,所以一唿而百應。

    “啊,莫先生?”鄧植亭看見老莫,頗為驚異,也向他打招唿,“好久不見了,你這是迴來過節?”

    “是啊,是啊,每逢佳節倍思親嘛!”老莫忙走過去,向他敬煙。又見鄧植亭旁邊也都是熟人,其中一位,是廈村西山村的鄧惠麟,字儀石,比鄧植亭晚一輩,是個有學問的人,光緒九年重修鄧氏宗祠“友恭堂”時,那門據上的恭錄聖諭匾就是鄧儀石手筆。另外幾位隻記得乳名,忘記了大號,但也都麵熟,都一一打了招唿

    ,敬了香煙,彼此寒暄一番。

    “莫先生這些年在香港,生意一定興隆啊?”鄧植亭問道,和生意人見麵,這也是嘴邊的客套。

    “馬馬虎虎吧,”老莫謙遜地笑笑,語焉不詳,一筆帶過,反倒令人覺得他一定發了大財。接著,便話題一轉,說道,“唉,梁國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我已經這把年紀,對商海沉浮早就厭倦了,這幾年一直想激流勇退,迴老家過幾年舒心的日子!”

    “莫先生,如今歸隱田園,也舒不了心了,”鄧植亭說,“香港拓界的事,你恐怕也聽說了吧?”

    “當然!”老莫說,“我聽到不少風言風語,實在是心中不安,所以無論生意再忙,也暫且扔下,迴來看一看!鄧先生,對於此事,我們這裏的民意如何?”

    “國土淪喪,山河變色,民意還須問嗎?”鄧植亭感歎道,“你不要隻看今天這過節的熱鬧,其實人人心裏都惴惴不安,還不知道明年今日又將如何呢!”

    “是啊,是啊,”老莫點點頭,臉上現出淒然之色,“我雖然常年在外,但妻兒老小都留在老家,怕的是一巳局勢有變,這裏……”

    “莫先生盡管放心!”鄧植亭安慰他說,“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你在廈村雖然是外姓人,但我們畢竟世代鄉鄰,同是大清國子民,大敵當前,理當互相照應,隻要有我鄧家的人在,決不能讓你莫家的人受鬼佬欺負!”

    “啊,多謝了!”老莫拱拱手說。他從鄧植亭言談中的那股胸有成竹的神氣,已經感到聾耳陳提供的信息不是望風撲影,看來鄧家的人確實在做抗英準備,而且實力不弱。於是又接著說,“府上是新安縣名門望族,保鄉保土,全仰仗鄧氏帶頭了。當然,我莫某人也義不容辭,有什麽用得著我的地方,鄧先生盡管吩咐!”

    “莫先生久居香港,對港英方麵的情況比我們熟悉,”鄧植亭說,“如果能多提供一些那邊的信息,最好不過!”

    “哦,責無旁貸,責無旁貸!”老莫滿口答應,熱情相邀道,“鄧先生,元宵佳節,正好把酒暢談,就請諸位到舍下一敘,如何?”

    鄧植亭看看身旁的鄧儀石等人,他們都點頭稱是,覺得能聽聽從香港來的莫先生談談見聞,機會難得,於是一起隨老莫而去。

    老莫家裏,已經擺好了為老太爺接風的酒宴。老莫盛情邀請眾位鄉鄰入席,鄧植亭他們剛剛吃過了酒宴,到此隻是為了敘話,便分賓主坐了,慢慢地啜飲著清香的米酒,

    談論著大家共同關心的抗英保土之事,彼此十分投機。

    “老婆啊,”酒興正濃,老莫吩咐道,“你把我的皮包拿過來!”

    他的老婆便從裏屋取過老莫剛剛帶迴來的那隻皮包,遞了過去,不知老公要做什麽。

    老莫“嘶”地一聲扯開拉鏈,從裏麵取出一疊嶄新的港幣,說道:“鄧先生,眾位鄉鄰,保鄉保土的大事,仰仗諸位了,我莫某人也不能隻說一句空話,這五百元港幣,算是我一點心意!”

    “莫先生一片熱腸,令人欽佩!”鄧植亭肅然說,“我鄧氏正在為抗英保土募集資金,莫先生的這一筆款子,也登記入賬,明日把收據送到府上!”

    “老公啊,你瘋了?”老莫的老婆在一邊大驚失色,“五百塊,夠買好大一塊地呢!”

    “婦人之見!”老莫瞪了他老婆一眼,“錢財算什麽?要以大局為重嘛!辦成了這件大事,還怕沒有我莫某人的地嗎?”

    隨著那一輪明月圓了又缺,元宵節的熱烈歡慶漸漸淡去,而緊張的抗敵準備卻方興未艾。過了驚蟄,農曆正月眼看就要結束,陽曆已是3月上旬末尾,易君恕還留在錦田吉慶圍,沒有返迴香港。原來他對倚闌說數日之內便迴,卻不料日複一日,大大超過了這個期限。連日來,他每天隨著鄧伯雄看那些壯丁操練,錦田五圍六村十六歲以上的青壯男丁都集中在“清樂鄧公詞”門前的空地上,演兵習武,壯步橐橐,殺聲震天。鄧菁士、鄧伯雄派出購買槍枝彈藥的人還沒有迴來,壯丁們練武使用的仍然是過去防禦盜賊的大刀、長矛和火銃、抬槍。新安一帶早年海盜猖獗,抬槍是各圍村普遍配備的重型武器,有七尺二、八尺四、九尺六多種規格,口徑二至三寸不等。槍身頭大尾細,每隔一尺,加一鐵環,以固槍身。槍頭有一根凸出的細管,用來插放火藥引線。槍彈是用碎鍋片、碎犁頭等等搗爛為鐵砂,用紗紙卷成火藥條,從槍尾滑入、壓實,便可使用。發射時,用火點燃引線,槍口即噴射出鐵砂散彈,射程可達千尺,幅廣可及百尺,殺傷力也頗可觀。隻是這抬槍格外笨重,而且發射時後坐力極大,在野外使用,須倚傍樹木,以麻繩捆綁槍身,還要事先在地下挖好五尺深坑,槍手點火之後立即蹲在坑內,防止自傷。如此笨重、原始的武器,壯丁們卻備加珍惜,輪流演練裝藥、發射技術,不辭勞苦,精益求精。本地鐵匠,平時慣於鍛製犁頭、鐮刀,如今燃起熊熊爐火,揮動鐵錘,日夜不息,打造刀槍。他們特地精製的兩麵刃匕首,短小、輕便、鋒利,便於隨

    身攜帶,尤為青壯年所喜愛,爭相報名參加“小刀隊”。補鞋佬阿牛的生意也因此而興旺起來,“小刀隊”隊員紛紛前來訂製匕首的皮鞘,阿牛忙得不亦樂乎。

    在操練之餘,鄧伯雄陪著易君恕踏勘錦田附近的雞公嶺、蟋殼山、觀音山,熟悉地形,謀劃抗敵策略。新的生活使易君恕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和亢奮。迴想自己在少年時,受父親的熏陶,也曾讀過史籍中的若幹著名戰紀,如齊魯長勺之戰、宋楚泓水之戰、晉楚城濮之戰、韓信破趙之戰、齊圍魏救趙之戰、楚漢成皋之戰、新漢昆陽之戰、袁曹官渡之戰、吳魏赤壁之戰、吳蜀夷陵之戰、秦晉淝水之戰;近年來接觸西學,又從一些譯著中讀到希波戰爭、斯巴達克起義、十字軍東征、美國獨立戰爭、美國南北戰爭、普法戰爭等等,每每為之激動不已,或擊節讚賞,或扼腕太息,但統統不過書生意氣、紙上談兵而已,何從應用於實際?及至去年與譚嗣同夜訪袁世凱,欲舉兵勤王、錮後殺祿,也僅僅憑空設想,終未能變為現實,隻落得一敗塗地!如今國事衰微,朝廷麵對列強的瓜分豆剖,全無還手之力,言戰色變,而在遠離京城的天涯海角,這些荷鋤農夫卻敢於舉起反抗侵略的義旗,使易君恕看到了中華民族尚未混滅的希望,在窮途末路意外地找到了一試身手的用武之地,也不負此生是男兒!每當夜深人靜之時,鄧伯雄的書房裏仍然燈盞通明,兩人對著地圖,切磋戰法,往往通宵達旦。

    這一日午後,用過午飯,迴到書房,鄧伯雄拿出一紙文稿,對他說:“君恕兄,這是我剛剛草擬的一份《告鄉民書》,請你過目,淺陋之處,還望斧正!”

    易君恕接過來,讀了一遍,說:“賢弟過謙了!此文寫得大義凜然,氣勢磅礴,頗有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之遺風!不過,依我之見,這篇檄文既然是為了普告鄉民,文辭倒不必如此典雅,而應力求明白曉暢,使得稍稍識字的農工商賈都看得懂,老幼婦孺,口口相傳,方能收到喚起民眾、鼓舞鬥誌之效!”

    “啊,兄長所見極是,是我疏忽了!”鄧伯雄恍然大悟,“那麽就請兄長重寫一篇,如何?”

    “其實我也從未寫過白話詩文,暫且試試看。”易君恕道,於是展紙磨墨,提筆想了片刻,寫道:【百度搜索:txt2016】[.txt2016]

    中華自古文明國,禮義之邦五千年。

    諜料近世風雲變,海外開來鴉片船。

    毒霧妖氛染淨土,英夷尋釁起烽煙

    。

    一戰割我香港島,二戰奪我九龍灘。

    得隴望蜀蛇吞象,再謀拓界占新安。

    此地是我先民地,此山是我祖家山。

    新安百姓不受辱,不怕洋鬼洋槍洋炮鐵甲船。

    你出力,我出錢,你拿鋤,我拿鐮。

    大刀長矛揭竿起,十萬旌旗斬樓蘭。

    雪我國恥抒正氣,保我河山保我權!

    男兒生死泰山重,拚將熱血染紅棉!

    鄧伯雄在一旁看他寫畢,讀了兩遍,朗朗上口,說道:“好!想不到順天府舉人寫出了這樣通俗而又動人的文字,抒發百姓心聲,多謝兄長了。這首歌就叫它《抗英保土歌》吧,我拿去請人雕版翻刻,印它千萬張,傳遍新安大地!”

    兩人正談說間,龍仔匆匆走了進來,叫聲:“少爺,易先生!”

    易君恕和鄧伯雄抬起頭來,見龍仔身後還跟著進來一個女子,竟是林若翰府上的女仆阿惠。

    “阿惠!”易君恕一愣,“你怎麽來了?”

    “易先生,鄧少爺!”阿惠向他們行了禮,說道,“先生出來的時間久了,牧師和小姐不放心。牧師要寬叔來請先生迴去,小姐說,讓阿惠去吧,阿惠過年都沒迴家,正好借這個機會迴去看看。”

    “噢……”易君恕答應了一聲,眼前浮現出香港花園道鬆林徑的那座翰園,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去年秋天,他在腥風血雨、刀光劍影之中死裏逃生,林若翰對他有再造之恩,翰園是他危難之中的藏身之地,無論到了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他也不能忘懷。然而,正是在那裏,他認識了香港,真切地感受到了身處“故國山水,異邦城閾”的屈辱、壓抑、孤獨和憤懣。他感激林若翰的收留和庇護,卻又時時想擺脫他,渴望著迴到自己的同胞中間,挺起胸膛來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而不必總是察看著洋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自己的每一句話,常常言不及義,欲說還休。在那座翰園,他和素昧平生的倚闌小姐相處了數月之久,經曆了風風雨雨,親眼看見了這個孤僻、高傲的女孩子人生的大起大落、翻天覆地,他們之間從彼此的冷漠、隔閡到溝通、理解,並且在不知不覺之中建立了類似師生又仿佛朋友的真誠友誼。半個月前,當他像飛出牢籠一樣迫不及待地離開香港前來錦田的時候,從倚闌的神情和話語,他已經隱約感到她難以表述的依戀之情;今天看到她派來的使者阿惠,自己也怦然心動,喚起了好似久別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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