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合攏在一起,“而有意思的是,他們不約而同地向我推薦了你……”

    “我?”林若翰怦然心動,向這兩位投以感激的目光,心想:駱克先生作為我的老朋友,自然在總督麵前會為我美言,但這位梅上尉素無來往,竟然出以公心,薦賢舉才,倒是令人感佩!但他現在還沒有聽明白,這兩位把他推薦給總督,是要他做什麽呢?

    “你協助駱克先生工作,”卜力說,正好迴答了他的疑問,“目前,新租借地的邊界還沒有勘定,我們和中國方麵還存在一些分歧,談判、爭論都是不可避免的。鑒於你對中國問題的豐富閱曆和深入研究,所以請你參加這項工作,並且相信你會發揮應有的作用。教會方麵,政府會和他們打個招唿,除了重大的宗教活動你必須參加之外,其餘的時間你聽從駱克先生的安排!”

    “是,閣下!”林若翰莊重地接受了總督的命令,心中激動不已:上帝啊,三個多星期以來我一直惴惴不安地害怕得罪了總督,而總督好像根本沒有在意,反而給予我如此的信任,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是由於駱克先生和梅上尉的推薦,還是因為我贈給總督那三本書,憑借自己的實力博得了總督的賞識?不管怎麽樣,這都是上帝的安排,“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林若翰苦苦奮鬥了幾十年,終於有了英雄用武之地!感謝主,衷心地感謝主……

    “林牧師,”總督打斷了他的遐想,伸手從身旁的茶幾上取過一疊厚厚的文件,遞給他說,“這是駱克先生的調查報告,你拿迴去,仔細地研究一番,然後再開展工作。”

    “是,閣下!”林若翰雙手接過來,心想,這也許是總督最後的交代,接見要結束了吧?

    正當他猶猶豫豫地不知道應該主動告辭,還是等陪同接見的駱克先生提醒,卻看見總督朝駱克先生看了一眼,好像在示意他做什麽事。

    駱克隨即站起身來,走到總督辦公桌前,拿過幾張紙來,遞給了總督。

    卜力把手裏的那幾張紙向林若翰遞過來。林若翰不知道那是什麽,剛要伸手去接,卜力的手卻又停住了。

    “林牧師,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卜力說,“我準備新任命一批太平紳士,目前正在考慮人選。你是本地德高望重的知名人士,是我所考慮的候選人之一……”

    “我?!”林若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得渾身發抖!上帝啊,為什麽昨天晚上你讓我徹夜難眠?為什麽今天一早你引導我虔誠地祈禱?原來是有總督召

    見這件大事等著我!剛才交代我協助駱克先生工作已經讓我激動不已,哪裏想到後麵還有天大的喜訊:太平紳士這頂光榮桂冠就要降臨到我的頭上了!多少年了,這樣崇高的榮譽一直可望而不可及,連遲孟桓那樣的人都仗著他父親的“太平紳士”頭銜向我耀武揚威!現在,他有的我也有了,再也不必對他有所顧忌了,蒼天有眼啊!

    這時,卜力才把手裏的那幾張紙遞過來。

    林若翰雙手戰戰兢兢地接過來,這是一份太平紳士候選人資格審查表。

    “你當然明白,”卜力繼續說,“太平紳士這一職位具有崇高榮譽,並且對於維護本殖民地的和平和治安承擔著重大責任……”

    “我明白,閣下!”林若翰捧著那份表格,雙手在顫抖,薄薄的幾頁紙仿佛有千鈞重量。

    “這項任命將在明年適當的時候宣布,”卜力交代道,“請你把這份表格逐項填寫,以供政府對你進行必要的考察。”

    “是,閣下!”林若翰眯起眼睛,仔細地看著手中的那份表格,上麵列著姓名、出生年月日、出生地、國籍、職業、家庭成員、履曆、曆任職務、成就與貢獻等等欄目,全部填寫之後就是一部完整的林若翰檔案了……

    望著林若翰那虔誠的神情,駱克微笑著朝坐在旁邊的梅軒利看了一眼,而梅軒利卻沒有笑,望著正在低頭看表格的林若翰聳了聳肩。

    在如何對待林若翰的問題上,駱克和梅軒利曾經有過一場激烈的爭論。梅軒利在接到遲孟桓提供的情報之後,立即向總督卜力提出報告,要求傳訊林若翰,對他藏匿中國逃犯的行為進行審查,並且請總督簽發驅逐令,將易君恕驅逐出境。但是,按照政府的公文旅行程序,這項報告不可能直接遞交總督,而必須通過輔政司轉交,於是遭到駱克的堅決反對。這倒並非因為他是林若翰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這樣做得不償失。駱克清清楚楚地記得,就在兩年前,孫逸仙因為發動廣州起義失敗而避難來港,旋即轉赴日本。而當時的第十一任總督威廉·羅便臣卻在孫逸仙去後發布了驅逐令,自1896年3月4日起,五年內不準來港。令下之後,孫逸仙從橫濱來信表示抗議,羅便臣總督命令輔政司駱克給予迴答:“我奉命通告你,本政府決無意使大英帝國的香港殖民地作為從事陰謀反抗友好鄰邦大清帝國之人士的避難所之用,基於你對於此等事項所負之任務,如你自己婉曲所說,擬從殘酷的滿清桎梏之下解放你的可憐的同胞,你如在本殖民地登岸,你即將因

    1896年向你所頒發之驅逐出境令而遭受拘捕……”但是那件事並沒有到此為止,不但香港輿論嘩然,甚至在英國本土都引起了軒然大波,一些著名人士和報章對香港政府的這一做法表示不滿,直至今年4月5日和7月8日,英國下議院議員戴費特還曾兩次提出質問:孫逸仙博士在該殖民地對於英國當局所犯或被控告的罪行是什麽?他被逐出境是否出於中國政府的要求?如果他在英國領土內並未觸犯任何英國法律,香港政府對他的驅逐令是否應予撤銷?麵對這樣的質問、駱克感到汗顏,因為他明明知道孫逸仙在香港並沒有觸犯任何英國法律,中國政府也沒有提出驅逐他出境的要求,羅便臣總督的決定實在是不夠慎重。現在他雖已卸任,而那一事件卻餘波未息,駱克難道願意再惹一次這樣的麻煩嗎?不,不應該再做那種蠢事了!他認為,易君恕潛逃香港,中國政府既未發覺,當然也未要求引渡或驅逐出境,如果易君恕本人不觸犯英國法律,那麽目前就無須去觸動他,以免造成被動。而對於林若輸這樣一位知名人士,不但不要輕易傷害他的感情,而區還應該充分利用他,如果把他擺在負有治安責任的太平紳士職位上,將發揮重大的作用,難道還用擔心管不好自己家裏的“治安”嗎?

    這場爭論的結果,駱克占了上風,卜力總督接受了駱克的建議。但是,總督對此作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修正:不必急於實授林若翰為太平紳士,但可以把“太平紳士”頭銜作為一個看得見而又抓不著的誘餌,懸在他的麵前,吸引著他為政府做些應該做的事情,比如接管新租借地的準備工作,正需要像他這樣的“中國通”參預,等到他的表現令人滿意的時候,再把那頂桂冠套在他的頭上也為時不晚。總督實在是聰明絕頂,技高一籌,他的這一決定使駱克和梅軒利兩方都能夠接受,雖然各自仍然有所遺憾。梅軒利認為:林若翰不受懲罰倒也罷了,現在卻因禍得福,未免太讓他占了便宜;駱克則覺得這樣對他的這位老朋友似乎殘酷了一點兒,但總督既已決定,他也就隻好服從,惟願林若翰能夠不辜負他的推薦,對新租借地的接管作出貢獻,太平紳士的這頂桂冠才不至於成為水月鏡花……

    林若翰已經看完了那份表格,誠惶誠恐地抬起頭來。

    “總督閣下,這表格……就在這裏填寫嗎?”他問。

    “哦,不,”卜力站起身來,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拿迴去,盡可以從容地填寫,然後交給駱克先生。”

    “好的,”林若翰顫巍巍地站起來,無限感激地仰望著總督

    ,喃喃地說,“謝謝你,總督閣下,願主賜福給你!”

    林若翰坐在迴家的轎子上,像是騰雲駕霧。他雙手拿著駱克的那份《香港殖民地展拓界址報告書》,太平紳士候選人審查表就夾在這報告書裏,像寶貝似地捧迴家來,懷著抑製不住的興奮,急於要把天大的喜訊告訴女兒倚闌,告訴易先生,告訴家裏的每一個人,讓他們都來分享他的幸福和榮耀。

    而當他迴到了翰園,卻發現家裏似乎有些異樣,大門口停著別人的轎子,從院子裏就看到客廳裏坐著陌生人。

    “家裏有什麽事情嗎?”他一邊朝裏邊走著,一邊問阿寬。

    “有客人來了,牧師。”阿寬迴答說。

    “客人?什麽客人?”

    “是易先生的客人……”

    林若翰心中泛起一絲微微的不快,易先生初來乍到,竟然和本地人士也有交往?他怎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心裏這麽想著,他已經走進了客廳,迎麵就看見易君恕正在像主人似地招待客人,連倚闌也在一旁陪坐,而那位客人——一位長袍馬褂的年輕士紳,咦,竟然就是下山時擦肩而過的那個人!他是誰?

    看見他進了門,易君恕、倚闌和鄧伯雄便站起身來。

    “翰翁,”易君恕指著鄧伯雄說,“這位就是我的朋友鄧伯雄先生……”

    “貿然登門,打擾了!”鄧伯雄說,向林若翰深深一揖。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高鼻藍眼的“鬼佬”行禮,完全出於對易君恕的情誼,“翰翁對我兄長有救命之恩,而且盛情款待,鄧某至為感謝!”

    “哪裏,哪裏,鄧先生不必客氣,請坐!”林若翰手裏拿著文件,僅向他點點頭,就算還了禮。心想:此人說得好聽,明知“貿然”,還要“登門”,這在英國人的禮儀中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老牧師畢竟是個修養深厚的人,縱使心中不快,也極力不表現在臉上,對易先生的朋友仍然以禮相待。賓主重新落座之後,他麵帶笑容,問道,“鄧先生府上是在……”

    “敝鄉新安錦田。”鄧伯雄答道。

    “噢?”林若翰想起易君恕剛剛到達香港的時候就要去錦田看一位朋友,顯然就是這個人了。當時他極不讚成,固然首先是擔心易君恕的安全,但其中也不乏自己的感情成分,不想招意鄉下人,給翰園帶來麻煩。但是,“新安錦田”這四個字在今天聽來,卻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剛剛在總督府領受了使命的林苔翰,此時對那片即將展拓的土地充滿了興

    趣,臉上綻開了笑容,說:‘節上在新租借地?太好了,你們那裏很快就要脫離新安縣,劃歸香港,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嘛!”

    這番話,最大限度地表達了他對客人的熱情,但是,鄧伯雄聽了,卻陡然變色,心想:什麽救命恩人?鬼佬就是鬼佬,說出話來味道就不對!

    “不敢當!”鄧伯雄冷冷地說,“林先生是英國人,而鄧某是中國人,哪裏做得了‘一家人’?”

    “哎,鄧先生,”林若翰說,暗想自己即將榮任太平紳士,屈尊接待這個鄉下人,而他竟不識抬舉,心中已經不快,但顧及自己的身分,仍作作不察,侃侃而談,“中國有句古話:‘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們都是兄弟,無分尊卑嘛!”

    “‘四海之內皆兄弟’?”鄧伯雄微微一個冷笑,“果真如此,善莫大焉!可惜啊,以鄧某所見,當今世界隻有弱肉強食,列強各國何曾把中國當成兄弟?貴國對中國打了兩次鴉片戰爭,割占了香港、九龍,猶未滿足,而今又強行‘拓界’,這恐怕算不得兄弟情誼吧?”

    談話剛剛開始就話不投機,使坐在一旁的易君恕感到不安。他客居翰園已近兩月,遠離自己的同胞,今天見到鄧伯雄,聽到他痛快淋漓的議論,心中十分暢快;但現在畢竟是住在林若翰家裏,而且眼前有翰翁在座,如果賓主之間引起爭論,傷了情麵,卻怎麽好?倚闌眼見得自己的一番好意成了泡影,這兩個人一見麵便談不攏,又不便勸說,一顆心不禁懸了起來……

    林若翰的笑容也收斂了。長期以來,他和中國人接觸中常常遇到這種情形,當彼此談論中國文化時似乎很容易溝通,一旦涉及中、英關係則往往尷尬,他和易君恕的初次見麵就是一例,如果沒有後來的扶危濟難,他們之間也不可能發展到今天的友誼;而麵前的這位不速之客鄧伯雄卻比易君恕還要倔強,剛剛交談就已經劍拔弩張!

    “鄧先生,中、英關係是一個十分複雜的大題目,原非一兩句話可以說得清的,”林若翰說,他不想和這個鄉下人再多費唇舌,就把話題往迴收,“香港拓界的《專條》已經由兩國政府簽字、換約,港府接管在即,你我之間就無須議論它了……”

    “這是先生首先提起,鄧某自然要作迴答!”鄧伯雄卻說,“我願奉告先生,李鴻章把新安縣大片土地租給英國,但那裏的土地不姓李,他一手遮不了天!新安縣的百姓並不以劃歸香港為榮,更不願意做英國人!”說著,站起身來,拱了拱手,“林先生,鄧某告辭了!”

    鄧伯雄此言一出,易君恕和倚闌吃了一驚,倏然站起身來!

    “伯雄,且慢!”易君恕急忙叫道,但想到自己在這裏並非主人,卻又不好出麵挽留,“你……”

    “鄧先生,”倚闌明知易先生為難,上前攔住鄧伯雄說,“你和易先生好久不見,何必走得這麽急呢?請再坐一坐……”

    “謝謝林小姐的好意,”鄧伯雄說,“我還要趕幾十裏的山路,早些動身,心裏才踏實!”說罷,大踏步邁出客廳。

    易君恕和倚闌一直把鄧伯雄送到大門外的轎子前。

    “伯雄,你遠道而來,就這樣不歡而散,我……”易君恕握著鄧伯雄的手,不知說些什麽才好,“我深感慚愧啊!”

    “君恕兄,”鄧伯雄說,“我看得出來,你住在這裏,心情也並不舒暢!我還是想接你到舍下去住。錦用雖沒有高樓大廈,畢竟是自己的家,你跟我走吧?”

    易君恕聽得怦然心動,說:“我也久有此意……”

    “先生,你要走?”倚闌不安地說,“這怎麽能行呢?”

    “是啊……”易君恕沉吟道,“沒有料到伯雄和翰翁之間會發生不快,在這種情形之下,我若再隨之而去,對翰翁也不好交代,他畢竟有恩於我……”

    “唉!”鄧伯雄一聲歎息,看他左右為難,便說,“既然如此,小弟也不便勉強,兄長暫且在此委屈一些時日,何時感到不便,隻須給小弟打個招唿,錦田吉慶圍就是你的家!”

    易君恕把他送上轎子,意猶未盡,依依而別。龍仔挑著空擔跟在轎子旁邊,沿著鬆林徑下山去了。

    “咳,少爺,”龍仔一邊走著,一邊嘟嘟噥噥地訴著委屈,“我們大老遠地來看你的朋友,水也沒喝一口,倒受了一肚子氣!知人知麵不知心啊,我看易先生已經對你變了心,投靠了鬼佬了!”

    “你胡說什麽?”鄧伯雄梗著脖子,朝旁邊的龍仔瞪了一眼,“他有他的難處,我不能疑心自己的兄弟!”

    山道崎嶇,轎影遠去。

    翰園的大門前,易君恕和倚闌目送著鄧伯雄消失在叢林掩映之中,兩個人都默默不語。

    林若翰步出客廳,踏著草坪徐徐踱步,迴味著剛才那不愉快的一幕。他心裏一動,看了一眼還捧在手裏的那份駱克撰寫的報告書,這位未來的太平紳士已經預感到,港府接收新租借地也許不會那麽順利……

    次日便是冬至

    。如果不是鄧伯雄的提醒,寄身於歐人居住區的易君恕手邊又沒有“皇曆”,幾乎忘了這個節日。冬至在京師也是一個大節,每年的這一天,皇帝都照例要到天壇圈直台祭祀蒼天,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百官進表朝賀,為國之大典,有詩紀勝:“冬至郊天禮數隆,鸞旗象輦出深宮。侍臣寵錫天恩大,鹿脯羊膏歲歲同。”仕宦紳耆,乃至平民百姓,也要慶祝一番,祀祖羹飯,一碗餛飩是必不可免的,所謂“冬至餛飩夏至麵”,相沿成俗。此外,從禁苑深宮到百姓人家還流傳著一種《九九消寒圖》,圖中畫素梅一枝,有花九九八十一瓣,從冬至這一天起,每天染色一瓣,而且染法因天氣變化而異,“上畫陰,下畫晴,左風右雨雪當中”;等到全圖染遍,已是嚴冬過去,大地迴春,“試看圖中梅黑黑,自然門外草青青。”易君恕幼時,每年的冬至之日,父親都要在書房貼一幅《九九消寒圖》,不過那不是梅花,而是“庭前楊柳珍重待春風”九個大字,朱筆雙鉤,字留空心,這九個字每字都是九畫,父親命他每天用墨筆描寫一筆,等到九九八十一筆寫完,窗外恰好春風拂麵,楊柳依依。往事不堪迴首!遙想數千裏之外的京城,報國寺前的小院如今應是大雪封門,老母、妻女生死未卜,何談祀祖羹飯?瀛台四周的碧水被堅冰覆蓋,幽禁中的皇上朝不保夕,逞論出宮祭天!國耶,家耶,都似殘荷敗柳,生機全無,怎生消得九九嚴寒,冬盡春迴的希望又在哪裏?

    林若翰的半山別墅,一派節日景象,卻並不是為了這個冬至,而是在為迎接另一個節日而忙碌。再過三天就是聖誕了,基督徒虔誠信仰的主,上帝的獨生子耶穌的誕生之日,那才是西方世界最盛大的節日,何況這裏又是一位牧師之家。其實,《聖經·新約》中對於耶穌的生辰並沒有記載,早期的基督教徒紀念聖誕也沒有一個統一的日期,從每年的12月一直到翌年4月都有人慶祝。到了羅馬帝國時代,從四世紀開始,西方國家逐漸把聖誕節定在12月25日。這是因為遠在基督教興起之前,古羅馬人和歐洲的其他民族大都在每年白天最短、黑夜最長的冬至這一天前後舉行年頭歲尾的慶祝活動,寄托人們送走嚴寒、迎接新春的美好願望。基督教會接過了這一民間傳統,把聖誕確定在冬至後第三天,於是宗教和民俗融為一體,聖誕節正是由冬至節演化而來,隻是由於年代久遠,它的淵源卻被忽略了。直到現在,東歐一些地區還是在1月6日慶祝聖誕,殘留著古老風俗的痕跡,而英國和西方多數國家的聖誕節則從12月25日開始,一直狂歡到翌年1月6日的“第十二

    夜”。

    1898年的12月25日正好趕上星期日,聖誕和主日禮拜一並舉行,將比以往更為隆重,到了那一天,林牧師將身穿莊重的聖袍,親自到聖約翰大教堂主持這一盛典,唱詩班將演奏完整的《彌賽亞》,唱到《哈利路亞》時全場起立,合唱那雄渾昂揚的讚歌,濃鬱的宗教氣氛使信徒們如醉如癡。說不定,不,幾乎可以肯定,卜力總督也會蒞臨聖約翰大教堂,和林若翰牧師,和信徒們一起共慶佳節。

    按照林若翰的吩咐,阿寬和阿惠已經采購了聖誕樹、蠟燭、酒和名目繁多的食品。如果依據英國的傳統,聖誕餐中最重要的菜肴是一隻孔雀,事先要把它那美麗的皮毛完好無損地剝離下來,待孔雀肉烤熟之後再原樣裝上、縫好,莊重地端k餐桌。當然,並非所有的英國人都能夠像王公貴族那樣奢華,但即使一般人家總也要在這一天吃一隻大型的家禽,比如火雞,自從十六世紀從墨西哥傳入英國,也成為聖誕餐的首選之物。在香港的市場上不易買到火雞,那麽,雞、鴨、鵝也都可以替代,自然是越大越好,於是,鄧伯雄送來的家禽便正好派上用場。

    12月24日夜幕降臨,聖誕前夕的“平安夜”到了。翰園燈火通明,大門正中懸掛著用鬆枝和冬青枝編織的花環,上麵鑲著用彩紙剪貼的英文“聖誕快樂”,掛滿了鬆果、小鈴鐺和用棉絮製作的雪花。客廳裏,壁爐和窗台上都燃起了蠟燭,聖誕樹被妝扮得五彩繽紛,燭光和金銀星交相輝映,樹枝上掛滿了蘋果、糖果、聖誕賀卡和包裝精美的小禮物。這座寧靜而古老的房子突然變得熱鬧而年輕,充滿了童話色彩,當信徒們一年一度紀念耶穌的誕辰之時,他們自己也仿佛迴到了孩童時代。

    林若翰結束了教堂裏的崇拜儀式,迴家來歡度“平安夜”。

    餐廳裏,雪白的桌布上燃起了過節才用的銀製燭台,布好了全副餐具,擺上了形形色色的糕點、糖果和水果,以及聖誕節必備的美酒“潘趣”,聖誕晚餐就要開始了。

    林若翰和倚闌、易君恕一起走進餐廳,坐在餐桌旁。老牧師身穿在最重要場合才穿的禮服,精心修剪了胡須,神采奕奕,喜氣洋洋。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年年聖誕,今年是他最愉快、最難忘的一次,在聖誕前夕意外地得到自己將要榮任太平紳士的喜訊,這是卜力總督送給他的最好的節日禮物,是他大半生旅程的光輝頂點,大值得慶祝了。獲得了這項榮譽,將為林氏家族增添一道耀眼的光環,當年少小離家的英格蘭青年在須發皆白之後終於事業有成,總算

    沒有辱設祖先的高貴血統;就任了這一職位,他在香港就不再隻是一位傳經布道的牧師,一位皓首窮經的學者,一位無職無權的民間紳士,而正式成為一位官員了,盡管隻是“非官守太平紳士”,但對於平民百姓來說也已是出人頭地,擁有了堂而皇之地參與政治的權利,他長期以來那種騷動於心、難以壓抑的強烈渴望終於得以實現;登上了這一地位,他才第一次感到在險惡的人生旅途之中自身和他的家庭有了安全感,至少可以更有力地保護他的女兒了。

    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浸潤著老牧師的心,美酒還未沾唇他已經微微地醉了,臉頰泛起紅暈。

    “感謝仁慈的主在過去的一年裏賜給我們的恩寵,我不知道用什麽語言可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他端起斟滿“潘趣”的酒杯,動情地說,“我們永遠不能忘記,在一千八百九十八年前那個寂靜的夜晚,在猶太小城伯利恆的一座山丘上,露宿的牧羊人看守著羊群,黑暗中可以聽到他們彼此的唿應和幽幽的笛聲。山洞裹住著一對旅行者,那是木匠約瑟和他的妻子瑪利亞,他們是按照羅馬皇帝奧古斯都的命令,從偏僻的加黎利省群山之中的納匝肋鄉村前來原籍猶太省伯利恆郡大衛城進行戶籍登記的。瑪利亞在和約瑟訂了婚而尚未迎娶的時候已經懷有身孕,天使告訴她,她腹中的胎兒是上帝的兒子。約瑟是個義人,他不願意公開羞辱未婚而孕的瑪利亞,隻想私下裏解除婚約。可是,約瑟在夢中看見了天使,天使對他說:‘大衛的子孫約瑟,不要怕,盡管娶瑪利亞作你的妻子,因為她懷的孕是從聖靈來的。她將要生一個兒子,你要給他起名叫耶穌,因為他要將自己的民族從罪惡中拯救出來。’謙遜、緘默的約瑟聽從了天使的啟示,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憂鬱苦悶,娶了瑪利亞為妻,並且陪著她長途跋涉迴到故鄉。就在他們到達伯利恆的那個夜晚,瑪利亞分娩的時候到了,在牧羊人空置的山洞裏,耶穌誕生了,瑪利亞把他用布裏起來,放在馬槽裏。這時候,天使的光輝出現在空中,對驚懼的牧羊人說:‘不要懼怕,我報給你們大喜的信息,是關乎萬民的。就在今夜,在大衛城為你們生了一位救贖者,他是主基督。你們如果看見一個嬰孩,包著布,臥在馬槽裏,那就是耶穌!’就這樣,我們的主,那位將稱自己為‘善牧者’的耶穌,來到了人間!上帝為了愛人類而把他的獨生子賜給了我們;耶穌貴為上帝之子,竟甘願采取奴仆的形象,降生為人,他在地上遵守了天父命令,使天父的名得到榮耀;他對人的愛與憐憫,對罪惡的憎惡與憤怒,彰顯了父的慈愛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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